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化中国文化中万千意象思想之陈旧为神奇,无愧是一座打开中国文学诸扇窗子的巍峨红楼。
以雪芹之诗才诗兴,以《红楼》一书中明引诸多名诗,遍及多个时代,推测他会引诗入文,以诗造意,造事造景,奇才奇文;我遐思之:作者在进行上述文字描述时,与陆游这一首《临安春雨霁》是有意象衍生的关系的。不排除,这是作者深厚的积淀,无意中动用所产生的艺术效应,而非有意套用。但它们间的意境情景确存在着文化传统的联系。
再说书中之“杏花”。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贾探春于宴席上,掷出一枝杏花签,上言“可得贵婿”之命。
古诗云“红杏枝头春意闹”,“探春”度其名,果然探得第一春——杏花。
那甄家的丫鬟娇杏,其品格自不可比于探春,但“命”却相仿。
到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风泣虚凰”,写宝玉步行于园中: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枝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
令宝玉不禁悲叹那即将出嫁的女儿邢岫烟,“不到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转眼也要失去红颜而白发苍苍。于是发呆流泪叹息。
其实,由花而果,这倒也是娇杏、探春、岫烟这三个务实型的女性可能达到的阶段。这倒是她们命运不薄的一种结局。这种生活的变化,对于她们这一类守本份和识时务的女性,是有思想和现实所准备的。
生儿育女并非人生悲剧,唯美主义的宝玉一味追求青春与自由,达到极致时,也是反人生反人性的。
青春的赞歌要求永存,这只可能存在于艺术中。“花谢花飞飞满天”时,黛玉所想的也只是美的消逝,而不认为花与香的飘失,最终是为果实所必然的牺牲。
非如此岂有生命的延续?非如此岂有“岁岁年年花相似”?
所以,宝玉、黛玉皆非人间客。因为他们不考虑人生的后半段,不接受杏花结果的健康生活。他们代表着一种灵性生活,而不是世俗生活。
宝黛俱是完美主义者,当那人生的后半段不由他们把握时,他们便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与欲望。而任人摆布的生活在他们宁可没有。所以他们拒绝考虑人生的后半段。于是他们重落花而哀结子。
黛玉进入了一种纯精神化的生活,由于她失去了物质的生活,她无法去把握,又不能迁就。她只能是在精神生活中保持着人格的自由。
而纯精神化的生活,对于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毁灭。所以,黛玉最终是选择了毁灭的。
杏花,本来有世俗热闹的一面,它以春色之先出现,是为《红楼梦》中第一点红,又应了那句名诗“一枝红杏出墙来”。又以宝玉之悲悼,结成满树杏子而收场。首尾相照,可谓丝毫入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