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打开《红楼梦》,贾政出现在我们视域里的时候,年岁也已不小了,而且端方老成,刻板拘谨,颇有几分威严,清客们见了笑脸相迎,仆妇们见了噤若寒蝉,儿孙后辈却惟恐避之不及,已是一个十分可恶可厌的人物了。
“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到了贾政这一代,已经“渐渐地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内囊渐空,入不敷出,经济上捉襟见肘。而贾府内部勾心斗角,风云四起;儿孙们只知吃喝玩乐,醉生梦死。真可说是“大厦将倾”,气数欲尽。贾政正是处于这样一个典型的环境中,不得不绷紧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力图来维持贾府繁荣的局面。他崇尚儒学,整肃秩序,苛律子孙,忙得不亦乐乎,仿佛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特别是对待宝玉这个“于国于家无望”的“逆种”,动辄呵斥,恨不能一夜之间造就出一个封建社会的楷模来。当宝玉迷途不返,叛逆之举日甚一日时,他不惜亲抡大板,痛打不止,欲置其死地而后快,“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
这个贾政还有什么可爱之处?各类红学家论及他时,往往尽意鞭挞,不留情面,这当然是合乎情理的。
但是,贾政年轻时是这副模样吗?或许也有许多可爱之处呢?这些书中自然没有涉及,很难得出一个完整的印象。毕竟一个人总是由少及长,尔后老去,青年时代是一个重要的阶段,书中散见的一些只言片语,细细勾出,也可见出贾政年轻时的大体轮廓,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那个贾政和现今的这个贾政简直判若两人,别具另一番风采。
第84回中,贾母和贾政及邢夫人、王夫人在一起聊着闲话,贾政说到宝玉的不长进,令贾母很是不快,辩护说:“只是我看他(宝玉)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贾政忙作解释,作一点自责,才使贾母高兴起来。接下来,贾母就题发挥,很值得我们注意:
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只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第84回)
常言说:“知子莫如母。”贾母的这一番话,说的当然是实情,绝非虚拟。那么,贾政的“古怪脾气”到底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所谓“古怪脾气”,在书中也常被加强在宝玉头上,无非是指活泼好动的个性,敏捷多变的思绪,丰富激扬的情感,不尊世俗常规的逆反心理。也就是说不像眼下的这个贾政,“越历练越老成”,迂腐、刻板、卑俗,缺少勃勃的生气。
贾政曾自称“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这其实含有某种自谦的成分,恰恰说明他曾在这方面有过相当多的实践,既然要题咏花鸟山水,就必须亲近大自然,理解大自然,必须具备一种诗的灵性和发现美的能力。我们可以从他对诗词的赏鉴上,看出他的功力之所在,并不缺少真知灼见。他在品评贾宝玉、贾环、贾兰的诗时,深知贾宝玉的诗不愧为上乘之作,题旨妙,有悟性,造词遣句工致,而贾环的诗却卑俗不堪,但他却违心地夸赞了贾兰的诗,这是为什么?可以说这是因为“政治标准第一”所致,因为贾兰的诗表述了一种立志入仕的思想,颇符合儒家学说的精义,而宝玉诗中活泼的灵性恰反映了对功名的鄙薄,虽好也不能夸誉一语。
许多评论家都把“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看作是贾政一次显示愚蠢、平庸的机会,我倒不以为然。相反,那恰恰表现了贾政不俗的文学功底,他的眼光并不低下。对于清客们的一些题词题联,他左一个“俗”,右一个“也俗”,一概予以否定。但对于宝玉所题的对联,却能领悟到此中的新奇,或“点头微笑”,或表面说着“也未见长”、“更不好”,而心里却是极为欣赏的。
试举二例如下: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有的说“叠翠”,有的说“锦嶂”,拟了不止几十个。宝玉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众人夸奖,“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所谓“再俟选拟”,其实就是拍板定稿了。
接着到了水边一亭,有清客说题“翼然”,贾政驳回,自拟“泻玉”,贾宝玉又是一番宏论惊人,最后自题为“沁芳”。贾政并不因为儿子的否定而恼怒,颇宽容地命他题一副七言对联,宝玉“机上心来”,念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此后的园中题额作联,父子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心灵的默契,亲切和善,互相切磋。虽说在众清客和儿子面前,贾政不得不摆一点父道尊严的架子,间或断喝一声,但喜悦之情却是难以掩盖的。这就说明贾政在青年时代,也曾以诗词歌赋抒发性灵,描写风月,寄托过许多浪漫的情愫。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在森严的封建礼教的挟持中,迅速地“改邪归正”,着意于仕途经济的学问,有意泯灭鲜活的情感的冲动,请听听他的自白:“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
在贾府的中秋月夜,贾政居然热心参加了贾母所倡导的“击鼓传花”的游戏,这对一向端庄严肃的贾政来说,是颇为难能可贵的。这说明他身上年轻时好玩耍喜游乐的遗风流韵依然存在,积压心底的情感波涛并未完全僵死。书中还多次写到他主动要求参加贾母和孙儿孙女们的游戏活动,都因贾母怕他在座,影响后辈们的玩兴而被拒绝,贾政曾说过母亲“偏心”的话,以表示自己的遗憾。这次“击鼓传花”,“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第75回)。接着又被罚说笑话一个,想不到一向正儿八经的贾政,竟说了一个颇为卑俗的丈夫怕老婆的故事。不妨录下,以探贾政心迹:
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更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第75回)
这个笑话引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此中当然包括他的子侄们在内。在此时此刻,贾政当然是解除了心头的“监督”机制,露出了一个较为真实的“本我”出来,与长辈和晚辈同等地处于一种亲昵而戏谑的氛围之中。同时,这个故事的内涵,又披露了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对性爱的种种冲动,可以推测,在青年时代,他是爱谈论女人,或喜欢接近女人的。
在书中,可以与贾政作为映照的,则是甄宝玉了,原先的那种“古怪脾气”,渐渐改去,一心于仕途经济,可见封建礼教的赫赫声威。而与之为反衬的,则是他的儿子贾宝玉,在叛逆的路上愈走愈远,丝毫也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