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日,黛玉接到良玉哥哥在半路上回的信,说和他同行的好友姜景星病在路上,要迟些日子才能进京。信中千叮万嘱,说林元年纪大了,这个家的一切,要妹妹做主。
接到林良玉的来信,林黛玉着实地为难了好几天。起初她想:“一个女孩儿家,屋门不出,大门不迈,那里知道外边的那许多事,这家事可怎么个管法?再说,俺林家的账房,经理起来比王熙凤当年经理荣国府,还要麻烦得多呢。荣国府不过是田亩、人情、家用。而今俺这林府,宅第新建造,要添加人丁,置办什物,定立章程;至于产业,四县庄田,水路营运,商号,钱庄,家人,店伙,多头多绪,经理起来,实在烦难。我只不过从书本上看过些经济之道和世情人事,也没实地见过,没经手办过,这管家理财,谈何容易!凤辣子那么能干,也没把个荣府管好,反而弄得百孔千疮,上下怨恨;若不是管这个家,她哪里就会早早地死去,落得这么惨的下场!”
再一想:“哥哥还没到来,我不管谁管呢;就是来了,他还要在官场里活动,这家务事,他哪里顾的上呢。”
又一想:“那凤辣子弄坏了家,弄坏了自己,都因她有私心,捞外快、拉官司、放印子钱;我呢,管我自己的家,没半点私心,凭力量去做去,怕什么!”想来想去,莫可奈何,黛玉只得在外间堂屋内,摆设个账房,经理着总账总目,接待家人。
这日,黛玉正在批着账簿,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平儿、喜鸾几个人一同进来。黛玉便丢下家事,迎接她们进了里屋。王夫人见堂屋桌上堆着账簿,穿堂里又有人在等候着,便道:“大姑娘,你若不嫌弃我们,就尽着先把事情办完,你若搁下正事不办,我就只得同你姨妈和你姐妹们都回去。”
黛玉不肯,这薛姨妈就张罗着要往回走,慌得黛玉道:“既然姨妈和舅太太这么吩咐着,大嫂子便替我做个主,先陪着两位老人家喝茶、说说话儿,我去去就来。”便吩咐紫鹃和晴雯:“把新送来的扬州绿沏上,请姨妈和舅太太品尝我们家乡维扬茶的味道。”
李纨说:“这就是了,你只管办你的事情,办完了快来。”
黛玉便到中堂坐下,单叫林元进来。
林元连忙走上前,在旁边立着。
黛玉道:“接连几日的总账,我通看了。你这么大年纪,管得清清楚楚,有头有尾,又有些运动算计,很是得体,难为你了”。
说到这里,黛玉略停片刻,抬起头来,面带亲切的微笑道:“只是你手下那几处的副手,人虽朴实,可这才分却副不上你呢。”
她见林元并无敏感的反应,便又继续说道:“你看湖南、广东的帐目,这旧有、新收、开除、实存是四注,怎么倒像州县衙门报条似的,一笔流水账!再则,京城的两家钱庄、银楼和那民间营运的事,早上不知午间的行情,这个月预见不到下个月,怎么能呆到这样的!特别是那银楼和钱庄,要有专人管换数。这换数是大有讲究的,新钱旧钱、大钱小钱,换数随行就市,涨落不定,略一疏忽,招致人为的亏损。再有,时下旧钱通行,家里的仆妇丫头小子们的月例,一律发旧钱。旧钱两千一吊,他们花着方便。仆妇丫头小子们的月例钱,按等发放,但等差不要太大了。”
林元听到这里,心底有些触动,面露羞色。
黛玉怕自己言重了,就换了口吻道:“你老人家一辈子忠肝义胆,尽心竭力,如今上了年纪,没个能干的副手帮辅你,就是累坏了,你也招架不住的,可不可以把南边得力的帮手招来,你也省些心思。听说你的儿子、媳妇也很是干练,招进京来,一则帮衬着你,一则也有人照看着你老人家。”
林元听了,揉揉眼跪下去磕个头道:“小的也当不起姑娘的夸,姑娘教训的很是。”
黛玉忙叫紫鹃把林元扶起,接着说道:“咱们家的事情很多,摊子也很大,你还亲自干那些起手的苦营生干什么。虽说这是你老人家不忘本的意思,可毕竟咱这家业与起手时不同了。我给你拿个主意,今后你只要‘单坐庄,不行走’,你只管总发总收,余下那些,让副手去奔走。至于南边的田亩,招人住房种地,既要使他们按数交租,又要使他们有居有食。再存个仓廒,储些粮米,也另外积存些银子,预备着荒年抚恤,不论南北家乡,如有水火灾病、死散流离的人,遇见的就帮扶些。多做些济危解困的好事,千万别招致为富不仁的骂声。”
林元听了,心里很服,便道:“小的活了这么些年纪,从没听见过这样的教训,以后就这么办起来。”
黛玉道:“各路的路数也多,行当不同,要立不同的规章;要各自立了总账,逐日逐月,出有出总,入有入总,都总着半年一清算就完了。
黛玉见林元听得很认真,一时兴奋,就指着面前的一把椅子道:“你老人家先坐下,今儿咱们爷俩好好说说这治家理财之道。”
林元顺从地坐下之后,黛玉就引经据典地说开了:“孔子说:‘为政在人’。他在《中庸》一书中说:‘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我方才讲的,你的下手配不上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定要找几个配得上你的帮手。你总掌一切,他们分管各业。这理财之道,贾府就是……”
她想说“贾府就是个活样板”,怕屋里的王夫人听到,就停住了,改口说道:“古人给我留下了很多的教导。两千年前在秦国变法的商鞅,他在《商君书》里讲了很多经营理财之道。我记得他在《画策》篇中说:增加财富之道,要之是‘入多而出寡’。他的这个‘入多’和‘出寡’,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上上之策,咱们可要牢牢地记住呀!”
林元道:“小的一定牢记着。虽说小的也懂得节用的道理,但除夕之夜放烟火的事,今后得免则免了。”
黛玉笑了,知道林元误会她的话了,以为是在批评他春节放盒子,浪费钱财。就解释道:“你老人家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春节放盒子,花费个千八百两银子,对咱家来说,还是‘出寡’嘛。再说,这番举动,使全京城的人从此知道姑苏林运台的家进京了,老爷在天之灵看到了也会开心得意的,也会夸奖你老人家的。”
针对着林元的误会,黛玉作了解释,老人放心了,她继续说道:“孔子的弟子子夏,向他的老师叩问理财之道。孔子回答他两句话:‘无欲速,无见小事’、‘欲速,则不达;见小事,则大事不成’。如果计较放烟火那几个小钱,怎么能招揽大生意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京城可不是扬州,藏龙卧虎,咱们家业大了,竞争者自然也多了,在竞争中,要牢记荀子在《大略》篇中说的那句话:‘无用吾之所短,遇人之所长。’”
黛玉说到这里,见林元心服的频频点头,就换了话题:“你老人家经的多,见的广,也不必要我多说什么。我呢,一个女孩儿家,没经过世面,只不过从书本上得到点一知半解,所以,我的话,你也不必尽听,你老人家斟酌着办就是了。”
林元道:“姑娘的话,条理分明,小的敬佩。”
黛玉取过一摞账簿,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些账我都看过,批过了,你就领回去。给大爷的回信,也写好了,你尽快发了出去罢。”
林元站起身来,一总领去,带着那两个副手,出了潇湘馆。
这里屋的王夫人、薛姨妈等人,方才还在议论着维扬绿茶的清淡,如今听得呆了。各自暗想道:“只知黛玉聪明精细,善于诗词翰墨,哪里知道她胸中竟有这许多经纬才情,比起凤姐来,真是地别天悬一般。”众人频频点头,交口称赞。
薛宝钗更是服她对林元说的体恤下人和扶贫济困的那番议论:“只道她尖酸刻薄,哪知那是她寄人篱下不得意时的一种激愤,原来她是个心存仁义的。”听了黛玉引经据典讲古人理财之道,她惊呆了:“这《商君书》《论语》《荀子》我也读过,怎么就没留心她说的这些呢?”想到这里,宝钗有些内疚了:“平时光以为她只看闲书,以为她迷恋着《西厢记》《牡丹亭》那种卿卿我我的情爱,哪知她有齐家治国之才。”
王夫人则另是一种心情,又敬又爱又悔:“从前就没看透这位姑娘,荣府里若有这么个人把持着,总不至落到连年账都会不起的地步。听她这番吩咐,哪像凤姐儿,招财搅势、惹官司、放利债,弄得一败涂地。怪不得宝玉那么迷恋她,连老太太和老爷也没看出她的底细来。”
众人正自想着,暗夸着,黛玉慢慢地进来,见众人沉默着,就笑着说道:“姨妈、舅太太,多怠慢了。嫂子和姊妹们怎么不说说话儿?”
薛姨妈笑道:“我们听着也长了好些学问,那里还有讲话的工夫呢。”
王夫人道:“咱们都不知大姑娘胸中有这样的经纬。”
黛玉笑道:“姨妈、舅太太不要笑话了,还有大嫂子和宝姐姐,也顺着笑话我,一个女孩儿家懂什么。”
宝钗笑道:“你看她,好一个谦谦君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