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丫头,特别是一二等的丫头,吃、穿、住、用方面远胜那时代一般的农民与市民,每月还能领到月钱,这在《红楼梦》中通过许多描写一再地加以渲染,刘姥姥的惊叹、袭人母兄的感受、柳五儿的谋求进入怡红院……都说明当稳那样的奴才是令人羡慕留恋的事,而撵出去,或年纪大了配小子,或百般谋求而竟无缘得入为奴,则对于她们来说是最大的悲哀惨痛,金钏被撵后觉得羞耻难当断绝前途便投井而死,晴雯虽然被不少论者誉为最具反抗品格的女奴,在三十一回跟宝玉斗嘴,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按说这不是给奴隶一个“脱离牢笼”的机会吗?但身为女奴的晴雯竟这样地反抗:“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儿!”后来晴雯恨坠儿偷平儿的虾须镯,就发狠作主立时将坠儿撵了出去,再后来她自己终于被王夫人咬牙切齿地以“狐狸精”的罪名撵出夭亡。“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李嬷嬷语)对于贾府丫头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如果说金钏的被撵,毕竟是她跟宝玉的那几句儇薄的话让养神的王夫人听见了;坠儿确实是偷了东西;司棋引情人潜入园中苟合实在大胆;跟宝玉生日相同的四儿被人告密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勾引”之语;芳官也真是率性无忌……但茜雪却一点过错也没有,她的被撵,完全是宝玉偶然暴怒和贾母一贯威严的无辜牺牲品。
但就是这样一个被无端撵出的丫头,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宝玉也被羁狱的时候,却偏偏不计前嫌,主动到狱神庙去慰助宝玉,这副笔墨究竟是要表达怎样的意蕴?恐怕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仇将恩报吧?可惜曹雪芹已然写就的相关的五六稿,竟都被“借阅者”给“迷失”了,这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借阅者”?为什么竟不容作者和评者留下底稿?所谓“迷失”是否也就意味着被没收销毁?茜雪那至狱神庙方呈现的“正文”究竟是些什么内容,是《红楼梦》中又一重大谜团。我在三篇连续性的探佚小说《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最后一篇里写到了狱神庙里发生的事情,我把茜雪设计成被撵出府后,嫁给了二十四回醉金刚嘴里提到的王短腿。王短腿原是马贩子,后来当了狱卒,茜雪出面慰助宝玉,氤氲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的气氛。
《红楼梦》里的人名,或随事随机而取,或谐音寓意。茜雪或许是“欠(予)雪(耻)”的意思。宝玉醉后大摆贵公子的谱儿,导致茜雪被撵出府,遭遇了许多的穷窘坎坷,他欠她很多,按说应该是“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没想到茜雪却能在宝玉蒙难时,原宥他当年的无情,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倒热心慰助,这一方面也许是茜雪在绛芸轩里经历丰富,深知宝玉本是个惜花者,那天实在是因为醉酒迷了本性偶露摧花劣态,何况口口声声要撵的是李嬷嬷而并非自己,更重要的,则是曹雪芹刻意要写出先为女奴后落入社会底层的茜雪的人性美。
写人性的复杂,而又在面对人性那复杂诡谲甚至狰狞的惊悚中,终于还不失却对人性善美的信心,这正是我们应该从曹雪芹那里汲取的一份宝贵的美学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