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对曹雪芹卒年问题的大论战,是考证派红学的转折点。如果说这以前红学考证处于不断发展之中,并在1962至 1963年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时形成高潮,那么,这以后红学考证便从高蜂上跌落下来,逐渐走向平淡无奇的道路,至少对曹雪芹生平事迹和家族历史的考证是如此。出现这种情况,固然与六十年代后半期至七十年代前半期国内发生动乱有关,主要还是由于考证派红学自身出现了危机。
红学考证必须以客观材料为前提,而材料的发掘受种种条件的制约,到一定时期就要达到一个相对的极限。如同余英时先生所说:“新材料的发现是具有高度偶然性的,而且不可避免地有其极限。一旦新材料不复出现,则整个研究工作势必陷于停顿。”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16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1年增订版。所以,考证派红学的危机,首先是材料的危机。尽管六十年代中期以来,陆续有过一些曹雪芹家世生平资料被发现的消息,但常常真伪莫辨,一边“发现”,一边引起争议,很难作为研究红学或者曹学的科学依据1973年吴恩裕先生在《文物》第二期发表《曹雪芹的佚著和传记材料的发现》一文,公布了新发现的《废艺斋集稿》残篇,其中包括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的自序、董邦达的序文、敦敏的《瓶湖懋斋记盛》及一首雪芹的自题画石诗;1977年,又在北京发现了保存有曹雪芹手迹和芳卿悼亡诗的两个书箱;还有香山正白旗三十八号老屋的题壁诗文等,应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发现”,但对其真伪,红学界看法颇不一致,至今未获解决。。当然危机也好,停顿也好,都是在相对的意义上说的,考证派红学并没有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全部土崩瓦解。挖掘新材料有困难,对旧材料重新加以考订,仍然有可能得出新的结论。
赵冈的《红楼梦新探》就是一千个突出的例子。
如果一定要求红学考证必须以新发现的材料为依据,则《新探》绝没有这个条件,这一点,作者在序言里说得很清楚:“我们因受环境及时间所限,无法按自己设想的线索去发掘原始材料。书中所用者都是第二手材料,早经别人反复讨论了很久。我们不过是把这些材料重新整理一番。”赵冈、陈钟毅:《红楼梦新探》第1页,香港文艺书屋1970年版。然而这个“重新整理”的工作是极为重要的,红学考证持续了半个世纪,学者们忙于建立己说,一直没有人做这种综合的工作。《红楼梦新探》把历年来红学考证的有关材料,加以溶解和进行系统的梳理,分门别类地做出解释和说明,在充分比较诸说短长的基础上,或从他说,或出己见,行文质朴,容易使人接受。书中有些观点,如说敦诚诗“当时虎门数晨夕”的“虎门”,系指与雪芹共同参加乾隆丙子的顺天乡试②③④⑤分别见《红楼梦新探》第62页、第161至第172页、第173至第177页、第198页、第123页。,以及认为脂砚斋是曹颙遗腹子曹天佑②、畸笏叟是曹③等等,究竟可靠性如何,似不好遽然论定,只能作为考证中的一说来看。但《新探》提出贾宝玉是曹雪芹和脂砚斋的合传④,与脂批的内容肯定是相吻合的。还有推断甲戌本的底本是庚辰本以后整理出来的一个新定本⑤,也是很深刻的看法,论证有相当说服力。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章对后四十回续书的研究,经过比较,考证出程、高排字本共有甲、乙、丙三版,通常所说的程乙本,实际上是程丙本,甲、丙之间还有一个胡天猎本,是为真正的程乙本。这一发现,意义相当重大,可以完全否定高鹗续写后四十回之说。《新探》通过对《红楼梦稿》的研究,考证出梦稿本的大致产生经过,认为该本藏主原有一部八十回的脂本,后来得知程伟元弄到了后四十回的文稿,便借来抄下,与前八十回合订在一起,这就成了梦稿本的正文。但这时程、高正在“复集各原本详加校阅”,于是梦稿本的前八十回也被高鹗借去,作为一种版本的参考,看完之后遂在结尾处写了“兰墅阅过”四字。程伟元当时得到的后四十回残稿,可能确实“漶漫不可收拾”,所以才拉上高鹗补订、修改。梦稿本藏主一定了解程、高补订工作的进程,俟其最后一次改定,便用此定稿本即程丙本来校改手中的抄本《红楼梦新探》第325至第326页。。虽然这只是一种描述,带有推论性质,但描述前已经作了详细考证,不失为对梦稿本抄配特点的一种合理的解释。《新探》结合研究梦稿本,确认后四十回续书不出自高鹗手笔,列举的理由比过去要充实得多。
再一个例子是冯其庸的《曹雪芹家世新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