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即石头因为通灵而讲述了作者历经一番梦幻后所讲的故事。如果说,第一个叙述结构点明了通灵的叙述方式、第二个叙述结构标明了叙述的虚构性或小说性而非自传性,那么这第三个叙述结构所暗示的则是叙述者的石头意味——灵魂。它的意味在于,它告诉读者,小说不是作者自叙,而是叙述者所叙,而这个叙述者又是一块通灵的石头,因此,小说在其被隐喻性所揭示的本真性上,乃是一部灵魂的自叙。
我以为,灵魂自叙,是解读小说整个叙述结构的关键,也是解读这部《红楼梦》的首要原则。就此而言,过去胡适先生的自叙说有一半合理成份,它的合理性在于,小说的确与作者有关;但它的悖谬在于:它将一部灵魂自叙读成了作者自叙。因为整个《红楼梦》的叙述结构不是从叙述者到叙述对象的单向度结构,而是一个叙述者和叙述对象自我相关自我替换自我展开自我完成的多层面的双向互文结构,其奇妙一如埃舍尔绘画所展示的那种多维世界和空间景象。这种叙述结构的奇妙在于其阴阳太极般生生不息的同构性,读者无论取哪一个叙述角度在哪一个叙述层面上展开阅读,都可以发现小说的所有叙述信息都为其叙述方式所蕴含。
比如,第一层面的基本式:
曹雪芹叙述了一个顽石的故事。
顽石叙述了贾宝玉的故事。
贾宝玉就是顽石。
贾宝玉的故事就是曹雪芹的故事。
曹雪芹叙述了那个变成顽石变成贾宝玉的曹雪芹的故事。
再如,第二层面的本真式:
叙述者叙述了一个顽石的故事。
顽石叙述了贾宝玉的故事。
贾宝玉的故事就是曹雪芹自叙的故事。
叙述者叙述了顽石自叙和曹雪芹自叙的贾宝玉的故事。
叙述者既是曹雪芹又是顽石。
整个叙述是作者和顽石之间的虚构。
又如,第三层面的隐喻式:
顽石讲了贾宝玉的故事。
贾宝玉的故事就是曹雪芹的自叙。
作为叙述者的顽石既是贾宝玉又是曹雪芹。
顽石讲的贾宝玉是通灵宝玉。
顽石自叙中的曹雪芹又以通灵方式说石头。
顽石经由通灵连接叙述对象贾宝玉和作者曹雪芹。
顽石是对灵魂的隐喻。
整个叙述乃是灵魂的自叙。
不要以为这是一种逻辑游戏或因果排列,小说的全部叙述奥妙就在这样的罗列中得以揭示。在这三个自我相关的罗列等式中,第一个基本式的基点在于作者曹雪芹,因为不管怎么说,小说就是其作者曹雪芹写的;第二个本真式的基点在于叙述者,因为虽然小说出自作者之手,但它不是自传而是被诉诸虚构的小说;第三个隐喻式的基点在于顽石,因为仅仅把小说读作小说还不够,还必须把它看作是假借石头之口的灵魂自叙。在此,顽石所隐喻着的灵魂是连接作为叙述前提的作者和作为叙述对象的顽石(贾宝玉形象)的枢纽所在。它意味着小说在写实基点上的隐喻性和寓言性。它又提示读者,尽管小说出自作者曹雪芹之手,但却不能把它读成作者自传,而应该作一个顽石的故事,亦即读作一个神话或一则寓言。阅读前提的这种灵魂要求,要求读者必须以心的体认作为自己的阅读前提。如果没有灵魂的共通,那么顽石不过一块石头,贾宝玉不过贾宝玉,曹雪芹不过曹雪芹。但由于这种灵魂的同步,顽石得以将贾宝玉和曹雪芹分别作为情和梦的象征在灵的层面上连接,浑为一体。也即是说,这样一颗灵魂,在贾宝玉是一段未了之情,在曹雪芹不过南柯一梦,特以图示如下:
贾宝玉(情种)—〉顽石(灵魂)〈—曹雪芹(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