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 《红楼》花品








  曹雪芹以《红楼梦》为名目写成一部小说,又自题名曰“金陵十二钗”。钗者,女子之代称〔1〕。名为十二,是只举“正钗”之数作为代表的意思,实则还有很多层次的副钗、再副、三副、四副……,直到八副,共计九品。合为一○八位女子。雪芹写了这么多女儿,其原稿卷末列有“情榜”,即是“九品十二钗”的总名单〔2〕。但雪芹从一开头就以花比人,所以秦可卿向凤姐托梦,最后说的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及至众女儿给宝玉介寿称觞,回目则标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宁府的花园(后亦并入新建的大观园,名叫“会芳园”。)而大观园的主景,命脉之所系,则特别标题“沁芳”(桥、亭、溪、闸),一切景物皆因此水而布局。这“沁芳”二字,看似新雅香艳,堪以赏心悦目,不知雪芹意中,却是伤心惨目——他是暗寓“花落水流红”之真意于字面的背后或深处。如此一说。便可悟知:雪芹原是处处以花喻人。名花美人的互喻,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高级的审美观,极古老,极独特,极有意味。雪芹虽然处处创新,但对这个审美传统,并不目为“俗套”,反而发挥以光大之。因此,我说不妨把《红楼梦》看作一部崭新的、奇特的、高超美妙的“群芳谱”。
  从这个角度来说“《红楼》花品”,方觉既不“失花”,也不“失人”。
  雪芹意中最重视的——或者说曾以重笔特笔来写的花品,有杏、桃、海棠、芍药。至于石榴、菊、梅、荷、芙蓉、水仙、牡丹、蔷薇、玫瑰、桂花、腊梅等等,仅仅一举其名而未有实笔的,尚所不计。如今,依我个人印象中必欲一谈的选列几品,粗陈鄙意,并求同赏。
  但首先须明一义,即雪芹是一位大诗人。我们中华的诗人,咏物斌题,并不像西方艺术,专门讲求“刻划”、“逼真”,而是遗貌取神,绝不拘拘于“具体”、“细节”的描写。如不明斯义,便会感到“不满足”,抱怨雪芹“不会形容”,“短于摹绘”。这个大分际,先要懂得,而后方能谈得上理解雪芹的审美意度。那是高层次的感受与“传达”。
  比如拿秋菊来说,它与春兰、夏荷、冬梅并称四高品,从毛诗、楚骚以及陶彭泽以后,题咏太多了,但谁也不去“刻划”它的“形象”。雪芹笔下菊花,只见曾插满刘姥姥的头,以及为它而起社分题的十二首七律,别的什么叶子怎么样,花瓣什么形……,休想再觅他一字“多加”描绘。梅花的“处理方式”,也差不多,他只提到苏州的玄墓(那是“梅海”),妙玉取梅花上的积雪,也为它题了诗。开头写宁府“梅花盛开”,其景如何?也难觅一字之正写。只是在拢翠庵外望过去,见其“气象”,并闻“寒香”而已。后来宝玉乞得一枝,却也只写那折枝的姿态不凡,于花之本身亦不加半句“描写”。此为何故?这就是中华文化的精神之所在,这就是诗人感物的中华特色,重神取韵,而无意于貌取皮相。
  明乎此,则荷花若何,桃花怎样?就无须乎多问了。
  我觉得雪芹例外地给了两三句“正笔”的只有杏花、海棠两大名花。其馀则石榴与水仙,却各得一句“特写”。
  杏花是初出“稻香村”,这处景色时,先写的就是“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在雪芹,肯如此落笔,实为仅见。这大约是他写得最“红火”,最“喜相”的一例,透露他对杏花的“吉祥感”。杏花是探春的象征或“标志”,她在“薄命司”中算是命运最好的一位出类拔萃的女英杰。杏在我国文化传统上涵有贵盛的意味。“日边红杏倚云栽”,风致可想。
  雪芹写夏花,则曰“石榴,凤仙等杂花,锦重重的铺了一地”——此乃第二十七回的“葬花”的真对象,一般绘画、影视等都错以为这葬的也是桃花,其实葬桃花是第二十三回的事,葬桃花是二人看《西厢》两相和美的情景,时在“三月中浣”,而葬杂花是四月二十六芒种节,已是正交五月仲夏的节气了!很多事例中往往出现错觉,积非成是,牢不可破。
  雪芹写水仙、我一向很有感叹:他写“花香药香”时,见黛玉屋内一盆水仙开的正好,而特别书明那是一盆“单瓣水仙”!这引起我思索很多问题。
  何谓“单瓣水仙”?就是向来享有美称的“金盏银台”了。多瓣的,雅名“千叶水仙”,那花形成一个“撮子”,而单瓣者却形成一个娇黄齐整的小金杯,下面的六个白叶托,活像杯托,故为银台。这种水仙风致独绝,我从小就“偏爱”金盏而不喜那“一撮子”。后读《红楼》,见雪芹独标斯义,虽只用了两个字,乃大喜!攀个高儿吧:我们的审美观,所见略同。不觉大为得意。
  一部《红楼梦》,写花虽多,最最重要的是海棠。读雪芹之书而不知着眼于海棠,则“失《红楼》之泰半”矣!
  海棠之所以重要,可分两个头绪来说。其一是全书的“诗格局”,以海棠社为开端。此社开时正是秋天,贾芸进献的是白海棠,实为秋海棠的一种。秋海棠是草本花卉,因终年开花,故又有“四季海棠”之称。常见的有两种,一种弱小,一种大叶斜尖,叶带银斑,可以长得很高大,其茎间有明显的“竹节”。可书中所写是后一种,所以宝玉的诗句说它是“七节攒成雪满盆”,可为明证。
  其二是怡红院的“红”的唯一标志,即木本的海棠花。海棠不但是怡红院的主花,也是全部书的“红”字的代表花品。
  怡红院本名“怡红快绿”,取红绿对映之义,本因院中是“蕉棠两植”。蕉绿棠红,构成全书的象征色彩。当贾政与众人和宝玉第一次“游园”时,有特笔专写海棠,有八字两句,道是“葩吐丹砂,丝垂翠缕”,写尽了垂丝海棠的风貌。
  贾政让众相公题匾,一人题日“崇光泛彩”,连宝玉也为之喝彩称佳。这是用东坡咏海棠的名句“东风袅袅泛崇光”的典故。这首诗的末二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仍是以美人喻名花,成为干古绝唱。雪芹用之,可见击赏,可见心契。
  讲说至此,我便要提醒你: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时,行的酒令是“占花名”,那湘云掣得的牙签,就是一面画有海棠一枝,一面镌有“只恐夜深花睡去”七字(黛玉打趣她,说“夜深”改“石凉”。妙绝!)。所以要记清:海棠是湘云的“花影身”。
  这层艺术关系,其实雪芹早就交代明白了——宝玉自题怡红院的五律,中间即云: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这正是暗暗点给看官:院中一方是蕉,一方是棠。而独以棠为美人,用的仍然是东坡那同一首的典故!其针线之密,笔墨之妙,粗心人是未必得味的。
  在雪芹意中,海棠最美,而唯湘云足以当之——所以书中唯独湘云的丫餐名之为“翠缕”,照应第十七回“丝垂翠缕”,一丝不走。
  游园时,众人盛赞那株西府海棠,说花也见过不少,哪里有这么好的!由此可知,湘云的容颜风韵,实非凡品。开海棠社时,独她最后追题两首,大家评为压卷之作,也正是点睛妙笔,——但一般人读《红楼》,只看“热闹”,何曾悟及于此种笔致。却大家虚奖雪芹的文才,岂不有负那位绝世才人的锦心绣口乎?
  “怡红”、“悼红”,“会芳”、“沁芳”,各涵深意。“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皆须合看。但“红”的地位,特立独出,最为明显,略如拙文上面粗粗论列。那么,海棠的意义,湘云的地位,其重要性又为何如!聪颖之士,当下可悟。然而二百年来,芹书为高鹗篡改得面目全非,精魂尽失,雪芹文心密意,扫地皆尽,海棠的红颜,公子的怡悼,了不可复问,而尤可叹者,那“群芳”之泪,“万艳”之悲,博大沉痛的主题与襟怀,也被伪篡者歪曲缩小得只剩一点点“宝黛爱情悲剧”了,又有人公然倡言:“伟大的不是雪芹,而是高鹗!”中华文化,亟待弘扬;拙题《红楼花品》,不离弘扬本义。岂独为花为草而致慨乎?
  庚午中秋后二日,写讫于瘦红轩
  〔附记]
  《红楼》中写出了十月梅花,评论者皆认为是个“虚构”,亦照常理而言罢了。实则梅亦有早梅异种,如北宋大诗人梅圣俞,他诗集里就有咏“九月梅”的一篇,岂能目为“虚构”乎?是以执一而论,也未必全是。
  〔1〕雪芹独取“钗”字为书中女子代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问题,其内涵甚为复杂,因与本文关系较为纡远,故不在此详述,以免喧夺。
  〔2〕雪芹写108位脂粉英豪,是从《水浒传》108条绿林好汉而得到启示,有意识地使之成为对映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