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有这灵光,宝钗有这灵光,然而在展开人物性格的“实写就法”中,这灵光不免为情所迫,或为理所压。而香菱则独占灵光,“虚处藏神”,与可卿相反相成,浑然一体。
禅与神!
真、善、美之光,几千年来,一直深藏在广大民众的心头。她必将冲破奴性的阴云,如太阳般照临大地。而神性与奴性的完美结合,则有如黄钟大吕,惊醒着私有制社会中的人民,呼唤着人性的回归。
为着这一回归,曹雪芹着力渲染秦可卿,赋予秦可卿以双重的极高地位。
仙界中的可卿,前文已述,一似曹植《洛神赋》中的宓妃;俗界中的可卿,则地位直逼帝后中宫。且看可卿的住处:宝玉“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第五回)。
这些名家字画已非一般,更令人叫绝的是: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第五回)
整个一个皇家气派!用可卿自己的话说: “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第五回) 神与俗,在这样的场合氛围中实现了混一。 而贾宝玉与秦可卿的性爱,正是在这混一中得到升华。 然而曹公奇思异彩,竟将这升华落定在一个“淫”字上。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 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
荣府中“不肖”者为谁?贾宝玉! 曹公第三回批宝玉: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更在第五回中批宝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以宝玉之“淫”,与属于可卿判词的可卿之“淫”,在宝玉入可卿屋,卧可卿床,盖可卿被,梦与可卿游于太虚幻境,二人“今夕良时成姻”(第五回)后,“情既相逢”与可卿交,两淫合为一淫,共同“造衅开端”于宁府。曹公慷慨为此做结: “宿孽总因情。”(《红楼梦》曲子第五回)此“情”对于可卿,只能是奉献于宝玉的。
总之,“不肖”,是对私有制及其观念的不肖;“第一淫人”是对男女真情的礼赞。曹雪芹直面统治阶级的道德规范及伪善的封建礼教,豪情冲斗牛地为“淫”唱了一曲天地古今回响不绝的颂歌。
然而这颂歌却“字字看来都是血”,是血与泪谱就的。作为情的升华与意淫的礼赞,可卿与宝玉在仙界的交合表现得是崇高;而可卿在现实中的死,是被凌辱的死,是奴才命运终究不得不被人摆布的忍辱含垢,是美好的追求与奴性的压抑之矛盾的必然。图册中的自尽,表现了悲愤的质变;正文中的病逝,则表现了久郁成疾的量变。
显然,《红楼梦》是一场大梦,第五回是其中的小梦。小梦浓缩了大梦的内容,大梦则展开着小梦的实质。在小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以钗黛合一开篇,以秦可卿收卷;在大梦中,十二钗以秦可卿之死初展悲音,以钗黛哀曲,凄楚遍披华林收束。一始一终,亦终亦始,便是千钗万钗归于可卿的隐示。正册所示,是全书主线的虚写,是质;全书所示,是正册主线的演化,是量。而第五回中,以可卿入梦,以可卿出梦,更明白道出秦可卿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
(原载于红楼艺苑网。薛遒,北京市写作学会副会长,中国乡土艺术协会理事、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现供职于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