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曹雪芹








  不同于其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而是与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成了有机的部分。而且它的大多数的诗词曲赋,都是人物描写和情节所不可分的一部分,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能够很好的读解《红楼梦》书中的诗词曲赋,你就不能真的读懂《红楼梦》。
  我们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跟《红楼梦》联系在一起了,马上就会想到曹雪芹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在他活着的时候,朋友一说起他的时候就没有人讲他是写小说的。也许当时小说地位不像诗词这样高,因为是个闲书。今天小说家地位蛮高,声誉蛮高,过去写诗词写文章才是好。所以朋友们总是把曹雪芹看成擅长写诗、词、曲的一个诗人。比如敦敏就讲“逝水不留诗客杳”,这是在曹雪芹死后他悼念他的诗里面讲到的。“诗客”就是诗人,他把他比之为我们历史上面的一些著名诗人,譬如说“诗才忆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建安文学里面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还有个朋友张宜泉,也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写“谢家池塘晓露香”,把他比为谢灵运,把曹雪芹家里住的前面那塘水称为“谢家池塘”,因为谢灵运写过非常好的五个字,叫“池塘生春草”,所以叫谢家池塘。当然,比喻曹雪芹,讲的最多的还是说他像李贺,唐代的一个薄命诗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敦诚诗里面讲“诗追李昌谷”,昌谷是个地名,李贺的家乡在河南,所以说你曹雪芹诗可以超过李贺了等等。但是非常可惜,我们今天读不到曹雪芹写的一首完整的诗词或者曲,一首都读不到,惟一遗留下来的,在《红楼梦》之外的,只有两句诗,那是题他朋友敦诚写的一个传奇,一个戏,一折短短的戏,这折戏的题材是《琵琶行》,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为一曲戏,叫《琵琶行传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觉得这个传奇写得很好,就题了一首诗。这首诗丢掉了,没有了,但是敦诚的笔记里面记了下来,他说:当初曹雪芹给我题的诗,最后有两句叫“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个构思也新奇的。“白傅”就是白居易了,他做过太子少傅;“白傅诗灵”,因为白居易是古人,早就死了,所以他的诗灵看到你这样演出这个剧本的话,要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两个小妾蛮、素——蛮、素是白居易的小妾了,小蛮会跳舞,樊素会唱歌——来彩排一下。“鬼排场”,鬼来演出,因为这都是古人嘛。我们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这两句。
  既然曹雪芹自己写的诗已经看不到了,说他诗写得好,在《红楼梦》里面能不能看出来?《红楼梦》里面以曹雪芹自己名义写的诗只有二十个字,就是在小说开头的楔子里面,最后讲“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且题了一个绝句。这个绝句是以作者的名义写的,就是曹雪芹本来怎么写诗,他就怎么写出来的。这二十个字也是蛮重要的,说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写得好不好?我是长期搞诗词的,诗歌的形式里面,五言绝句这种形式最适合于写景,一个小的景象、景致,一个意境,间接地来表现。它不适于很酣畅地来叙情、来议论,这个七言绝句才擅长。如果五言绝句里面又能议论,又能叙情,这个就要看出你的本领来了。曹雪芹这首诗才二十个字,把《红楼梦》里面很重要的问题提出来,就是真与假,“满纸荒唐言”,如果你真正会体会的话,你就知道《红楼梦》不是按照真实人写的,它是荒唐言,就是假的,是虚构的,而且不是虚构一点点,并不是有块石头或者有一个警幻仙子、太虚幻景才是荒唐,整个都是荒唐言,所以叫“满纸荒唐言”,从头到尾是一个大胆的虚构,艺术虚构。但是这个虚构是有基础的,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一把辛酸泪”,他要把他真实的感受写在完全虚构的故事里面。《红楼梦》不虚构是不可能的,艺术创作需要虚构。生活本来是复杂的,典型话都要虚构,政治环境需要虚构。他的家里跟皇家关系那么密切,最后因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这些事情你能写出来?你胆子那么大,这个是讲政治,更重要的是伦理道德呀。小说还是个闲书,写给人家看的时候谁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对号,我父亲,就写父亲,本来叫曹頫,我现在叫他贾政,这样改个名字就算了?这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还了得。谁能随便褒贬长辈呢?还要扬家丑,揭隐私,这个人跟那个人关系不正常,这个人心里想着他,这些东西你能写?曹雪芹自己观念上也通不过。所以他要把很真实的生活中来的感受,通过虚构的故事表现出来,这样一个东西有几个人能理解呢?所以说,大家都觉得作者是很痴,花了十年时间,花了那么多工夫,写得那么精细,写得那么好,但谁能真正理解它的味道?可见这二十个字感慨得多深沉,这样的诗就是这么一首。
  我们说曹雪芹工诗,善于写诗,不但是他的那些朋友提到他是个诗人,就是在小说里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砚斋这些人的话加的评语里面,也讲了这一点。脂砚斋说曹雪芹写这本书也有传诗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诗传给大家的意思。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他写好的诗集塞在小说里面,而是通过小说来显露他写诗的手段、本领。脂砚斋说“只此一诗便妙极”,就是这么一首诗就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他平生就长于写诗词,不但诗写得好,词曲也写得好。在第五回里面,脂砚斋批在《终身误》或者是《枉凝眉》这个位置——两个批本不一样。上面有一条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这个语句非常地放得开,非常地泼辣、大胆,正是他自己很自负的自创北曲。第五回里面这个许多。《红楼梦》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这个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创造的,自创北曲。
  诗、词、曲写得好毕竟不是小说里面的主体,因为小说不是传奇,传奇要有很多唱词的,都是要用词曲的本领。小说的主体是散文叙述。那么诗词的工夫同小说的散文叙述之间有没有关系呢?有,脂砚斋指出来过。有一次,贾宝玉看见一个新来的丫头,叫红玉,或者叫小红,对她印象蛮好的。第二天还想找她,所以他就假装到外面去看花,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在找这个小红。忽然看到这个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在那里,很像小红,但看不清楚,为什么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给他挡住了。在这里,脂砚斋有批语了,他说“余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难道不是这句诗吗?隔着花的反而远,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说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时候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情。这句诗是词曲里面的,是金圣叹批的《西厢记》一折里面崔莺莺唱的。这个情节是从诗词里面化出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不但是这个地方,脂砚斋没有举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说,我们从人物描绘来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是讲薛宝钗的。有些读《红楼梦》的人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说你看曹雪芹写得多难看,脸孔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有什么好看的?实际上曹雪芹不是讲她难看,还是讲她好看。中国的传统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学里面的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讲外貌的话,那就更注重形体,我们更注重里面的意思、精神,银盆无非是讲她人生得很洁白,很丰满而已。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样的话,这个人也不好看。描写林黛玉这个人时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很仔细地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嘴巴是樱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这样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说“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的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边,有倒影的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这个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树,那就变妖怪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我们传统词赋诗歌里面的意象的吸收。《红楼梦》里面写人物,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外形多借用诗词里面的意境。
  写故事情节诗词就更多了。譬如说,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宝黛共读《西厢记》,两个人共读《西厢记》,有这段描绘:宝玉借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笔名,或者叫《莺莺传》)走到沁芳闸桥边,在桃花树底下一块石头上面坐着,“展开书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现在我们看到黛玉葬花里面的葬花词,很多文章里面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花与人联系起来,那么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红颜。还有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这些诗当然都跟葬花吟有关系,但曹雪芹绝不仅仅是看了这些词,因为把花的飘零、埋葬,跟红颜薄命的埋葬联在一起的话,在中国诗词里面是很多很多的。我们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很多写法上面都是诗里面化出来,这个话是可信的。所以我们说曹雪芹是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或者可以叫做诗人小说家。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这方面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红楼梦》的诗词曲写得非常好,绝大多数年轻的读者都属于这一派。调查证明,有的同学说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有的说我喜欢《红楼梦》就是因为里面的诗词曲,先看诗词曲后来才喜欢上《红楼梦》的。另外一派相反,认为《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不怎么样,真正有份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将小说里的诗词曲贬得很低很低的更是极少数。这是哪些人呢?是一些对旧体诗词有根基的,甚至是学者、专家,有些是著名学者、著名专家,他们只做学问,对小说的创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说应该写成什么样才能算好的。在他们心目中,你只要讲诗词曲写得好,他们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辛弃疾、马致远等等,说《红楼梦》中的诗词如果和这些大诗人的诗放在一起比的话,那就差远了。我想就这一派的贬低的看法,来说说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衡量的尺度,在于这个尺度对不对。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当做《悼红轩文集》来评论是不对。
  小说是再现生活画面的,艺术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它的真实性,如果不真实你就打动不了读者。《红楼梦》主要活动的范围是一个大家庭,主要是写大家庭内部,是大观园。人物是怡红公子贾宝玉,还有一大群姊妹、丫头,这些人足不出户,如果写她们的诗词都能够表现祖国的雄伟山川或者民生疾苦,那还能真实吗?如果这里面的金陵十二钗、贾宝玉,人人写诗都是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海棠诗社”应该改为“中华诗词协会”,把一些诗词写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者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者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叫《红楼梦》里面谁写这个诗?黄河没到过,长江更加不用说了,他们到街上看见过那些受冻挨饿死在那里的尸体吗?“路有冻死骨”他能看到吗?这样写的话就不真实了嘛。曹雪芹即使有李白、杜甫的本领也不能写这样的诗。如果《红楼梦》的诗词有李白、杜甫这样的分量的话,《红楼梦》就完了,小说就毁了。
  所以曹雪芹只能让他创造的人物去写风花雪月,去写别离相思,写四季更换,伤春悲秋,而且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像女儿写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女儿嘛。所以脂评叫它“香奁体”。“香奁体”就是贵府小姐写的体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体”,比如说《秋窗风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对得非常工整,就是模仿这个格调来写。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体”的代表作,当然是写得好的,但在整个唐诗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体”是什么?“初唐体”就是初唐时期的流行歌曲,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写出来的句子都是比较浅易的、能看懂的、很流畅的,主题都是用共同性的别离相思、伤春悲秋、青春老大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这种内容,并没有深刻的社会内容,更谈不上做政治讽刺,因为《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公子、这些小姐本来就是如此。当然我不是说整个《红楼梦》里没有寄托,没有政治讽刺。我讲绝大部份是这样一个形式,何况小说在那个时代主要还是破愁解闷的一个闲书,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天马行空,或者韩愈的奇崛古奥,李贺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他写的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同他的诗歌创作这两者结合得非常好,有读者可接受性。这些决定了曹雪芹这样写。这不是曹雪芹本领不够,而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小说是第一位的,其它都要为小说里面的人物服务。他要模拟女儿们写的诗还不能都一样,各人的思想、性格、修养、境遇、情况都不一样,怎么能写出诗来都一样呢?这样的话,林黛玉写的诗就要写得很机智、很灵巧,因为林黛玉是冰雪聪明的人,写得很缠绵、很哀怨,所谓“余独哀缨”,这样才像“潇湘妃子稿”。薛宝钗的诗人家称它“蘅芜体”,因为她自称“蘅芜君”,住在“蘅芜苑”,她就写得雍容、浑厚、含蓄、典雅,表现她很自持自重,有修养有身份。史湘云人很聪明活泼,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诗清新、语言洒脱、不加雕琢,有很自然的意趣。这实在很难为曹雪芹,光是写女儿的还不行,女儿的还要一个一个不一样,但是曹雪芹都写出来了,你说曹雪芹本领大不大。
  而且大观园写诗的人很多,不能每一个人都像钗、黛、湘,都写好诗,也不真实。还有一些文化程度很差的,但是行起酒令来也要去做两句诗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像文盲,还有一些妓女之类的,所以不能都是一个腔调。
  我们先说李纨,这个人从小知道诗书,因为她的家庭环境,所以她会做诗一点不奇怪。但是毕竟这个人只会侍亲养子,侍奉上面的人,养自己留下来的一个孤儿,是一个寡妇,心如枯井,槁木死灰,这里面讲,没有什么追求的,没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做人也老老实实,这怎么可能写出好诗来呢?书读过的,诗歌基础这都有,所以她看人家写诗的能力要比她做诗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长,我觉得推得真恰当。“海棠诗社”的社长,因为她为人公道公平,评诗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个,所以将李纨塑造成一个很不错的裁判员,但不是优秀运动员,她自己成绩不怎么样,所以她的诗写得平庸一点是完全符合事实的。当然写平庸诗的不止她一个。
  再说香菱,她从小没机会读书,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遗传基因——这个话是我讲的,不是曹雪芹讲的。她的家庭是诗书的家庭,进贾府以后,周围环境大家都在吟咏做诗,她是特别地羡慕,所以她自学苦学,学习做诗。开始学作诗时,她读的诗也不多,写出来的诗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说《红楼梦》里面的很多诗很幼稚。他就要写它幼稚。林黛玉讲不叫幼稚,叫你这个诗“不雅”,因为书读得太少了,开始的时候,写得太“不雅”了。我们细细地看香菱的第一首诗,就晓得它一点都“不雅”。
  还有迎春,人家称她“二木头”,可能老实是老实,但是聪明不够,不太会做诗,有时候在宴会上面讲几句诗,把韵都弄错了,你说她做的诗能不笨拙么?写得笨拙才是真实的。
  还有我刚才说的像薛蟠、云儿呀,冯紫英、蒋玉菡呀,他们所谓的诗能不粗俗么?《红楼梦》里出自薛蟠、云儿的有很多艳歌淫曲,不但粗俗,简直下流,这样的作品很容易写吗?我看后四十回就写不出来。没有出色的模拟本领谁能写得出来?看看那个锦香院的妓女云儿的那几首淫曲艳词,我就特别佩服他。这个曹雪芹哪里学来的这个本领?写得那么像。
  所以模拟各种风格各种水平的诗,要比自己做几首好诗塞在小说里——这是过去的很多小说家犯的通病——不晓得要困难多少、高明多少。所以我说衡量《红楼梦》诗词曲好坏,就不能当做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诗来讲。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尺度。要把它当做小说,着眼于小说的真实性,是为人物服务,为故事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