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反映了封建社会的必然灭亡,而贾宝玉要求个性解放,则反映了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这种分析完全讲得通的呀,而且都是有根有据,言之成理,非常清楚的。讲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典型环境,这也是非常合适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是,贾政是,熙凤、晴雯、探春都是典型,这是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在《红楼梦》里也有,又是和尚、道士、太虚幻境、青埂峰无稽崖、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的故事,又是出生的时候嘴里含着玉,又是这儿一个钗,那儿一个麒麟。
再说象征主义,《红楼梦》里的象征太多了:喝酒行令、抽签抽花神,晴雯抽的是芙蓉,黛玉抽的也是芙蓉,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两人抽的一样?而且都是芙蓉,所以说要在《红楼梦》里找象征,每一个人的姓名都是一个象征。而且我们都已经接受了,不能改了。紫鹃只能叫紫鹃,绝对不能叫红鹃,包括吃的什么样的饭,拿的什么样的灯,穿的什么样的衣服,似乎在日常生活的背后,还有一种深层的意义,这就是象征主义。
再说神秘主义,《红楼梦》有多少神秘?紫鹃拿贾宝玉开玩笑,说林黛玉很快就要被接走了。于是贾宝玉一下就乱了,脑子就昏了,等于是发了一次青春期的癔症,这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青春期的一种性意识,包括情感上意识流。如果找现在的心理分析专家来分析,我认为完全符合心理分析,完全合乎意识流的过程。
最奇怪的,就是把《红楼梦》当密电码来分析。有这么一个索隐学派,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密电码。作者要反清复明,作者有反清复明的思想,写了这么一部小说。索隐学派里的有些是大学问家,如蔡元培。他们的考证非常之多,譬如说袭人,袭人就是龙衣人,是崇祯皇帝;贾宝玉是皇帝的玉玺,他为什么爱舔他那些姐妹脸上的胭脂呢?因为玉玺要不断的蘸红色的印泥……每一件事都有分析。虽然我对索隐派的说法和做法不敢苟同,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红楼梦》具有一种符号的丰富性,这个符号太丰富了,这个符号的量太大了,而且可以解释。所以索隐的方法也只能用于《红楼梦》,没听说过用索隐的方法来研究别的书。
刚才讲的是方法。还有就是耐价值论,耐价值判断。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说,《红楼梦》它同情女人,歌颂女人,好像有点女权的意思。还有,《红楼梦》描写农民。《红楼梦》里真正的农民并不多,除了一个刘姥姥算真正的农民,但起码还有丫鬟。丫鬟从成份上说比主子们好一点,阶级出身比主子们好一点。所以从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价值判断来说,我们完全可以肯定《红楼梦》。毛主席是一个很爱批判已有文化成果的人。他批判武训,批判《水浒》,但是毛主席老说《红楼梦》的好话。
儒释道在《红楼梦》里也都有所表现,而且,对于儒家的东西,如忠君、尊卑、长幼等等,也是歌颂的。从《红楼梦》里,想考证出来反儒家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贾宝玉不喜欢读经,不喜欢做官,主要原因是贾宝玉任性。中国自古以来有两种人,一种人提倡性灵,就像魏晋时那些文人一样,另外一种人提倡仕途经济,要入世,要做事,要做官,要发财,才对得起天恩祖德。但是为了性灵而忘记仕途经济,其实自古以来也是有的。
《红楼梦》在客观上有很多反封建的东西,但是却不能说《红楼梦》的思想本身是有意识的反封建。还有,贾宝玉批判“文死谏、武死战”。连“文死谏、武死战”这么被认为最高的道德,都被贾宝玉批判了,难道还不能证明《红楼梦》反封建吗?其实,贾宝玉批判的目的不是为了反封建,他是在用极左的方法来批判左。他批判“文死谏”,意思是做臣子的不能光顾着自己提意见痛快,最后凭着一腔的愚忠,一腔的热血,撞死在不听劝谏的皇帝面前,却把皇上置于何地呢?用死来证明自己是忠臣,同时不也就证明了皇帝是暴君,是昏君吗?这是假忠。“武死战”也是这样,这话也很有道理,作为武将,应该胜利,死了谁保卫皇帝?这话说得也非常好。他这种批判,并不是真的反封建。至于释道那些思想,确实是真有的虚无,一切归于虚无,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有一种悖论。因为在时间的坐标上,最后色变成空;但是如果把时间坐标放在色当中,色就是五颜六色的,是缤纷灿烂的。色不是空的,色是非常充满吸引力的。色和空是互相背离的。
所以在价值判断上,《红楼梦》也能够容许你有多种的价值判断。喜欢林黛玉,反感薛宝钗,这是解放以后的阶级斗争和反封建的色彩。但是,从清朝开始,喜欢林黛玉的人,多把薛宝钗说成是奸佞、小人,说成是诡诈、虚伪。我想一方面这和人们同情弱者有关系,再一点就是人们看书,特别是看闲书,喜欢性灵型的人,不喜欢一举一动都是非常符合礼教,符合社会规范的人。讨厌规范,喜欢性灵,这是看闲书的人的特色。所以《红楼梦》在价值判断上,在文学创作上给我们的启发也很大。现在写作,譬如说要歌颂真诚的爱情,批判为了金钱的虚伪的爱情,倘若把价值放在前头,反而说不清爱情本身是怎么回事儿了。所以,注重本体的作品,都是把方法和价值看作从本体延伸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