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楼梦》的回目(4)








  (十)主文在宾位不见回目之例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这回说两段事:(一)薛蟠出门游历,(二)香菱入园学诗,并见于回目,可谓没有什么问题。两事之中,上一事系陪衬之笔,只为下一事作因。庚辰本有一段长评,说得最明白: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是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仔细看来,本回的最重要的意义非但不在薛蟠出门,而且不在香菱进园,而另有所在。当薛蟠去后香菱方要入园,中间有一横插笔,碰见平儿,从平儿口中说出贾赦、贾雨村与石呆子的事,暴露贾家的如何勾结官府,欺压良善,迫害人命,用笔非常犀利。作者借了贾琏来骂贾赦:
  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
  贾琏本来够糟的,却被他父亲给抬起来了。作者甚言贾赦之恶,连他儿子都看不过。又借平儿来骂贾雨村: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子,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不知死活”不过一句冠冕些的好听话,其实他早已死了。这是本回的主文,却当作插笔书用,作者有意或无意地这样做,都可以谅解的。既搁在宾位,便亦不出回目。若上引脂评,虽委宛动人却不得要领,读者自应分别观之。须知本书不但作者时时给我们当上,评者也会帮着作者使咱们上当呵。
  (十一)词藻表现意境之例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意、意义,境、境界,用词藻来表现它,词藻并非空设。
  本书虽现实意味很浓,但现实性不排斥想象。通过了想象,与它融会,表现了更高度的现实。如“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气魄何等开阔,景象何等清净,沾滞在北京有无这样的风景一点来讨论,怕没有什么用处的。北京纵然没有,中国之大岂能没有,这就够了,决不能说作者违反了现实。
  作者生平虽多住在北京,看他的朋友赠诗,有“秦淮残梦”、“扬州旧梦”等句,他非但到过江南,而且有些陈迹往事,何况他家三代为江宁织造,所以《红楼》一书实将南北的人情风物,冶合为一个整体。书记贾府的“末世”当在北京,本书又名“金陵十二钗”(金陵指广义的江南,并非专指南京。第二回林如海出场,称为“本贯姑苏人氏”,甲戌本评曰,“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可见金陵包括苏州,即江南之代用语也)。其为江南佳丽可知,何尝只是梳两把头的旗下贵女呢。再说,这“金陵十二钗”一词跟“秦淮八艳”有些仿佛的。
  人物如此,风景可知。像大观园这样的园林岂北京本地风光所能范围。看元春题诗,“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至少是全国性的,而且是理想性的。所谓“琉璃世界”显然受了佛教西方极乐世界的暗示。有人对我说,《红楼梦》一书不但有南边的空气,江南的情趣也很重,他举黛玉引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为例,(北京当然有荷花荷叶,不过这就情趣说)我想这是对的。此外还有一条可以帮助说明大观园为南北园林的综合,即有正本第四十九回的目录作:
  白雪红梅园林集景,割腥啖膻闺阁野趣。
  作者明知北方不可能有这样风景的,所以才说“集景”,若非会合南北风光,何谓集景呢。
  女儿们大吃鹿肉,野意野趣,固甚风流洒脱,但以“割腥啖膻”对“白雪红梅”两两相形,作者宁无微意?就借黛玉说道: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至于说了,旋即抹去,惯弄狡狯,固《红楼梦》之长技也。
  (十二)字义深隐,仓卒难明之例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宝玉为什么叫“忙玉”?奇怪得很,怕是错字罢。我说,非但不错,而且很好。这事说来话长,我也经过一些曲折才得到这样的结论的。本节标目曰“仓卒难明”,并不敢说别人难明,这指我自己说的。
  各本大抵均作“试莽玉”,也有作“试宝玉”的。一般的意见,认为“莽玉”不错,我最初也这样想的。我的想法有三步:(一)认“忙”为“莽”之误。(二)从版本上知道“忙”字不错,那“莽”字自然错了。(三)经过谈论,才知道“忙玉”之所以为佳,且非它不可;莽玉的何以不通。这思想转折的经过在这里自不能详说,只把我最近见到的说出来。
  先假定为“莽玉”,得问宝玉莽在哪里?本回说他摸了紫鹃一把,难道就算他鲁莽吗?还是他曾面向黛玉求婚呢?这些解释显然不通,只有一个解释:宝玉实心眼儿,鲁莽地轻信紫鹃的谰言致大发痴病,故称为莽。这才比较可通。然而这“莽”的形象,均发生在紫鹃试他以后,并不在受试以前。宝玉工于体贴女儿们的心情,二百年来,可谓通国皆知,未试以前,何尝莽呵。紫鹃要试他的心,自有不得不试的原故。紫鹃若早知他这样心直情多,给了一根针当作棒棰看,如本回所示,也就不必试了。
  把莽玉撇开,才能够明白忙玉之忙的真意。“忙”是未试以前的宝玉形景,这字是有来历的,见第三十七回宝钗给下的考语:
  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个字恰当得很。
  咱们让宝钗来做注解,再好没有了。宝玉不又叫“富贵闲人”(亦见三十七回),何忙之有?宝钗回答得好,“无事忙”。语含讽刺,精绝妙绝。懂得这“无事忙”三字之形容宝玉如何传神,则忙玉之所以为忙玉,自然迎刃而解,无须多说了。
  盖宝玉之为人,虽一往情深而波澜千尺,偶遇佳丽,便要瞎张罗一起的,如游蜂浪蝶,处处沾花惹草。怡红公子这样的忙忙碌碌的生涯,若钗若黛均平日深知。宝钗已谥之曰“无事忙”,而黛玉尤不放心。紫鹃的不放心,当然是黛玉的不放心。紫鹃之试玉虽非黛玉授意,她也是体贴了黛玉的心才这样干的,回目所以曰“慧紫鹃”。不然,闯这样大祸,应当说莽紫鹃才对,何慧之有?
  简简单单只有一两句话。惟其为貌似泛爱不专之“忙玉”,才有一试之必要,若确知其为情有独钟之“莽玉”,压根就不消试得。故忙之一字非凡贴切,莽之一字绝对不通。
  话可又说回来,把贾宝玉唤作“忙玉”,骨子里虽精绝,表面上够怪的,若非体会全书,仅就本回看来,自容易疑为“莽”之音误,亦不足深病。我从前也这样想过的。幸而脂庚本上文字分明,证据确凿,不然,怕谁也会搞错的。这亦可见《石头记》文字很不易读。“忙”字用得这样古怪,显出于原稿;若非作者,谁也想不到这样古怪的用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