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注目的是,他的所爱,集中在小女儿的身上。虽然食谱宽广,但对凤姐从未有过情思。凤姐在他眼中,是个准长辈,长辈的代理人。何况她也太强,强到像个男儿的替身。所以,秦可卿一死,需要个管事的,他立即推荐了凤辣子。在现实中,曹雪芹决不让贾宝玉的淫沾上了“秽”色。
从这个思绪推想下去,发现贾宝玉思慕的如水女子,无一不是未婚的弱女。其中最弱的数林黛玉了,那个以泪洗面还他“原债”的娇娃。书中的女性美是和弱小无助联在一起的,她们不能主宰命运,相形之下,贾宝玉似乎强大起来。
女性中也有努力不弱的,如凤姐,宝蟾,金桂;或弱而不美的,如赵姨娘——她们都是被男人或因男人而奸坏的吧。在曹雪芹的笔下,上至皇妃,下至丫鬟,无一有好下场。
贾宝玉似乎常常忘却自己是男人,至少不将自己视作一般的男人。虽然他无聊时弄弄胭脂,其实无意成为女儿。他只是她们永恒的鉴赏者。
在这些弱不禁风、命运无常的女儿面前,贾宝玉终于不失为男子。这不是因为他的阳刚之美,而是由于他是大观园中惟一的男子。这使我想到《金瓶梅》,西门庆也是惟一的。
作者既然要传达心中强烈的感受,就必须对环境进行抽象,排除不相干的因素。“惟一”使得悲剧变成不可逃遁的定数。
西门庆对一大群女子的统治,是建立在“那话儿”的权威之上。封建的伦理关系,名义上的所有权,均不过是欺人之谈。西门庆无意成为“武大郎第二”,所以,他十分迷信肉体的功用,企图以此平定纷争。这办法尽管粗俗,倒也明明白白,有自然主义的根据。其中的破绽是一夫当关,精力不济,钢琴弹不下来,徒生怨恨。于是有了“胡僧药”来助战,造化出神力。西门庆的宝贝“淫器包儿”实在是非常重要的,比贾宝玉的宝玉更为实际,它成为男权的象征。它所代表的性文化,虽然完全是以男子为中心,对女性来说,仍不失去其强大的诱惑和威慑。
贾宝玉不光没有“淫器包儿”和“胡僧药”,连身上固有的那一件也成了待业青年。他意之所淫,同西门庆行之所淫一样,都是无边的,其对象不可穷尽。这白日梦,是男性成人化的心态。然而,在与具体对象的关系上,他又是儿童化的,表现为接近、依恋、被关注,不涉及肉体较高程度的亲密,不咄咄逼人。他甚至将对女性的保护职能(可视为男子占有欲的一种表现形态)也丢失了。相反,他常常是女性们垂怜的对象,无论丢了通灵宝玉还是被爹打了屁股。
在对个别女性的态度上,贾与西门二者是一样的,都多情或多欲,都十分认真。他们全心全意地投入,收获是异曲同工的失败。
《红楼梦》的读者之所以没有反叛,是因为贾宝玉的纯情,因为淫而不秽,因为全书低沉的调子,因为书中明明白白但又若即若离的爱情线索。贾宝玉不断地赞美女性(其道理和高雅的美女画略有相通之处,为男女双方所接受),不断在外部压力下逃向女性,这无意中转移了读者的视线。他们也母性化了,也在情感上遮蔽贾宝玉了。
至此,我们能够领会曹雪芹不将贾宝玉写实的用心了。贾宝玉时而爷们时而儿童,在两者之间,从来不走到极端以至无法后转。他由警幻仙姑点化,耽于灵而非耽于肉。他用现实中男子的污秽来反衬理想中女子的纯洁。他周围的适龄男子们的绝情与可憎,以及地位教养的不相称,令他脱颖而出。他既证明了自己的正常体格,又在大观园中遵守游戏规则。那前世今世的神话,那宝玉宝钗的传说……正是由于这一切,一种几乎不可能建立的平衡居然站立起来了。贾宝玉没有变作惹人厌烦的西门庆(顺便提一句,《金瓶梅》一书中,西门庆也常常显出傻态,上点小当,这多少中和了读者的恶感)。贾宝玉在他的伊甸园中到处行走,虽然如履薄冰。
曹雪芹的梦终于圆起来了。圆得费尽心思,充满危机。
书中,不光林黛玉心怀不满,连薛宝钗也时有妒意。袭人去打小报告,想要宝玉搬出园子,以便垄断他的爱。晴雯未到袭人的份上,便看不得袭人(而不是薛林)。贾宝玉每移情一处,必受到众人的奚落与阻隔。弄得他只好在人死后,写写“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的歪诗。红绡帐里,其实并无现代人设想的事,按晴雯的说法,是“担了虚名”。被逼急时,贾宝玉也耍过赖,说些孩子气的话: “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偶然而且就说些闲话尚且不可,又遑论其他。到头来,他依然只能“作小服低,陪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
贾宝玉牺牲了肉体,为的是保全精神。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信仰“博爱”的。灵与肉之间的这种抉择,不光是女儿们对他的要求,也是他的必须。为了不至于沦为“蠢物”,他必须纯情,必须无为而治。他只能走一条与西门庆相反的路。西门庆是动到了极端,贾宝玉则静到极端。贾以动心代替动身,始终保持着一个正常男子的情欲和目光。曹雪芹是勇敢的,没让他的贾宝玉逃入见美不审的境地。这令贾宝玉非常为难。眼见而心烦,烦的不仅是女儿们的醋意,更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贾宝玉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他一面欣赏女儿们的纯情,一面又抗拒着纯情。因独得意淫二字,所以他不能不是孤独的。
作为贯穿全书的主线,贾林的爱情最深刻地写出了贾宝玉的无可作为。这样的爱,既使他肺腑有感,又是他泛爱之路的巨大障碍。书中,只能将它写成深刻而不深入的,恒常而不稳定的,充满前途的瞻望又根本没有前途的,双方相互极想靠拢又不可能合作的,心有所欲却排斥动作的——一种极端矛盾的爱。从读者来说,因为爱的不确定,也多少宽容了贾宝玉的非分之想。
所以,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始终在用太极推手般的法术,将这条爱情主线处于不进不退的尴尬境地。一千多页翻过去了,没有丝毫的进展,也可看做一绝。曹雪芹是不能和不忍,而不是无能。戏剧、电视、电影对《红楼梦》最恶劣的歪曲,莫过于认定贾林的不结婚是全书的最大悲剧。
要真是这样,还有什么悲剧可言?还有什么“荒唐”、“辛酸”、“意淫”?还有什么不能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