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也就明白了第三回秦可卿向王熙凤梦里念的谶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准确含义了:曹雪芹以自家从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享受了三个基本美好的春天为素材,写成该书八十回前的大部分内容,“三春去后”到了乾隆四年,弘皙案发告败,则“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自“帐殿夜警”起的三十年曹家兴衰史,临近了一个湮灭的终点。真本八十回后,无论曹雪芹是否已经写出,可想而知,其构思里也绝非高鹗伪续里的那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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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在一废太子时痛陈其罪,除“帐殿夜警”外,还罗列出许多方面,如“肆恶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在随扈行巡时“同伊下属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赧于启齿”,“穷奢极欲,逞其凶恶……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等等。虽是暴怒中的言词,未免夸张,但大都有根有据,隐忍多年,绝非临时拼凑。胤礽许多恶行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干出来的,如鞭挞王公大臣,辱骂老师,婪取财货,搜集的古玩珍奇比父王还多还精……也有一些行径,如随父王南巡期间私自作狭邪游,接受讨好者馈赠的美女,交好优伶等,即康熙所“赧于启齿”的,他虽不愿公开,但也并不以之为耻,似乎还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曹雪芹不可能见到这位废太子,但他能够从父辈那里及社会传言里获得关于“帐殿夜警”以及其他的种种故事,想象出一个性格复杂的胤礽形象,也许,抛开政治视角与当时主流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念,换另一种眼光来审视,对其人其事会产生出新的解释。在《红楼梦》里,他借贾雨村对冷子兴发议论,提出了一个解释复杂人格的“秉正邪二气”说,这种由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始尽”而铸成的男女,“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接下去一连举出了三十来个历代人物,其中有三位(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是皇帝,从政治角度上看均为失败者只能作反面教员,可是从另外的角度看,他们却又未必是失败者,他们都有过诗意的生存。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了贾政因为贾宝玉“不肖种种”而大施笞挞,贾政的痛恨愤怒是真诚的,也是有根据的,在他看来,宝玉的“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逼母婢”,发展下去,必定酿到“弑父弑君”,所以父子恩绝,气得非活活将其打死不可。可是我们读了曹雪芹对宝玉与蒋玉菡、与金钏的相关描写,则会发现这位“秉正邪二气”的青年公子原来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追求,他不但没有恶意虐人的动机,还觉得是在诗意中徜徉。
读了《红楼梦》,再来回思胤礽“帐殿夜警”一事,我们应该对人性有更深刻的憬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