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尤三姐除了贾珍还许多别人,显然删去贾蓉尤三姐的事,不是为了她不然太滥了,而是因为第六十三回内的贾蓉太不堪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没有家中长辈在场,所以现出本来面目尤三姐还跟他打打闹闹的,使人连带的感到鄙夷,不像前引的一段里的“众人”,不过人影幢幢,没有具体的形象。
因此第六十七回回首删去贾珍贾蓉悼念尤三姐,后又保留贾珍,因为如果不提贾珍伤感,也不近人情。所以回首这一句是此回的三个本子之间的一个连锁,可知戚本最早,全抄本较晚,已卯本抄配的武庵本最晚。
一七六○本写凤姐把红玉调了去之后,连带改第二十九,第六十七回,免得红玉一去石沉大海。但是“庚辰秋月定本”一七六○本缺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如果作者刚改了第六十七回,郑重其事的最新“定本”似乎不会缺这一回。该是一七六○年后找到了第六十七回才改的。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因此全抄本此回与武裕庵本都是一七六一、六二间改的。
这两个后期本子的分别在下半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的对白上。兴儿叙述贾蓉“说把二姨娘说给二爷”:
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记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道:“奴才该死。”凤姐道:“怎么不说了?”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
—— 全抄本
武本在“奴才该死”句下多出这一段:
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
此处显然原意是“奴才该死”句下顿住了,有片刻的沉默,因此凤姐问:“怎么不说了?”这是像莎士比亚剧中略去动作,看了对白,可以意会。但是后来怕读者不懂,加上武本是定稿,除了这一段改得有点多余,另添了几节极神妙的润色。
戚本最早,武本最晚的这次序,只有一个矛盾。第六十五加兴儿说他在二门上该班。戚本第六十七回旺儿说“兴儿在新二奶奶那里呢”,贾琏出门,“特留下他在这里照看尤二姐,故此未曾跟了去”戚本独有的一段对白。泄漏消息的“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话,戚本是平儿听旺儿在二门上说的;他本是一小丫头告诉平儿她“在二门里头”听见两面三刀个小厮厮兴儿喜儿说的,显然兴儿在二门上当差,与第六十五回吻合。但是武本又多出这两句对白:凤姐讯问偷娶尤二姐的经过,“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怎么武本兴儿还是在小花枝巷?不过是尤二姐一过门就调去的,戚本是贾琏出门才留下他去照看那边。其实还是戚本近情理,因为凤姐当他跟着出门了,不会起疑。已卯本抄配的第六十四回曾经说明这一层:“府里家人不敢擅动,”鲍二续娶多姑娘后住在外面,所以叫他们夫妇俩去伏侍尤二姐。
全抄本第六十五回,尤二姐还在说“你们拿我们作愚人待”是较早的本子。此回各本都是兴儿在二门当值。因此全抄本的第六十五,六十七回属同一时期,新改了兴儿在二门值班,前后一致。这两回又都再改过一次,即他本第六十五回与武本。此后作者大概不久就去世了,离上次改又隔了一两面年,所以忘了兴儿改二门当值,又派他到小花枝巷了,两次改都带改尤三姐,有限度的代为洗刷。
第六十七回再三提起贾琏出门。回末凤姐定计,预备不等贾琏回来就实行。下一回开始: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遇平安节度巡行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时,事情办妥回和将是两个月的限了。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已正室一样妆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加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叩门。
分明是上一回贾琏去平安州前凤姐已经发现了尤二姐的事,回末才送贾琏动身,然后收拾房子去接尤二姐回来。所以戚本第六十七回年代虽早,已经是第六十七回乙。改写第六十七回时,第六十八回没连带改,因此两回之间不衔接。
这第六十七回乙里面,宝黛去谢宝钗送土仪:
黛玉便对宝钗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能带了多少东西来,搁的住送我们这些,你还剩什么呢?”宝玉说:“可是这话呢!”宝钗笑说:“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大家看着,略觉得新鲜似的。我剩不剩什么要紧,我如今果爱什么,今年虽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时,再叫他给我带些来,有什么难呢?”宝玉听说,忙笑道:“明年再带了什么来,我们还要姐姐送我们呢,可别记忘了我们。”
薛蟠本来是因为了挨柳湘莲一顿打,不好意思见人,所以藉口南下经商,出门旅行一趟,薛姨妈还不放心,经宝钗力劝,才肯让他去,(第四十八回)怎么宝钗预期他明年再去?听上去他年年都到江南贩贷。他本此段如下:
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黛玉方才的心事,速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宝钗那句“明年我哥哥再去时”删掉了。但是为了保留黛玉末了那句隽语,不得不让宝玉仍旧说:“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好在是笑话,不相干。薛蟠今年去了,也说定明年还会去。
第四十八回薛蟠去后,香菱进大观园跟宝钗住,庚本有条长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纫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足(卒?)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阿呆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已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如果薛蟠年年下江南,香菱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可以入园居住,稀松平常;向黛玉讨教,以她的姿质与热心,早成了一位诗翁了。因此要写香菱入园学诗,必须改去薛蟠每年南下,而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使薛蟠破例南下一次,给香菱一个仅有的机会入园。
各本第六十七回都写薛姨妈感激柳湘莲救过薛蟠性命,当然上一回有柳湘莲打退路劫盗匪,援救薛蟠,前嫌尽释,结拜弟兄一同回来,前文又有戏湘莲,打薛蟠,二人的一段纠葛。戚本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是薛蟠每年下江南,唯有这一次遇盗。改为薛蟠从不出门经商之后,利用原有的蟠柳事件促使薛蟠出外,即紧凑又自然。原来的安排是蟠柳事件促使柳湘莲出外闯了祸出门避风头,刚巧遇见每年南下的薛蟠又巧遇贾琏,因此途中草草聘下尤三姐,不及打听这一点也保留了,直到到一七五六年才把“柳湘莲惧祸走他乡”改为原定旅行。
早本薛蟠戏柳湘莲,是否与今本相同,也是在赖大家? 第五十五回凤姐与平儿虑到“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说不要紧,宝黛一娶一嫁有老太太出私房钱料理,“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探春,贾兰),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勾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又庆幸探春能干:“我正愁没个膀背,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总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呢,兰小子更小,环哥儿更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各本同)
迎春是贾赦之女,“不是这屋里的人”,显然“这屋里”指荣府二房。惜春是宁府的人,怎么倒算进去?此外举出的人全都是贾政的子女媳妇孙子。
贾政这一支男婚女嫁,除了宝玉有贾母出钱之外,凤姐歧视贾环,他娶亲只预备花三千两,此外“剩了三四个”,每人一万两。去掉宝玉贾环,只剩下探春贾兰二人,至多只能说“两三个”,“三四个”显然把惜春算了进去。
两次把惜春视为贾政的女儿,可知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也许是周姨娘生的,今本惜春是贾珍之妹,是后改的,在将“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有了秦可卿与二尤,才有贾珍尤氏贾蓉,有宁府。
第二回冷子兴讲到贾家四姊妹,迎春是“赦老爹前妻所出”,当然“政”字是错字,不然迎春反而比元春贾珠大。全抄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已女”。书中只有“大老爷”“二老爷”,并没有“赦老爷”“政老爷”的称呼。“老爹”在“儒林外史”里是通用的尊称。“爷”字与庚本的“政”字同是笔误。
戚本此处作“赦老爷之妾所出”,“爹”也误作“爷”了;妾出这一点,大概是有正书局的编辑根据第七十三回改的,回内邢夫人说迎春“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与“前妻所出”冲突。至于是否作者自改,从前人不大兴提妾,“赦老爷之妾所出”这句在这里有突兀之感,应当照探春一样称为“庶出”而探春“也是庶出”。
因此这句四个本子各各不同,其实只分两种:① “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庚本)。② “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已女”(全抄本)。
全抄本这句异文很奇怪,贾政不是没有女儿,为什么要抱养侄女?不管邢夫人是她继母还是嫡母,都应当由邢夫人抚养。当然这反映出邢夫人个性上的贾政也不能这样不顾到嫂嫂的面子。“养为已女”这句如果是妄人代加的,也没谁对迎春的出身这样有兴趣。
这句的目的当然是解释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贾赦另住,来回坐骡车上街。经过荣府正门,进另一个大门。但是这一段介绍四姊妹完毕后,总结一句:“因史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有了这句,就用不着“政老爹养为已女”了。所以各本都有,只有全抄那句是个漏网这鱼。想必作者也觉得贾政领养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抄了个解释,删去此句,只剩下“赦老爹之女”,只怕人误会是邢夫人生的因为直到第七十三回才自邢夫人口中说出她没有子女所以改为“赦老爹前妻所出”。在第七十三回又改为姬妾所生,那纯粹是为了邢夫人那段独白,责备迎春不及探春,迎春的生母还比赵姨娘聪明漂亮十倍。倘是正室就不好比。
因此“史太夫人极爱孙女”这两句话是后加的。其实这两句也有问题。惜春是侄孙女,也包括在孙女内。这是因为加史太夫人句的时候,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当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孙女算孙女,叔婆算祖母,勉强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没改。
归结起来,介绍三姊妹一段改写程序如下:
① 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已女,名迎春”。下句应当像这样:“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惜春。
②加史太夫人句。迎春改为贾政前妻所出。删贾政养为已女。
③惜春改为贾珍之妹。
很明显的,如果惜春本来就是贾珍的妹妹,那就不会采取第一个步骤,使贾政领养了她,宁府的惜春为什么也在贾政这边,仍旧需要解释。
第五十五回里面,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第五十四回,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两回。这两回。这两回显然来自早本。
前面说过,第五十六回甄家一节是从早本别处移来的。此回本身与上一回是写探春宝钗代凤姐当家,一献身手。第五十五回即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还是后来扩充添写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讲起去年到赖大家去,发现赖大家园子里的花果鱼虾除供自已食用外,包给别人,一年有二百两的利润,因与李纨宝钗议定酌量照办,“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里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囿事的”经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钱,利润归她们自已,园中杂费与园中人的花纷钱由她们出,一年可以省四百两开支。平儿也在场,老妈妈们“俱是他四人素习冷眼取中的”,第一个选中老祝妈专管竹林,她丈夫儿子都是世代管打扫竹子,内行。凤姐病中李纨探春宝钗代管竹家务,凤姐是一过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议园了的事在“孟春”。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个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掸子赶蚂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果树长虫子,显然是专管果树的。袭人教她每串葡萄上套个冷布(夏口袋,防鸟雀虫咬。
婆子笑道:“到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
祝婆子即不管竹子,又不内行。正二月里探春等商议园子的事的时候,她也甚至还没有进园当差,可见她不是她们“素习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的左右改写此回乙,“今年才上来”这句改为“今年才管上,”比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语化,但是语义上换汤不换药,显然没有发祝老婆子与祝老妈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来自“风月宝鉴”,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并“风月宝鉴”的时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经进入此书的中古时代了。第五十六回继早本二回之后,回末甄家一段又来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条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属早本,不得而知。它与第六十七回乙不论孰先孰后,显然相隔多年。老祝妈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经走了样了。它与第六十加丙也相隔多年迟至一七六一年写第六十七回丙的时候,还是不记得第五十六回的内容。
第五十六回也只能是属于最早期。第五十四回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残留的一整块。
第十六回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就第四十七回庆祝赖尚荣得官,贾家阖第光临,吃酒看戏,薛蟠调戏柳湘莲,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后来另加香菱入园学诗,添写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五十四回初提赖尚荣得官。此回黛玉自称十五岁,反而比宝玉大两岁,是早本的时间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赖尚荣,得官一段该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回凤姐泼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
根据脂砚那条才批,蟠柳事件与赖尚荣都是为香菱入园而设。其实调戏挨打与赖尚荣都是旧有的,现成的。并不是脂砚扯谎,他这条长批是非常好的文艺批评,尽管创作过程报导的不尽不实总不见得能把改写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一七六○本写红玉调往凤姐处,此后将第六十七回的丰儿改小红;这时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薛蟠已经改为难得出门一次,因此把第六十回内宝钗所说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话删掉了。
红玉和贾芸恋爱是七六○本新添的,那么贾芸是否一个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的提起百回“红楼梦”“后卅回”“后数十回”的内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纯是揣测口吻,显然没有看见过今本八十回后贾芸的事,可见本来没有贾芸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来的。
除了第二十四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还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贾芸,送了宝玉几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这人干练而没有才学,免得他那遗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佳人公式化。这一段近回去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写的地方首叶或末叶该也是一七○本添写的。
醉金刚倪二借钱给贾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这条批畸笏照例改写移作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总批)“仗义探庵”一节可能是另一条批,合并了起来。到了壬年,一七六二年,显然“荣府事败”后贾芸的“一番作为”已经写了出来,就是会同倪二“仗义探庵”贾芸初见红玉,也是红玉初次出场,是他在仪门外书房等宝玉。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书房里下棋,还有四个五个在屋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骂他们淘气,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听宝玉的消息。贾芸独自久候。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红玉在门前叫了声“哥哥”,读者大概总以为她是找焙茗烟改名焙茗因为他是宝玉主要的小厮,刚才又在书房这里。她叫他“哥哥”,而他称她为“姑娘”?除非是因为当着外人。这样看来,无私有弊。书中从来没有丫头与小厮这样亲热的。茗烟又是有前科的,宝玉在宁府小书房里曾经撞见他与丫头儿偷情。固然那是东府乱七八糟,在荣府也许不可能。贾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过此回,也并没骂“奸邪婢”。那么红玉是叫谁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叙述红玉的来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且听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后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页残,而是从此处起抽换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恢心,听见有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的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了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的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她,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在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看不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了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是就是王子腾夫人和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已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度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回、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撖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撞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睛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回,二十五回间,没有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就,永远是一件身边佩带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 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佛洛依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