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的诗化高手笔,给《红楼》带来了无限的“非诗的诗境”。除前章所引宝玉出郊私祭一节,不妨再看两个佳例。我想举的,恰好都是冬夜的事情。
一次是上元灯夕,元宵佳节。这个节日,是中华民族的最富诗意的、最美妙的创造:在每岁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展现出万盏花灯,使得天上地下,灯月交辉,万户千门,笙歌鼓乐,完全另是一种人间仙境——即是诗境!所以从古以来,咏“元夕”的诗词,数量之多,文采之美,情思之富,堪称文学奇迹,哪个国家的节日诗文怕也望尘莫及。但这个佳节,对《红楼梦》来说,却是又吉又凶,又乐又悲,更是翻天覆地的一个巨大关纽。你当记得,甄家祸变,英莲失踪,是元宵。元春归省,盛极必衰,是元宵。所谓“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不单咏甄,实亦吟贾。所以到第五十四回,恰恰是原著全书的一半,——也恰恰是第二次再对元宵放笔特写!
这已经跨入结构学的畛界了,须容后章再述。此刻还只能从诗境的角度来欣赏参悟。
在这回书,是全家的最后一次盛景乐事了,雪芹不能不多用正笔勾画,——要敲“鼓心”了。但也正在此时,他还是要在“鼓边”上发挥他的“侧笔”的特长绝技。本回开头,接写上回大家看戏,演的是《西楼会》(这书中凡各出戏目,俱有寓意,此种艺术手法,须另章稍及),因科诨博得满台的赏钱;然后合家子侄正式向贾母等长辈敬酒承欢。而戏台上接演的已是《八义记》的《观灯》,正在热闹场中——然而宝玉却离席往外,要去走走(因素习不喜喧哗热闹的戏文,在很早的宁国府中看戏时等处,一再表明此点)。贾母便叮嘱:小心花炮火纸落下来烧着——一笔又补出戏厅以外的元宵乐事,一大府宅中各处都在放烟花炮仗。宝玉出来,随侍的只有麝月、秋纹与几个小丫头。贾母不放心,便问袭人为何不来伏侍,王夫人连忙为之解释,说了许多理由,身带“热孝”(不吉利)不便前来,屋里要照管灯火……。贾母这才点头——娓娓写来,先伏下袭人在屋独守的一层原由。
正是在这“空”中,雪芹的笔即又得之便“入”,一片行云流水,出现了一段: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是以湘云总与袭人情谊最厚),末后给了一个宝玉魔王(与王夫人开头向黛玉介绍宝玉时,说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遥遥相应),亏他‘魔’了他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收过咱们什么大恩典。……”这不但是“得空便入”法,也是“补遗”与“三染”的妙趣。
然后这才“正面”叙写宝玉,“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又跟去,只坐在园们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们偷空饮酒斗牌。”你看雪芹的笔,是不是像一架“无所不在”的摄像机?能把常人不能感知、不屑入纸的“边沿”人物、情景,一齐收入镜头中。
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坑土,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吨。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且看这短短的一节文字,开头“灯光灿烂,却无人声”八个字两句,又是前章所引的许多句例的同一意度,用最少的字写出了元宵节下大园雅院的一片景象的神髓。磨月要吓他们一跳的话,恰恰是对下文的反跌:宝玉隔壁一听是袭人、鸳鸯的对话(也那么淡淡数语,似有若无,绝不“用力”啰唣),他连屋也不进(莫说“吓他们一跳了”),转身退出。
这儿,便又随文循脉,托出了宝玉永远是以一片真情去体贴别人,而不管自己——他白回来了一趟,在自己的房中,竟无“容己”之念!天下几人有此一段痴心挚意、不懂自利自私为“何物”?我们读《红楼》的凡人,岂不该向此等微处细领其弘旨?
庸手俗肠,写到此处,便没得“文章”再能继美而增妍了,谁知雪芹的真本领,却刚刚在此“开头”,他写宝玉转身退回,并不“结束”,跟着即又转出新一层丘壑: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磨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他写宝玉山石后小解,众丫鬟背脸回避,因而又写到茶房备水,为了净手,写小丫头心细,写大丫鬟责怪水冷,小丫头解说,而适有老妈妈提开水来,写如何索水,如何不给,如何“压服”——正见宝玉的娇贵的地位,这便已是几层曲折。还不止此,又夹上媳妇子送食盒与“金、花”二位姑娘,以与贾母的话互为呼应,又有用戏名来打趣的妙笔。还有如何热水洗手,如何用沤子搽手护肤(沤ou4子,旧日油类软膏,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各种“雪花膏”类化妆品)。娓娓而谈,情景如画——如画,亦如诗。假使不懂得这是一种“诗化”的生活写照,那么定会有人批评了:写这些细琐之极的闲文,有何“意义”?曹雪芹怎么这样“不懂文学创作的规律”?
在写一个如此潭潭大第中上元佳节的巨丽场面,一味死笔正写“热闹”,便脱不出庸手俗套的范围。如今偏偏热中出冷,先写两个离群索居的鸳、袭谈心,已是奇笔,落后一直写的是奴婢层中各色人等,小丫头,中年媳妇子,老年妈妈们,——还有茶房里的女人们,她们如何“过元宵”,寻自己的乐趣。写主子的欢乐,很少人还“惦记”着这一群为了“上边”欢乐而服务劳役的人们。然而一切出之以诗,诗的手法,诗的境界,已经再不是什么“小说”的传统气味了。打个不太相近的比方:向来都赞赏宋人姜夔的“自制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以为风致高绝。我曾写文论之;末尾提到:这是白石词人的除夕诗呀,无一丝俗事俗笔——但那儿还有一个摇船的,为他和小红不停地劳动,而不得在家里吃“年饭”,谁又写首诗咏咏他呢?以此相推类比,难道不也看出雪芹的心中目中,境界何等广阔博大。我在本书开头说他手里似有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这话其实未得本源,因为不管机器如何中使,关键仍然在于那个会使的人的胸怀意度,巧手灵心。
他的诗心诗眼,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别人不知也不屑去留心措意的场合里发现和捕捉诗的境界。
繁华热闹的局内人,不会知道诗境是个什么意思或况味。只在局外,冷眼旁观的,又太“客观”,他没有“进入”过,很难说他真正地体味了如何才叫热闹繁华。入去了过,又出来了,回首一顾一思,这才领会了诗境在于何时何地。宋词高手辛弃疾,享名的《青玉案》,写的是什么?是历尽了上元灯夜的繁华、热闹,而在寻找一个什么无以名之的况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名篇感染了古今万千读者,而心中说不清那个“发现”“浦捉”的悲喜难名的复杂情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参死句的人,也会“死”于那被“寻”之人的脚下(是男?是女?谁在寻谁?)。灵智高一层的,又说这只是一种“寄托”、“寓怀”——即仍然是《楚辞》的那种美人香草的比喻“修辞格”。理解不一。但我此处引来,却是为了助我说明:雪芹的写上元灯夜,他在寻觅什么或何人?宝玉的意中人,尔时都在席上,即繁华热闹的“核心”里,他反而出来了。为什么?有人说,他一心惦着袭人。这也许是不错的。但他既然探视已毕了,抽身回来了,为什么还要为那些事、人、景……再费笔墨呢?
这时,席外的一片佳节夜境,一片各色人等的来往活动,席内人是不知的,也是从未想及(欲知)的。只有宝玉这个真正的(质素的而不是形式的)诗人,他在繁华热闹中出来,感受了那种常人所不能感受的况味——灯火阑珊处,方是真的诗境。
这自然还不必扯上什么“诗者穷而后工”的话头。
现代人们常说的,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生活才是创作的源泉”,这都是真理;但人们却往往又忘了再问一句:“生活”怎么才叫“体验”了?你从哪个立足点、哪个水准线、哪个心灵层次与精神高度去“体验”?体验完了你捕捉发现的是些什么?你都能写得出吗?
曹雪芹这位伟大的特异天才作手,他的艺术具有与众不同的魅力,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但仔细想来,要充分理解他的艺术的来源,则殊不容易。我们至今还只能理解领会其某一部分,这又因为什么?这就是因为我们若欲达到一个相当的理会的境界,先得把我们自己不断地提高起来。
这儿,确实有个“接受美学”的课题了。天津乾嘉时名诗人梅树君(成栋),张问陶弟子也,他给“铁峰夫人”(孀居才妇)的《红楼觉梦》作序时说:“近岁曹雪芹先生所撰《红楼梦》一书〔1〕,几于不胫而走;属在闺门孺稚,览之者罔不心羡神往,以为新奇可喜:大都爱其铺陈缛丽,艳其绮思柔情,愁香怨粉之场,往往堕入于迷窟,而于当日著书之意反掩……”这也正如南朝文论大师刘勰论楚骚时所说的:“故才高者莞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道出了读者的才识的高下,是决定鉴赏名作的先决条件。
恰好,刘大师评楚骚时又有四句话——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川,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此所谓“山川”,实只“景色”的代词。我们如将这后两句借来以赏论雪芹写灯夕的诗情画意,大约是不为不切当的吧。
〔1〕梅氏是张问陶(船山)的弟子。张氏则是高鹑的妻兄,而梅序中正言《红楼》为雪芹所撰,不及高鹗名字。此盖不愿以伪续后四十回而掩雪芹之光焰也。张诗中曾明言《红楼》为高鹗所补,“补”即指伪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