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论王熙凤(二)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金陵王家和贾、史、薛三家本是同等地位的大门阀,而且世代姻亲,互相支持。后来三家都逐渐衰落,独有王熙凤的叔叔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都检点,是现实的在朝统领军权,声势煊赫的人物,贾、薛两家都仰仗他。王熙凤出身于如此高贵又在当权的大家庭。她幼小时又曾穿着男装、当作男孩子教养,因此她比普通闺秀能更广泛接触各种各样的生活,见闻丰富,多具有处人处事的才能。嫁到贾家作了孙少奶奶,既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被派充荣府管理家务。她能居于优越的地位,也由于她在统治阶层中确有出众的才能。周瑞家的曾对刘姥姥介绍说:
  “这位风姑娘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儿一般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说不过她呢!”贾珍说她:“从小儿顽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越发历练老成了。,’我们只看她协理宁国府秦可卿之丧,一开始就看定宁府的五大弊端:“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是事无专管,临期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是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是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是多么全面!又多么明敏!她对症施药,加以整顿:首先是分班管事,职责分明;其次精细考核,不容混冒;第三赏罚严明,树立威信。于是头绪清楚成绩立见:“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各人兢兢业业,不敢偷安”
  。“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凤姐虽然如此之忙,亦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划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人等,无不称赞……一切张罗招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俱不及凤姐举止大雅,言语典则;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旁若无人”。
  作者在这里解释出为什么贾府那么高贵庞大的家庭,执行内部统治的大权会落到一个孙媳妇辈的青年妇女身上。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会感觉到那贾府上有了一个王熙凤,就形成“脂粉须眉齐却步,更无一个是能人”的局势。可是这才不过是凤姐发挥才智树立权威的开始。
  做贾府的当家媳妇是断乎不容易的。在那长辈、平辈、小辈、本家、亲戚和男女奴仆之间,彼此都有着极复杂的矛盾,若不具备独到的权术机变,一个孙媳妇辈的年轻女子是会被压得粉碎。可是她凭着自己的才智与苦心,竟能够见风使船,多方应付。她的婆婆邢夫人要她去向贾母为贾赦讨鸳鸯做妾,她很巧妙地摆脱了。王夫人疑惑大观园中的绣春囊是她所有,她很委婉地洗刷了。王善保家的怂恿着王夫人搜检大观园,她心里觉得这是一种轻举妄动,也伤害了作为荣府当家奶奶的面子,她就自己站在侧面,消极参加,留给探春去给王善保家的以迎头痛击。凤姐生病,探春暂代家务,她很快地感觉到必会首先拿她“作法子”,同时也能识透探春的“新政”也必不会真正推行,于是就以退让迁就态度避免冲突。她看出贾母王夫人偏爱宝钗,就加倍铺张地为宝钗过生日;看出王夫人选定了袭人为宝玉的候补侍妾,就从各方面去优待袭人。李纨带领众姊妹声势浩大地找她加入诗社,她知道这不过是要她出钱,她就答应担任“监诗御史”职务,先出五十两银子,免得被人们看作是“大观园的反叛”。从农村来告帮的刘姥姥忽然为贾母所欣赏,她立刻发觉了这是老太太最妙的消遣品,就把这乡下老太婆当作“宝贝”
  看待了。作者对于这一位目光四射手腕灵活的少妇,随处都以极巧妙生动的手法加以刻画,使读者到处接触到她才智的锋芒和活跃的形象。
  统治阶级权术家的特长之一是善于在诸般矛盾之中紧握住最有利于自己方面的一环。贾府的最高权威者是贾母。这老太太似乎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缺憾了,她不幻想得不到的要求,所不可少的只是要一切人来满足自己的晚年享受。凤姐就把如何经常为贾母制造热闹,博取欢心,当作自己的最重要的工作。在贾母宠爱支持之下,凤姐常把封建家庭的尊卑长幼等等体制,搅得稀烂,别人无可如何。
  凤姐不是丑角,但丑角这种姿态可以当作工具使用。她在贾母面前充分地发挥着诙谐的才能。贾母为了贾赦讨鸳鸯做妾而大生气,一家人都吓得战战兢兢,这时候是她显本事的机会了。她首先假意地反派了贾母的不是,她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如果我是男人,我也要她。这样逗得老太太发笑,然后打起牌来,又故意输钱,故意抵赖——
  ……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气,不过玩意儿罢了。”凤姐听说便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柜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它呢。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
  王熙凤也深知她绝不能单单依靠满足贾母一人,就能在荣国府站得稳,作的通。她必须既有严酷地压制别人的威力,又要照顾各方,面面俱到,具有多种多样适应的方法。她除了弄机变权术,搞贪污克扣之外,这富有才智的少妇也是对现实生活充满了兴趣。她对宝玉及众姊妹并不伤害,尽可能满足他们的需要,还及时凑趣。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的时候,她也居然来上一句著名的“开篇”——“一夜北风紧”。她缺乏文化教养,不会吟诗联句,行酒令打灯谜等等,但心灵口利,谈笑风生,也博得老少尊卑的喜悦。丫环婆子哪个不怕她?可是一听到琏二奶奶要讲故事说笑话了,都挤得满满地来听。
  《红楼梦》作者写王熙凤的口才,也和写王熙凤的性格一样成为奇迹。她随时顺口而出的动人的说笑,使读者如闻纸上有声;而且,只有她这一个人才能说得出那些语言,她如果不说出那种语言时,书里的人物和我们读者都同样不满足。在原作者笔下,王熙凤的语言几乎时时刻刻和王熙凤同在的。偶然她因病或因故“缺席”,人们是感觉到多么寂寞呀!至于那些为自己的吹嘘或对别人的恶骂,口才又成为她抬高自己打击别人的锋利武器。当她协理宁国府处境顺利之后,贾琏从南方回来了,夫妻见面——
  ……凤姐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备了一杯水酒洗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贾琏遂问别后家事,又谢凤姐操持辛苦。凤姐道:“我那里管得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针,我就认做棒槌。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过大事,胆子又小,大大略有些不自在,就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大又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
  殊不知我捻着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更可笑那府里蓉哥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允了,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人仰马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
  ”
  谁都知道,这分明是故意撒谎,她偏说得那么美妙动听。可是她若一旦翻脸,就从那同一的口里喷出最粗野下流的声音。当她把尤二姐骗人了大观园之后,便去大闹宁国府,贾蓉跪在地下自己打嘴,宁府的下人们黑鸦鸦跪了一地,凤姐骂尤氏道——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住了?要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去?……自古道‘妻贤夫少祸,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么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有才干,又没有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只就是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
  凤姐能对她的平辈妯娌尤氏这样借端讹诈,撒泼撒赖,当然更能对一般奴才使用非常残酷的压迫。作者曾借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作正面的暴露。他对尤二姐说:“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话虽说得明白,结果那兴儿自己毕竟也遭遇上了,尤二姐的事被凤姐发觉之后——
  ……那兴儿……看见凤姐的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道:“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脖子有几个脑袋瓜子?”……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欲打时,凤姐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
  ……”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喝声“站住”!……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作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