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对这部分人物韵文的巡礼之际,有必要指出的是,相对于诗社吟咏,宝黛诗赋不仅在叙事上补足了某种难以描述的空缺,并且与整个叙述在结构上互相交织,而且在其隐喻性上使小说的意蕴获得了不可阙如的充分化契机。如果说作为灵魂自叙的《红楼梦》在叙述上是委婉含蓄的,那么在人物诗赋的设计上则是直抒胸臆的。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在《葬花辞》中唱出的是干将莫邪般的森然剑气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剑霜严相逼”;袅袅婷婷的薛宝琴在《怀古诗》中直斥帝王将相如“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而被薛宝钗称为富贵闲人的贾宝玉则在《芙蓉女儿诔》中不仅为晴雯抱屈,而且连他亲生母亲都难逃罪责,遭到他十分激烈的诅咒:“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此等等。痛快淋漓至此,使这些诗赋在其隐喻意义上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的叙事内涵,从而具有了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正如小说在情的层面上覆了二十四史撰写的中国历史一样,这些韵文在其独立的审美层面上向中国文学出示了划时代的历史文献。遗憾的只是,这样的审美指向在后人鲜为领略,因为在《红楼梦》以后的历史中,屈原的《离骚》传统经由梁启超对小说功用的强调使文学承担了救国救民的重任;而《芙蓉女儿诔》的惟一精神承继者却是一位历史学家,我指的是陈寅恪和他的《柳如是别传》。由此可见,整个小说中人物韵文的隐喻意味是双重的,既具有人物个性的写照和命运暗示的叙事性,又具有诗词典赋本身在整个文学传统上的颠覆性。这种为小说所独具的韵文风貌虽然承庄子、阮籍、陶渊明而来,但由于这些韵文在审美精神上的全新气度,已经构成了有别于传统的文学经典;因此,有关这种经典的阅读,亦既可以是小说叙事的,又可以是诗赋本身的。而整个小说在诗词曲赋上的灵气和神韵,则不是见诸《金陵十二钗诸曲》那样的叙述韵文,而是体现于人物韵文的灵魂部分诸如《葬花辞》和《芙蓉女儿诔》那样的千古绝唱。这些绝唱如同镶嵌于小说中的璀璨明珠,使整个叙事结构于自然无为的变幻之中又显得光彩夺目。如果说,小说的叙述部分如同一座座绵延起伏的高山,那么其韵文部分则好比一道道清澈晶莹的流水,而像《葬花辞》和《芙蓉女儿诔》那样的诗赋更是犹如一片片明净浩淼的湖泊,将小说中的种种悲怀深情地荡漾开去,在天地尽头划分出一条崭新的历史地平线。可见,即便从中国勘舆学上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也是与小说叙述这一龙脉相得益彰从而不可或缺的风水组成部分。真可谓山无水不灵亦不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