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振在道光年间收藏乾隆百廿回抄本,在第七十二回题字:“第七十二回末页墨迹沁漫,向明覆看,有满文某字影迹,用水擦洗,痕渍宛在。以是知此抄本出自色目人手,非南人所能伪托。”《红楼梦》盛行后,传说很多,都认为是满族豪门秘辛。满人气息越浓,越显得真实、艳异。所以又有满化的趋向。
如果相信高鹗续书说,后四十回旧本是他多年前写的,甲乙本由他整理修订,三个本子代表一个人的三个时期,观点兴趣可能不同。
高鹗是汉军旗人。他有一首《菩萨蛮》,“梅花刻底鞋”句是写小脚的鞋底,可见他的美感绝对汉化。即使初续书的时候主张强调满人角度,似乎不会那样彻底,把书中小脚痕迹一并删去。其实满人家庭里也可以有缠足的婢妾。原续书者大概有种族的优越感,希望保持血液的纯洁。
第二十四回写鸳鸯服装,“脖子上带着扎花领子”。甲本未改,同脂本。满人男装另戴上个硬领圈。晚清还有汉人在马褂上戴个领圈,略如牧师衣领。清初想必女装也有。甲本主汉化,而未改去,想未注意。
乙本改为“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又添上两句:“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既然改掉旗装衣领,当然是小脚无疑。只提袄儿背心,但是下面一定穿裙。站在那里不动,小脚至多露着鞋尖,决看不见袜子。所以原著写袜子,只限宝玉的。其实不止他一个人大脚,不过不写女子天足。高鹗当然不会顾到这许多。
问题是:如果高氏即续书者,为什么删去二尤与晴雯的小脚,却又添写鸳鸯的小脚?唯一的答案似是:高鹗没有看见二尤与晴雯的小脚,在他接收前已删。他是有金莲癖的人,看通部书写女子都没提这一项,未免寂寞,略微点缀一下。
后四十回贾母身边又出了个丫头叫珍珠--袭人原名,旧本已有珍珠。贾母故后,鹦哥--紫鹃原名--守灵,旧本缺那一回,所以无法知道旧本有没有鹦哥。甲本仍作珍珠、鹦哥。乙本将袭人原名改为蕊珠。
甲本既未发现珍珠有两个,自然不会效尤,也去再添个鹦哥。乙本既将第一个珍珠改名蕊珠,当然不会又添出个鹦哥。鹦哥未改,是因为重订乙本时没注意。所以第二个鹦哥也是原续书已有。
近人推测续书者知道实生活中的贾母确有珍珠鹦哥两个丫头,情不自禁的写了进去。那他为什么不给前八十回的珍珠鹦哥换个名字?显然是没看仔细,只仿佛记得鸳鸯琥珀外还有这么两个丫头。他马虎的例子多了,如凤姐不称王夫人为太太,薛姨妈为姨妈--跟着贾琏叫--而两位都称姑妈,又不分大姑妈二姑妈;贾兰称李婶娘--李纨之婶--为“我老娘”--外婆;“史大妹妹”、“史大姑娘”、“云丫头”作“史妹妹”、“史姑娘”、“史丫头”--程高本未代改,但是第八十二回添补的部份有“云丫头”;第九十六回贾政愁宝玉死了,自己“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忘了有贾环;第九十二回宝玉说十一月初一,“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何尝有过?根本没这名词。
续书者《红楼梦》不熟,却似乎熟悉曹雪芹家里的历史。吴世昌与赵冈的著作里分别指出,写元妃用“王家制度”字样,显指王妃而非皇妃,元妃卒年又似纪实,又知道秦氏自缢,元宵节前抄家。
赵冈指出书中抄家在元宵节前。第一回和尚向英莲念的诗:“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当然不仅指英莲被拐。甄士隐是真事隐去,暗指曹家的遭遇。“元宵后”句下,甲戌本有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烟消火灭”句下批:“伏后文。”
曹雪芹父曹頫十二月罢官,第二年接着就抄家,必在元宵前。续书者不见得看到甲戌本脂批,而“在第一百零六回,贾府抄家的第二天,史侯家派了两个女人问候道:‘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
贾母……说:‘……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到了第一零八回写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
‘宝姐姐不是后日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宝钗的生日是正月廿一日。由此向上推,抄家的时间不正是在元宵节前几天吗。”
——赵冈着《红楼梦考证拾遗》第七十二页。
旧本没有“月里头出阁”,只作“你们姑娘出阁”。假定抄家在元宵节前,“月里头出阁”是正月底,婚后九天回门,已经是二月,正月二十一早已过了。既然不是“月里头出阁”,就还有可能。
抄家那天,贾母惊吓气逆,病危。随写“贾母因近日身子好些”,拿出些体己财物给凤姐,又接尤氏婆媳过来,分派照料邢夫人尤氏等。“一日傍晚”,在院内焚香祷告。距抄家总已经有好几天了。至少三四天。算它三天。
焚香后,同日史侯家遣人来,说湘云“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最低限度,算它还有三天。三天后结婚,婚后九天回门,再加两天是宝钗生日,正月廿一。合计抄家距正月廿一至少十七天,是年初四,算元宵节前似太早。如果中间隔的日子稍微多算两天,抄家就是上年年底的事。
宝钗过生日那天,宝玉逃席,由袭人陪看到大观园去凭吊。看园子的婆子说:“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正月里不会有果子。写园内:“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青葱……’”荒凉显是因为无人照管,不是隆冬风景。续书者不见得知道宝钗生日在正月。那就不是暗示抄家在元宵节前。
元妃亡年四十三岁,我记得最初读到的时候非常感到突兀。一般读者看元妃省亲,总以为是个年轻的美人,因为刚册立为妃。元春宝玉姊弟相差的年龄,第二回与第十八回矛盾。光看第十八回,元春进宫时宝玉三四岁。康熙雍正选秀女都是十三岁以上,假定十三岁入宫,比宝玉大九岁。省亲那年他十三岁,她二十二岁,册立为妃正差不多。
写她四十三岁死,已经有人指出她三十八岁才立为妃。册立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中风而死,是续书一贯的“杀风景”,却是任何续《红楼梦》的人再也编造不出来的,确是像知道曹家这位福晋的岁数。他是否太熟悉曹家的事,写到这里就像冲口而出,照实写下四十三岁?
第一百十四回写甄室玉“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前八十回内,甄家四个女仆说甄宝玉“今年十三岁”(第五十五回)。那时候刚过年,上年叔嫂逢五鬼,和尚持玉在手,曾说:“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不难推出贾宝玉今年十四岁,所以比甄宝玉大一岁。但是晚清以来诸评家大都把宝玉的年龄估计得太大,这位潦草的续书者倒居然算得这样清楚。
自“青埂峰下”一语后,不再提宝玉的岁数,而第四十五回黛玉已经十五岁,反而比他大,分明矛盾,所以续作者也始终不提岁数,是他的聪明处。只在第九十回贾母说:“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那是他没细看原著,漏掉了第三回戴玉的一句话,“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所以根据第二回黛玉六岁,宝玉“七八岁”,多算了一岁。
宝玉出家后遥拜贾政,旋即失踪,甲本添出贾政向家人们发了段议论,大意是衔玉而生本来不是凡人,“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这句名句,旧本没有,没提几岁出家。
在年龄方面,原续书相当留神,元妃的岁数大概是他存心要露一手,也就跟他处处强调满人气氛一样,表示他熟悉书中背景。鸳鸯自缢一场,补出秦氏当初也是上吊死的。直到发现甲戌本脂批,云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大家只晓碍死得蹊跷,独有续作者知道是自缢。当然,他如果知道曹家出过王妃,王妃享年若干,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家丑。但是我们先把每件事单独看,免得下结论过早。
十二钗册子上画着高楼上一美人悬梁自缢,题诗指宁府罪恶。曲文《好事终》说得更明,首句“画梁春尽落香尘”又点悬梁。再三重复“情”字,而我们知道秦钟是“情种”,书中“情”“秦”谐音。
护花主人评“词是秦氏,画是鸳鸯,此幅不解其命意之所在。”这许多年来,直到顾颉刚俞平伯才研究出来秦氏是自缢死的。续作者除非知道当时事实,怎么猜得出来?但是他看《红楼梦》的时候,还没有鸳鸯自缢一事。一看“词是秦氏”,画是自缢,不难推出秦氏自缢。
他写秦氏向鸳鸯解释,她是警幻之妹,主管痴情司,降世是为了“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下凡只为上吊,做了吊死鬼,好引诱别人上吊,实在是奇谈。这样牵强,似乎续作者确是曹氏亲族,即要炫示他知道内幕,又要代为遮盖。
秦氏又对鸳鸯说:“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若待发泄出来,这个情就不为真情了。”太平闲人批:“说得鸳鸯心头事隐隐跃跃,将鸳鸯一生透底揭明,殊耐人咀味,不然可卿之性情行事大反于鸳鸯,何竟冒昧以你我二字联络之耶?”是说鸳鸯私恋宝玉,也是假道学。续作者却不是这样的佛洛依德派心理分析家。
光绪年间的金玉缘写秦氏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清月白”。甲本原刻本想必也是这样,后四十回旧本缺鸳鸯殉主一回,同乙本,作“管的是风清月债”。看来旧本一定也是“风清月债”,甲本特别道学,觉得不妥,改为“风清月白”,表示她管的风月是清白的。“风清月白”四字用在这里不大通,所以乙本又照着旧本改回来,这种例子很多。
秦氏骂别人误解“情”字,“做出伤风败化之事”,也就是间接的否认扒灰的事。卫道的甲本仍嫌不够清楚,要她自己声明只管清白的风月。第九十二回冯紫英与贾赦贾政谈,说贾珍告诉他说续娶的媳妇远不及秦氏。秦氏死后多年,贾珍还对人夸奖她,可见并不心虚,扒灰并无其事。赵冈赞美这一段补述贾蓉后妻姓氏,“其技巧不逊于雪芹。我们现在不知道雪芹在他原著后三十回是否就是如此写的。如果这不是出于雪芹自己笔下,则这位续书人也算是十分细心了”。
第五十八回回首,老太妃薨,“贾母邢王尤许媳妇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尤氏底下的许氏想是贾蓉妻。想必因为许氏在书中不够重要,毫无事故,谁也不会记得她是谁,所以他处仍旧称为“贾蓉之妻”。至甲本“邢王尤许”四字已删。是谁删的?
续作者将原书看得很马虎——太虚幻境的预言除外,当然要续书不能不下番工夫研究书中预言——总是一不留神,没看见许字,所以后面补叙是胡氏,既没看见,那就是甲本删的。但是看乙本程高序,对后四十回缺少信心,遇有细微的前后矛盾,决不会改前八十回迁就后四十回。而且没有删去这四个字的必要,只要把许字改胡字,或是后文胡字改许字就是——一共只提过这两次。
如果不是甲本删的,那就还是续书人删的,因为他要写冯紫英与贾政这段对白。冯紫英转述贾珍的话,既然作者不是为了补叙贾蓉续弦妻姓氏,那么是什么目的?无非是表白贾珍以前确是赏识秦氏贤能,所以对这儿媳特别宠爱,并无别情。
旧本第一百十六回重游太虚幻境,宝玉远远看见凤姐,近看原来是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在那里”。哪像是为秦氏吐过血的?从以上两节看来,旧本的鸳鸯之死,想与程乙本相同,都是一贯的代秦氏辟谣。
百廿回抄本宝蟾送酒一回是旧本,《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回不是。但是第一百十六回是旧本,回末写柳五儿抱怨宝玉冷淡。“承错爱”一定也是原有的。宝蟾送酒,五儿承错爱,这两段公认为写得较好的文字,都出于原续书者之手。所以前八十回删去柳五儿之死,又加上探晴雯遇五儿母女,也是他的手笔。祭晴雯“我二人”一节,一定也是他删的,照顾后文对晴雯的贬词。
尤三姐改为完人,也是他改的,因为重游太虚幻境遇尤三姐,如照脂本与贾珍有染,怎么有资格入太虚幻境?此外二尤的故事中,还有一句传神之笔被删,想必也是他干的事。珍蓉父子回家奔丧,听见二位姨娘来了,贾蓉“便向贾珍一笑”,改为“喜的笑容满面”。乍看似乎改得没有道理,下一回既然明言父子聚(上鹿下匕,音“优”),相视一笑又何妨?
第六十四回写贾琏:“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上鹿下匕)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曰“贾珍贾蓉等”,还不止父子二人,此外就我们所知,可能包括贾蔷。第九回写贾蔷“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向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蓉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本已谣传父子同与贾蔷同性恋爱。至于二尤,贾珍固然不会愿意分润,但如遇到抵抗,不是不可能让年轻貌美的子侄去做敲门砖。
但是“素有聚(上鹿下匕)之诮”,贾琏不过是听见人家这么说。而且二尤并提,续书者既已将尤三姐改为贞女,尤二姐方面也可能是谣言。即在原书中,尤三姐也是尤二姐嫁后才失身贾珍。那么尤二婚前的秽闻只涉尤二,尤三是被姐姐的名声带累的。
同回又云:“贾蓉……素日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又是二尤并提。是否贾蓉与尤二也未上手?
回末又云:“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这是从尤二姐本身的观点叙述。只说与贾珍有关系。作者常从不同的角度写得闪闪烁烁。但是续书人本着通俗小说家的观点,觉得尤二姐至多失身于贾珍,再有别人,以后的遭遇就太不使人同情了。好在尤三姐经他改造后,尤二姐的嫌疑减轻,只消改掉贾蓉向父亲一笑的一句,就不坐实聚(上鹿下匕)了。
其实“一笑”也许还是无碍。不是看了下一回“聚(上鹿下匕)之诮”,“向贾珍一笑”只是知道父亲的情妇来了。但是揆情度理,以前极写贾蓉之怕贾珍,这回事如果不是他也有一手,恐怕不敢对父亲笑。续书人想必就是这样想。
他处置二尤,不过是一般通俗小说的态度,但是与秦氏合看,显然也是代为掩饰,开脱宁府乱伦聚(上鹿下匕)两项最大的罪名。最奇怪的是抄家一回写焦大,跑到荣府嚷闹,贾政查问:
“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东西(二字程高本删),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得粉碎……’”
程高本删去“东西”二字,成为“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冤家”。原文”东西”指谁?程高想必以为指“爷们”,认为太失体统,固删。--以前焦大醉骂“畜牲”倒未删,也可见程高较尊重前八十回。--但是下文述珍蓉被捕,女主人们被抢劫,圈禁空屋内,剩下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又是谁?
倘指贾珍姬妾,贾蓉曾说贾琏私通贾赦姬妾,但是贾赦将秋桐赏赐贾琏时,补写“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证明贾蓉的话不过是传闻。关于贾珍的流言虽多,倒没有说他戴绿帽子的。而且焦大“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东西”,也绝对不能是内眷。
唯一的可能是指前文所引:“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诬蔑贾珍私通儿媳,诱奸小姨聚(上鹿下匕),父子同以堂侄为娈童,这些造谣言的“狗男女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抄家时奴仆是财产的一部份,像牲口一样圈起来,准备充公发卖,或是皇上家赏人。
这里续书完全歪曲作者原意。焦大醉骂,明言“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爬灰的爬灰……’”如果说焦大当时是酒后误信人言,他自己也是“不得志的奴仆……诽谤主人”。他是他家老人,被派低三下四的差使,正是郁郁不得志。但是无论谁看了醉骂那一场,也会将焦大视为正面人物。续作者只好强词夺理,扭转这局面,倒过来叫他骂造谣生事的仆人。
续书人这样出力袒护贾珍,简直使人疑心他是贾珍那边的亲戚,或是门客幕友。但是近亲门客幕友应当熟悉他们家的事。第一百十六回贾政叫贾琏设法挪借几千两,运贾母灵柩回南。“贾琏道:‘借是借不出来,住房是官盖的,不能动,只好拿外头几所的房契去押去。’”--甲本改由贾政插入一句:“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对白较活泼。
荣宁两府未云是赐第。“官盖的”似指官署。倘指曹(兆页)的织造署,抄家前先免官,继任到后主持抄家,曹家自己迁出官署。当时“恩谕少留房屋,以资养赡。今其家属不久回京……应将在京房屋人口酌量拨给”。曹寅的产业,在北京有“住房二所”,外城一所。抄家后发还的北京的房子也不是“官盖的”。续书人大概根本模糊,不过要点明籍家是在曹(兆页)任上。写抄家完全虚构,也许不尽由于顾忌,而是知道得实在有限。即使不是亲戚或门客,仅是远房本家,对他们曹家最发达的一支也不至于这样隔膜。合计续书中透露的事实有(一)书中所写系满人;(二)元春影射某王妃;(三)王妃寿数;(四)秦氏是自缢死的;(五)任上抄家。秦氏自缢可能从太虚幻境预言上看出来。满人可从某些仪节上测知。续书人对满化这样执著,大概是满人,这种地方一定注意的。第六十三回“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句,泄漏元妃是个王妃,但是续书人如果知道第三项,当然知道第一、第二项。
八十回抄本脍炙人口这些年,曹家亲友间一定不断提起,外人很可能间接听到作者自己抄家的事。他家最煊赫的一员是一位姑奶奶,讷尔苏的福晋。续书人是满人,他们皇族金枝玉叶的多罗郡王,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问题是:如果他与曹家并不沾亲带故,代为掩饰宁府秽行,可能有些什么动机?
后四十回特点之一是实写教书场面之多,贾代儒给宝玉讲书,贾政教做八股,宝玉又给巧姐讲《列女传》,黛玉又给宝玉讲解琴理。看来这位续书人也教读为生,与多数落第秀才一样,包括中举前的高鹗。
抄家轻描淡写,除了因为政治关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写 贾家暴落,没有原著可模仿。而写抄家后荣府照样有财有势,他口气学得有三分像。贾珍的行为如果传闻属实,似乎邪恶得太离谱。这位学究有点像上海话所谓“弄不落”。如果从轻发落,不予追究,成了诲淫。如予严惩,又与他的抄家计画不合。 原著既然说过“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的话,续书人是没什么幽默感的,虽然未必相信,也就老实不客气接受了。本来对贾家这批管家也非常反感--如第一百十二回平白添一笔,暗示周瑞家的私通干儿子--他是戏文说书的观点,仆人只分忠仆刁仆。焦大经他纠正后,还不甚满意,又捏造一个忠仆包勇,像包公一样被呼为“黑炭头”,飞檐走壁,是个“憨侠”,有点使人想起《儿女英雄传》,时期也相仿,不过他没有文康那份写作天才。后四十回只顾得个收拾残局,力求不扩大事件,所以替祸首贾珍设法弥缝。就连这样,这一二百年来还是有许多人说这部书是骂满人的,满人也这么说。续书者既然强调书中人物是满人,怎么能不代为洗刷?--还是出于种族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