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红楼》末世魂(2)








  前面有“迎春遭遇中山狼”一幅,画中的孙绍祖,高壮如异兽,十分可怕。此人习武出身,在体格气质上与迎春全不相般配。弱柳狂风,遇此必死。“中山狼”之形态毕出也。在这桩弱女悍夫的不幸婚姻的室内细节,文字没有写到之处,似乎都可从画中窥出。
  看见这样不和谐的室内图,不禁令人痛恨贾赦枉为人父,竟将弱柳般的女儿,送到这禽兽般的孙绍祖面前。这哪里是为女儿寻夫婿选婆家?何尝考虑过自己女儿的性格与幸福的可能性?
  用孙绍祖的话说,是迎春的父亲借了他的钱,赔不起,将女儿送来抵债的。是否真的如此?尚难考据。但既然举大礼迎入孙门,本来就是娶为夫人的。却没有任何的地位和生存保障。
  这令人想起同是在夫家被折磨死的尤二姐。二姐吃亏在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贾琏孝中娶亲,来路不光明。又说是其在娘家时“名声不好”,许过别人的人。
  可这深闺中的迎春,洁白无辜,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却也如此惨死,草草发送。可见曹雪芹目光之锐利,看出封建礼教“杀人不用刀”。不管你是违背还是温顺,不需要借口,一律都杀。生杀大权,俱在“夫权”之内。
  故书中用宝玉之口,为女儿出嫁而哭。其中内容,为他口中难言。
  这就是:不出嫁之前,虽有“父权”,一时还管不到那里,况且没有要了女儿性命的父亲。而出嫁,则如货物卖出到夫家,娘家竟不能发一言,诉苦亦无用。对于夫家而言,嫁来的女子是可以任意摆布宰杀的。故出嫁后,轻则个性完全压抑,重则摧残至死。
  “迎春归元”图,咋看令人有些瞠目结舌。图中表现迎春最后的洗礼,由其奶妈哭着凄然进行。死去的迎春展现出她青春少女的美丽身体。而在其后面的床铺上,却是其夫孙绍祖公然搂抱一祼女行欢。
  不可能房屋紧窄到了要将“洗丧”与淫乐在同室进行。
  这显然是画家的对比和愤怒,有“指认凶手”之意图。
  这种格局上的不合理,又是实情上的合理。因为在孙绍祖这头畜牲心中,根本就没有“妻丧”这个概念。新婚之夜,他就不承认迎春是他的夫人。在他看来,妇女无论贵贱,都只是供他玩乐的动物。他自己就是一个动物,没有什么人情伤感。画中的他可以在死人旁边纵欲,一点也不过分。
  迎春的死,正是由于这头野兽的精神与肉体折磨,和这种无伦理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凶手及其罪恶生活,并不因为这位弱质女儿的夭折而有任何收敛和受到任何指责。
  迎春临嫁时说得很明白,她的好日子就是那段有祖母庇护的,在园子里和众姐妹们生活的时光。第六十五回中通过仆人兴儿的口,将她形容了一番:“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哎哟一声。”这位苦命的少女一直是那么安分、忍让。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什么独自的主意,甚至没有发过怨言。
  妙龄的她早就是除了清静,别无他求的。奶妈将她的首饰当赌资抵押,她亦不过问。这种怯懦里,应该是含有很深的东西。也许,迎春早就看轻了这些身外之物。这正是她的可敬之处。
  不知道后来伴她出嫁孙家,时常托人捎信来为她诉苦的这位乳母,是否就是大观园时代曾将壘金凤偷去当铺的那位。如果是,那么说明迎春平素的宽厚仁慈,还是得到了一位下人的同情保护的。
  画中的这位乳母一面在为年青的小姐洗丧,一面落泪。迎春善良可爱的一生,尽显她的眼底。乳母作了迎春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惟一亲人。
  迎春是“庶出”,面上也算是千金小姐,但有许多的软肋和不如人处。而其实决定性的悲剧,是她的生父贾赦本身就是一个与孙绍祖差不多的财色之狼,丝毫不值得人的敬重。而她的兄长贾琏及嫂子凤姐根本没把这个妹妹放在眼中。
  那名份上作为她母亲的邢夫人则是一个狠毒愚味的妇人,就在那贾府内也极难与人沟通。所以迎春是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份关心的。那邢夫人还要敲诈她,让她将每月的银子拿出来,给那八竿子打不着的邢家人。
  温柔的迎春只合躲藏在紫菱洲深处,与燕子落花相处。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体贴和悯惜她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宝兄弟。所以她临走时只有嘱咐宝玉,千万想着提醒贾母,派人去接她回来。
  在宝玉的眼中,是没有什么“庶出”“正出”的。他只是一视为骨肉同胞。对迎春,平常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但迎春出嫁消息一来,首先“过不去”的就是宝玉。他的二姐姐是何种样人,那孙绍祖是什么德行,宝玉一见而知,岂能不悲?宝玉平常对二姐姐的尊重爱护,此时方溢于言表。
  所以宝玉这个人,大观园中委实少不得。花溅泪鸟惊心的细节,只有他能体谅。有他在,花不枉开枉落,红颜方有辩解之处。宝玉的价值,是普遍注入人性的价值,是泛化人性的价值。宝玉的存在,使得一切被泯灭的价值扭转,重生。
  他仿佛是一个人性的看台。尽管不能改变世界,但使这个世界有了鉴别,有了被虐杀者的回潮,有了感情和文化的弥补,有了净土,有了梦曲。
  迎春的死亡也可以不是注定的。因为贾母不喜欢这门亲事,贾政也对孙家有看法,不是书香门弟的孙氏,生活行事令贾政这等老吏也难以相安,却把一个柔弱的女儿送了进去,明知是虎狼穴,而却为了自己清静,于是都不说话,看着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少女迎春踏入险境。这种家庭关系,也够险恶的了。
  戴郭邦的图画强化了迎春的命运。本来我是最不愿意深思“中山狼”这一幕的,因为太不堪了。而戴画逼我作了一番深思。我想此画应该叫作“迎春遇狼”图。狼吃人是没有悲悯心的,这个撕吃完了,又在一边开始撕吃别个。在狼眼中,死去的迎春只是一堆啃剩的骨头,此刻它的食欲正旺。
  其余佳篇亦不少,如“潇湘幽情”,画出一对小儿女的可爱。宝玉倚在帘畔,小心而亲密地朝里看去。黛玉则舒适自由,睡梦初醒。这里头全是天真憨态。
  “湘云烤鹿”,书上应该是铁炉子,却画了一个火塘,仿佛野炊,而不是在富家庭院的消闲了。倒是画出平儿在那里褪镯子,伏下后来丢失虾须镯的故事。说明画家十分注意画中情节的表达和线索。也表现了一伙深闺女儿们,趁雪天一时放任的快活心情。
  “魃斗菊花”一幅,画中大家都簪菊,这个细节,倒是书中没有,而画家自杜撰的。但杜撰得好,不离题。本来湘云与宝钗所拟的菊花诗命题中,便有“簪菊”。并且已经题解,是与菊花亲近之意。古人重视与气节相合,佩带香兰蕙草。而黛玉等此时正值享受天时最妙的人和之境,诗意盎然之时,岂有不簪菊之理?
  画家这一笔,为作者读者心中有,而独文字中无有者。故画家此时亦高明于文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