本书题名《红楼艺术》。这个题名,并无难懂之处,怎么还用解题?岂非多此一举?
这话有理——但也有待商量解说。打开书卷,开宗明义,原应对题旨有个交代,不同于节外生枝,也难说就如画蛇添足。因此,便有三点需要略述本怀:
第一点,我说的《红楼梦》,专指原作者曹雪芹的八十回现存原著(以及研究推考所知的全部情况),不指被程、高等篡改、伪续而成的假全本一百二十回式的“红楼梦”。我们渴望探索研求的,是中华文化文学史上的特异天才、伟大作家曹雪芹的头脑与心灵,才华与智慧,这是不容硬把另外不相干的人的东西混入冒充,作“等量齐观”的。打个比方,要讲的是诗圣杜甫的佳句伟构,你却羼进了某些冬烘先生的打油诗,那么所研讨的“杜诗艺术”的结果,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呢?
如果你不赞成如此如彼地研究杜甫诗,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我只能是来研究曹雪芹的小说艺术。
也许有人要说:程、高的伪续四十回很“好”,不能与冬烘打油一概而论,那么他可以另打比方。只是我坚信:不管怎么比方,反正张三李四决不会就是曹雪芹。雪芹的文学艺术,从来是个“个体”创造的事业。倘若有人认为程、高之流也有研究的必要,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与本书的宗旨,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第二点,讲讲“艺术”二字。
怎么,“艺术”还待讲解吗?
是的,还有说几句的必要或“馀地”。
“艺术”一词,现今用法是大体相当于西方Art的一个译名和概念。它指的乃是除了用“文字”写作的成品即“文学”之外的诸般艺种,如音乐、绘画、雕塑、表演、舞蹈、篆刻……,这统名之曰艺术,是人人尽晓的。如查英语辞典,则可知Art定义有三:一是相对于“天然形成”而言的人工制作;二是美的创造与表现;三是机巧、计谋一甚至包括了机诈的一面。这是有待我们对照比较的一个课题。
但在我们中华文化古国,早有“艺术”这个词语。它的涵义是否即与Art全然一致无差,却是个并非无关宏旨的问题。
据《后汉书》伏无忌传,提到顺帝“永和元年(136),诏无忌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诸子、百家、艺术”。其注云:艺谓书、数、射、御。术谓医、方、卜、筮。
这最简明易晓。原来“艺”专指“六艺”的事情,即孔子门人,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的那六艺。据《周礼》之说,此六艺为“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御)、六书、九数”。普代葛洪则说过:“创机巧以济用,总音数而并精者,艺人也。”凡此可证,我们所谓艺术,是总包经籍以外的一切技能,近乎“百科知识”的意味,科技、美术不待言了,连典礼可仪之类,医卜星象之流(古又谓之“方伎”),也都在其列。“机巧”是科学技术,机械工程;音数是乐律算学(数学,历法等)。《晋书》立了一门《艺术传》,其序文以为这些百种技艺都是“小道”、“不经”,大有“瞧不起”的意思。
即此可见,古之艺术,不与今之艺术密合雷同,比如清代编纂《图书集成》,其中的“艺术典”的内涵,犹与古训无异。如果你与曹雪芹“对话”,说起艺术,那他肯定会“误解”了你的本意〔1〕。
我在卷端揭明此义,是为了让读者诸君明了,本书讲《红楼》艺术,有时略参吾中华古老文化传统,不同于现今流行的观念,一提艺术,就只是“形象鲜明,性格突出,语言生动,描写深刻”等等之类。这样可免误会。
第三点,不妨顺便说说艺术的“魅力”。
人们讲文艺之事时,常常用上这个赞词。不过似乎很少给它以“科学定义”的例子。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由何发生?其“力度”何似?大约回答起来就要嗫嚅而期期艾艾了。
这个赞词,其实本非“好听”的话,倒是来自骂人的贬语。魅是迷惑人的鬼怪,而这善于迷人者,莫过于“狐狸精”了。所以魅力乃是妖精善于迷人的那种力量。文艺杰作佳构,其给予欣赏者的审美享受,犹如精魅一般的迷惑陷溺而不能白拔,故谓之魅力。
自古即有“狐魅”一词,也写作“狐媚”。如北魏杨街之的《洛阳伽蓝记》,记法云寺就有一位着彩衣的妇女,人皆指为狐魅——即今世俗话的狐狸精。此为名词。唐人张鷟《朝野佥载》,说武周有婆罗门僧惠範者,“奸矫狐魅,挟邪作蛊”。此狐魅与下文“鼠黠”对仗,都是形容词的用法了。但在《晋书·石勒载记》中,则有“狐媚以取天下”之语。两者音同义近,其实一也。
这又可见,狐狸精迷人的力量,本非嘉言好话。而它一旦用之于艺事上,则发生了全新迥异的意味与作用——成为一种很高的赞词。
现代科学发达得很了,当然还没有证明狐狸能够成精变女,迷惑世人,魅力非常。(清代铁面御史谢济世曾记塞外动物,狐有多种,唯有[貔]狐,能幻化为人云。他是被罪充发到西北军营去经历的。)但魅力既已成为赞词了,那么我们以之比喻文艺之至美的吸引力,能令人爱不释手,百观不厌,却实在是比“科学分析”更有味道的善法。
《书经》上记载,别人比不上周公的“多材多艺”(俗多误写“多才多艺” )。大诗人曹子建(植),就是曾经惊倒座客的一位出奇的多材多艺者。到清初,诗文名家顾景星描写雪芹之令祖曹子清(寅),有一段话——……晤子清,如临风玉树,谈若柔花。甫曼倩待诏之年,腹嫏嬛二酉之秘。贝多金碧,象数艺术,无所不窥;弧骑剑槊,弹棋掌阮,悉造精诣。与之交,温润伉爽,道气迎人。余益知其才之绝出也!……昔子建与淳于生分座纵谈,蔗杖起舞,淳于目之以夭下。今子清清何多逊也?——《荔轩草·序》此文极为重要,因为雪芹也正是这样一位不辱门风的多材多艺者,而文中恰巧用了“艺术”一词,真是绝妙好例。
由此可悟:既谈《红楼》艺术,必须先懂得雪芹一门的宗风与那时代所谓“艺术”的具体涵量,如此方能将今世的“艺术”概念稍稍恢弘起来,这才有利于真正理会《红楼梦》艺术魅力的性质,它的根源,它的高级,它的宝贵。
若明此义,即不会以为本书的题名有任何随波逐流、张皇庸俗的气味了。
〔1〕近年流传的伪资料,有所谓“废艺斋集稿”。里面讲什么扎风筝、做菜肴、编织等等不伦不类的文字,那个“艺”字的用法,透尽了伪造者的历史文化水平,曹雪芹的真“艺术”,并非是那些玩意儿—那实际上只是伪造者自己所“精通”的一些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