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艺术个性








  周汝昌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什么样?何在?不说特点、特色,说个性。讲到这儿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上对于艺术品的一种看法,非常之重要。这个关系到这个伟大作家创造文学的那个想法、办法、手段,那是个什么样的个性。
  曹雪芹写贾宝玉,他本人就是这么一个看法。你记得到了后半部,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后,他写怡红院当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袭人两人有一段谈话,花袭人的一段议论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贾宝玉说,植物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应,它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预先枯萎。这是贾宝玉对于我、物、人复杂关系的一种观点。这个我认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对于物的认识。他里边还有很多例子,我举这个大家容易记起来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笔下写人写物、写事、写境,一切里边都包含着这一点,都有它的个性,不是一般的。这一点我们首先掌握,才能够理解《红楼梦》艺术的所谓特点、特色,实际上就是个性。中华文化传统看文学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这个作品看成一个活物,它如同人一个样子。比如说他看一幅画,一张字,他说这不是一张纸挂在那里,这是一个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家的眼里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脉,这生命生理上所具备的一切它都具备了,而且它有性情。这个我们听起来好像这个太不科学,荒唐。不然,不要这么看问题,这一个大特点,决定了中国艺术的一切。我们欣赏《红楼梦》的艺术,首先掌握这一点就比较好办。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听到的一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赏、体会、享受,可是你仍然没有把握住曹雪芹《红楼梦》那个艺术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华。因为你那是两个层次。你讲的那个,就是今天流行的那个,都是从西方来的,西方文艺理论。首先我不是指美学理论,艺术流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不是说那个。我说西方艺术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几点,是吧,形象要鲜明,性格要突出,刻画要细致,写一个贵妇人,一开卷,先写她领子别着一个最值钱的一个宝石,一个diamond,或者一个什么的金链子。然后哪一个头发的卷是怎么卷的,这叫刻画细致,这个真好,这个艺术真高,一般人是这样看法。我回过来马上就要问诸位,你看《红楼梦》看到这样描写吗?林黛玉穿的什么衣服?你告诉我听听,我一直在纳闷。林黛玉入府,第一个见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两人抱头痛哭。贾母什么样呀?一部《红楼梦》统统没有离开老太太,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什么长相?穿着什么衣服?不像戴敦邦画的那个老太太,大胖子,又严肃,心里又坏,后来害了林黛玉,没人心。错了,完全错了,这个问题复杂万分,我坐在这里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好了,他为什么不写?林黛玉、薛宝钗一上场,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诗句的形式,两个对句,交了几句就完,以后再也不谈。林黛玉到底穿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林黛玉那个形象那么鲜明呢?那个鲜明是靠刻画细节,林黛玉头发什么样?两回事,两回事情,这个奥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写外貌、细节,专门抓它的精气神。它就让你感觉到这个就在那儿,就是活的。我今年两次给老外讲《红楼梦》,一个老外就像我反映这个,说我读《红楼梦》,那个人就在这儿,我就看见,也没写他别的,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怎么回答,我跟这个老外为这一个问题要讲整个中华文化的精神,我办得了吗?那时间也就是这样的时间。
  好,这一点说到这为止,然后我换一个方式。我想引鲁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因为讲红学,19世纪20年代之初出现过几位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适、俞平伯,人人尽知。你看看他们那个眼光,那个实力,那个悟性,远远跟不上鲁迅。鲁迅不是红学专家,仅仅做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边的第二十四篇是专讲《红楼梦》。他的大题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不是什么性理小说,不是革命小说。到清代末期,对《红楼梦》的解释已经有十多种了,鲁迅说都不是。人情,它是写人的感情,那个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红包。你知道送红包在老社会里边那叫人情,送点人情。真,他这两个字就抓住了这个精神中心,然后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没有多讲,但是他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哪个命题呢?伏,埋伏的伏,他说伏线,就是伏在那里边的一个线索,他特别注意这一点。他看到《红楼梦》里边的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个性,就是这个伏线。而且他评论叙述,比如说高鹗的后四十回吧,好坏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线为标准的。你看这个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那么你们就要说了,什么叫伏线呢?就是打开书一开头处处句句里边都有埋伏,里边藏着东西。那表面上是一层意思,但一细想,它这个是指那边,伏在那里,埋伏在那里。这个手法贯彻了全书,鲁迅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明白指出来。那些我刚举的蔡、胡、俞都不讲这个,好像对这个不太敏感,或者说也没有把它当回事。这个伏线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艺术,这个艺术很特别。
  你们知道,宣统三年,民国元年,两次印齐了的最早出现的真正的《红楼梦》原本。所谓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由正书局出版的戚蓼生续本。那个戚蓼生作的序里边就说了,他已经就感受到,他是乾隆末年的人。他举了两个例子,他说古代有一个人,写字左手能够写草,右手能够写楷,同时写,写出两张字来,完全不同。这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这应该怎么叫。这叫精神分裂?那不对,精神分裂是疯了,它这个五官可以分开用。他又举一个例子,好像这个人有两个喉咙,唱出来,比方说,一个是梅兰芳,一个是马连良。哎呀,这个又太奇了。他说,我听说过,可是我没见过。但是,我现在在《红楼梦》这里见到了,比那个还奇。曹雪芹是一手写出俩字来,写出两张纸来,一喉出两个声音。这个对于熟悉《红楼梦》、《红楼梦》版本、红学常识的听众不是新鲜事。我为什么还要重复呢?我们是结合我们中华文化艺术的这些大道理来重新认识一下,加深我们的理解,是为了这个。
  朋友们,你们又要问了,你刚说一个个性,突然又来一个伏线,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不是两截吗?不两截,它那个伏线贯穿着全书,涉及到它的章法,涉及到它的写法,涉及到它的艺术的深度、层次,这个是麻烦极了。比如说一上来有一个《好了歌》,甄士隐做了注解的,每一句都是伏线,那里边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笏板,做官的用的,象牙的,带弯的,见皇帝时拿着的,床不是睡觉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摆东西的架子,这个大富贵之家,他们做官那个笏板下了朝来都摆在那儿,都摆满了。“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当年那个繁华,现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这就是荣国府大观园的变迁。后面那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这都干嘛呀,每一句一个埋伏,伏在那儿,指的是后面的一个人。那么也就是说,他写的这里,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贯穿到那边,后半部分,这一个大手法是他的个性。这个个性是他运用了我们传统的这个伏笔,这个伏笔不是他造的,但是他这样运用,而且贯穿全书,是他个人的,所以叫个性。比如说咱们举例子,还可以当笑谈说说,帮助你们想一想这个伏笔的重要。连说相声也得讲伏笔,你们还记得侯宝林说光绪皇帝死了以后,诸位大京剧家都改行,对吧。说到唱老旦的龚云圃,这个老旦有什么特点呢,据说有脑后音。出来那个声音,那时候没有扩音器,灌满了园子,让你听着有金石之声。金少山那个动静也是如此,声振屋瓦,那个功夫,黑着起来就得练嗓子。好,侯宝林怎么表现龚云圃,他一上来先夸,那真好听。一上来那个第一口的,他先学那个叫板,我可学不了,哪位替我学学。就是叫苦,一个苦字,苦啊,来一个这个。你在听到这个的时候,你什么也没想到,这大伏笔对吧。然后他又说了几句话,这个龚云圃还走着台步,还带着鼓点,挑着菜担子,里边有黄瓜。出来个老太太,卖黄瓜的,过来买两条,他然后又说了,北京的老太太买东西麻烦,怎么麻烦,她得尝尝,不甜她不要,又一个伏笔。你听到这儿,仍然不懂,这干嘛,这不都是闲话吗?他后来才说了,因为有了雇主了,他得把这个黄瓜担子挑去,让老太太买。这么一挑,一摸肩头这个疼啊,他又想起叫板来,苦啊。老太太说,苦的,不要了。两伏笔,一个苦一个甜,开头就伏在那里,到这个时候两个伏笔发生了作用。你看看,这个伏笔在艺术上起着什么作用。我不是说《红楼梦》的伏笔跟这个一样,当然我是增加一下兴趣,打个比方,让你们开动脑子,这是伏笔。
  您又会问我,你举完了侯宝林的例子,你举举曹雪芹的例子到底什么呀?你举那个最典型的。好,一神一道,两位大仙人,把这个大石头用幻术点化成一块美玉,“袖”到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姑面前挂了号,把它携入红尘。先告诉石头我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呀?昌明隆盛之邦,“昌”带一个日字,“明”带一个日字,太阳在《易经》里边是乾卦,乾,底下一个“隆”明白出来了,“昌明隆盛”就是乾隆朝,底下一句“诗礼簪缨之族”,这个家族又讲诗、讲文,高文化。最后一句,“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之乡”。“花柳繁华之地”,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怡红院。那么就是它这个大圈圈,一直这么归拢,归拢到荣国府大观园。大观园一个核心的地点是怡红院,因为贾宝玉才是全书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怡红院是整个《红楼梦》的核心。这个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怎么写这个地方,我们今天要略微地理一理。他怎么出怡红院,怡红院什么样?说到这儿我又打个岔头。这么一部大书,千头万绪,曹雪芹自己说这个荣国府男女至少有几百口人,每天的事少说也有二三十件。我从哪一个方面,哪一个头绪着笔、落笔写起呀?一点不错。他构思这么一个伟大无比的大书,仅仅是这一点让我们想一想,他真是了不起。他整个一个大布局安排,这些人怎么摆?
  好了,回到怡红院。我举这样的例子,请各位想一想,怡红院,谁进去了?你看过吗?进怡红院的外人,比如说胡庸医滥用虎狼药,为了给晴雯看病,进去过一回。他那个蒙头,晕着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就看见晴雯这个美人,那真是个庸医。这不能算,真正进怡红院的是谁?贾芸。贾芸是开玩笑,认了宝玉做父亲,他说了一句话,说你没事到我这儿来,你别跟那些下三烂儿混。他是好意,给他一些文化教养,贾芸当然是乐不得的,找了个机会进了荣国府大观园。贾芸进去了,第二个谁进去了?刘姥姥。刘姥姥怎么进去的?那个有趣了,你们都记得,她吃醉了,她从厕所出来头昏脑胀,不认得路了,一下子摸到怡红院,从后边进去了。刘姥姥进了怡红院还不说,还睡在宝玉的床上,这干嘛,这叫闲文,这是为了取笑好玩。你瞧瞧,你那么尊贵,我非让一个乡村的最贫的他们认为是脏的不干净的,一个老婆婆来给你床上开开玩笑,是为这样?那就太浅薄了,曹雪芹不干这个。说到这儿,我请诸位想一想,贾芸除了入怡红院,他还到哪儿找过谁?找过王熙凤。刘姥姥,这第二个入怡红院的人,她找过谁?她找过王熙凤。贾芸和刘姥姥如此不同身份、场合、缘由,没法牵合到一起的,只有这两个人先找王熙凤,后到怡红院。什么道理?没有人想吧,这里边包含了全部《红楼梦》的最重要的情节故事,就前后大呼应,也就是一个大伏笔。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到了后半部就迷失在稿子里面,还有三进荣国府。到了三进的时候,她再看王熙凤那个屋里,原来进去以后,哎呀,明光锃亮,不敢说是金碧辉煌吧,简直就认不出那个富丽堂皇。等到她三进的时候,再去看王熙凤,一个大对比,王熙凤的屋里是什么样。是为这。贾芸同样是如此,贾芸到怡红院看贾宝玉,当时的那个贵公子,那种尊贵娇养,今天的话叫做物质生活的那个高级。后来败落了以后,贾宝玉沦为严重的贫困,有的记载说做了乞丐,有人说他做了打更的,没有住处,睡鸡毛房。什么叫鸡毛房?冬天没有铺盖,把草、鸡毛铺在地下,卧在里面取暖。为什么是鸡毛?今天你们不都是穿羽绒服吗?就是那么个道理。贾芸到后来看到宝玉的处境是这样的,完全是为了伏笔,这个伏笔不是重现、再现,是整个一个大对比。
  《红楼梦》的艺术的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个性,就是这个伏线。这个伏笔引出的是什么?是整个《红楼梦》的大布局,大章法。它是两截,或者说两扇,前边54回,你看写到54回的时候,是过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会。过年嘛,看看荣国府的那种排场,一过54回,笔墨马上变了。这个在戚蓼生那个本子里边有一段批,就是55回开头有一段总批,也早就指出来。他好像是说以前那个是宫商正声,就是堂皇富丽的,从此整个变了,变成个商声羽调。就是拿音乐来比,两种绝对不同的声调。由54回、55回这里,明明白白有一条界限,分水岭。确确实实,这前边的54回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种种的令人看了高兴、欣赏,总之吧,是一种快乐,是一种享受为主的。当然这个话不要绝对化,这个细说的话麻烦得很,我们只说个大概的大概。这是为了反衬后边还有54回,一共是108回,两大扇,整个掀开一前一后,合上是两者合一,一个大整体。大章法是大对称,回数分量,前边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层的妇女。后半扇真正占据艺术舞台的已经不是那些人了,是谁们呢?是那些各层各级的大丫鬟小丫鬟,无名的小女儿。在他笔下,在我的感受说来,写得那个精彩和那个表现的难度要比前半扇都要巨大得多,也就是说价值更大,但是一般人总是看前边那个热闹,后半扇不太喜欢。
  这个大章法,我管它叫做大对称,而且它是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对称是symmetry,但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平衡,是为了一个一反一正,整个一个大合。这个就是contrast对着,不是一个简单的,这一半那一半,谁也不管谁,不是。那个密切地结合,这个结合由哪儿来?起了这么巨大的作用、微妙的作用呢。伏线,咱们从伏线开头说到这儿,说伏线是为什么呀?就是为了我这个独特的手法,我要运用它,运用得与众不同,这就是你的伟大,那个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就多多地运用伏线好了。所以我们理解高深伟大的艺术,要一层一层的探讨,思索感悟,陷入进去。你仅仅到了门口看看,浅尝辄止。我懂了《红楼梦》,《红楼梦》就是这个,一男多女,争风吃醋,唉,真是令人感慨万分呢,懂了这个大布局以后,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个性,个性就会包含着创新,曹雪芹在开卷就说,以往的那些小说千人一面,他很不以为然。所以说我的书与那个不同,用今天的话来说,不就是创新吗?曹雪芹如何写人、写物、写事、写境四大方面,可说的就太丰富了。我试着在咱们这点时间里边看看能讲哪一两个方面。写人呢,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个人的相貌衣服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个人活在我们面前。说写境,写荣国府、贾府怎么落笔?好几个层次,先介绍贾宝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么写?都是全书的要害,也是最吃功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领。你看看他这个个性是怎么样,荣国府这么巨大,人这么多,怎么介绍?实在不好办,我每一次讲都想起,我们好多大学者举例子,中外的伟大的文学家已经成了常识,都是把英国的莎士比亚和我们中国的曹雪芹相提并论,这个使我们感到很鼓舞,很光荣。因为你要知道莎士比亚在欧美那个文化当中那个地位,那真是了不起,无与伦比。而我们中国居然出了一个曹雪芹,能够和他并肩抗敌,这个确实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说,我们比这两个巨人不能够做死板地比,因为一个是戏剧家,一个是小说家。莎士比亚写了36个剧本,前些年据说又发现了一个,应该是莎士比亚写的,搁在一起是37个,37个剧本,假设重要的角色,每一个我们分配给他做十个人来计算,37个剧本乘10个人,那就是370个角色,也不少了。他写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个性,他最大的成功,受称赞,被评价为伟大,就在于此。可是想一想我们的曹雪芹如何,统计者统计《红楼梦》里边的人数有高有低,低者说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说五六百人。还有高的,我见过用电脑统计,七八百人,这个呢,可能包括了只见了一个名字,并没有他真正的事情、情节的,这个算不算人物,当然大家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呢,可能统计就少了一点,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不会低于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内府外,社会各界,各色人等。但莎士比亚也不过写370人,分散的。咱们说句大话,说把十个角色写在一个剧本里,不管怎么难,还是有点办法。你要让咱们写一部大书,这五百人,你来回试试。就五百人,不是谁也不挨谁,千头万绪,彼此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说的贾芸,说的刘姥姥。你只看贾芸,贾芸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吗,引起了海棠诗社。哪还有什么呀?跟小红丢了个手绢,刘姥姥又来了,吃一顿饭,闹了些笑话。那两个重大人物是全部书的收场人物,所以才是有那样的伏笔。后来凤姐、宝玉遭了难,他们荣国府背罪,都由于政治斗争,当时清代的时代背景,这个不是假的。他败落了以后,“家亡人散”,这四个大字不是我造的,是太虚幻境听《红楼梦》曲子,王熙凤那个曲子里的四个字,“家亡人散各奔腾”。秦可卿托梦那两句,你们听听那个悲调,“三春去后诸芳尽”,诸芳就是这些女儿,都凋零了,“各自须寻各自门”,每个人去找自己的门路,去投入自己的归宿,结局都惨得很。而这两个人物,小人物,被人看不起的。一个贾芸算个什么,贾芸和小红后来去救济宝玉和王熙凤。在难中,刘姥姥不忘当年贾府的恩情,你看看那个平儿临打发刘姥姥回去的时候,给了她多少东西。每一个人都有赠礼,白银二百两,二百两回了家可以成为一个小康之家。刘姥姥不忘这样的一个仁慈待人的家庭,后来重新到了荣国府。她没有什么办法救济,仅仅看到一个巧姐可怜,把她领走。两个大结局人物,这是小事吗?这是艺术上的小节吗?不能说,不能那样看,好,这都是写人的。
  刘姥姥到底什么打扮?照样是不知道,刘姥姥和贾母,如此两个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悬殊,见了面怎么交谈,这一场对话,洋文叫conversion,她说什么呀?这个题目,假如说我们考试语文,我们怎么写,你看看那几句话,每个人的身份,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心里感应,那个得体,那个简要,没有一个字废话,那真像就是她们。然后他说荣国府,这个怎么办?好,先从扬州说起,十万八千里,冷子兴跟贾雨村在酒桌上的对话,这里头就出现了远远的荣国府的影子。然后这才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见三等仆妇什么样的衣服。他不能是全面的系统的写,那就不叫艺术,那叫看照片。他几笔点出来,三等仆妇是这样打扮,这言谈礼貌。你可知府里边那个排场规矩,那个高层文化教养。进了府她也不细看,她先见的老太太,两人一场悲痛。后来出王熙凤,出三姊妹,然后看舅舅舅妈,然后才到正院正房,抬头一看荣禧堂大殿,先皇御笔赐荣国公。什么摆设,什么对联,然后到东大院去看贾赦大舅舅,不见,见了面也伤心,改日再会。又一种比喻,说那边的建筑小巧玲珑,不像这面轩昂壮丽,完全是大笔,给你展开一个气象,这叫传神。绝不限于低级的庸俗的刻画描写,这个描写大家都拿它当宝贝,洋文叫depiction,说文学作品你不会描写,怎么吸引人呢?错了,描写有描写的办法,你越是弄那些细节越没意思,因为那个人是死的,他不活。你写他的衣服、头发、项链,没用。我们永远想的是哪个贵妇的项链,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话,这个大传统,这个个性,这是曹雪芹的创新吗?那不脱离了咱们中华文化传统吗?完全不是,他继承的是近代大画家、大艺术家顾恺之,小名叫顾虎头。《红楼梦》一开始也提到这个大艺术家,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这个大画家画过百米图,大概这个对曹雪芹写108个女儿都有很密切的关系,暗中的关系,不是摆在表面的关系。顾恺之的艺术理论四个字,不像今天一篇大文章几万字,穿靴戴帽分几截,看完了以后,也没有什么。四个字,传神、写照,传的是那个神,他画人像,写照,当然也没有离开你这外形。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写形是为了传那个人的神。好了,我们如果懂了这一个伟大的艺术理论原则,也就明白了曹雪芹这个人他写人物,我们刚刚说的那些特色,个性,为什么是那样的,就明白了。
  荣国府,我刚说扬州一番议论,黛玉一番进去,第一次草草看里面,林黛玉在荣国府大门前也只看了一眼,一个大匾,大狮子,旁边有大凳子,上面坐着几个挺胸撅肚的仆人。林黛玉从此再也不会有机会站在荣国府的大门外去看看大门,不允许,没机会。深闺女儿,二门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么来体会这些。出了荣国府,到宁国府,王熙凤得上车下车,不能够走路。写建园,这个园子里,整个费的笔墨。建了园子以后,还得提匾名。这个时候把贾宝玉这个孩子,13岁的孩子的文才整个烘托出来,每一句有一个中国古代文化文学艺术上的典故。你不懂这个,读那个一点意思都没有。懂了以后,你觉得那里边的深厚的意味,真是让人说不出的一种文化的享受,艺术的享受,那个审美,我们中国人的审美都集中在这里面。
  然后怡红院怎么出现?他写八个字。怡红院的外形,粉墙低护。粉墙,白粉墙,低护,维护的“护”,不高,完全是实事求是。没有说高三丈,那还是怡红院?那是一个普通的住户小院子。粉墙低护,再外层绿柳低垂,整个围着怡红院,都是垂杨柳。这是曹雪芹写境界的手法,八个字,四个字,往往就传达了最好的境界。比如说有一次贾宝玉病了,病起了以后第一次出门,到园子里头来散散心,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暮春,他沿着那一条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走来一看,他形容春天大观园的景致也有八个字,他说“桃吐丹霞,柳垂金线”,那个桃花吐放开,丹霞那个红。“桃吐丹霞,柳垂金线”,这是诗,这不是文。他绝不用大篇的所谓描写,我写景如何如何。统统没有。走到一个大杏树跟前,看见杏花已经都落了,上面结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贾宝玉想起一句诗来,唐代的杜牧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寻芳去较迟,绿树成荫子满枝”。树叶子多了,就成了荫了,而那个杏子就满枝了,他想起这个来,而生了一个很大的感慨,时间、空间人的生老病死的变化。也就是说,引起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乃至于宇宙观,都包含在内,他是这样写境。他不把“境”孤立起来,他总是和人联在一起,而和人怎么连在一起,是说引发了那个人的内心精神,感情的活动。人和大自然永远是合一,从来不能够分离。
  你看《红楼梦》,你会看到这一方面,那写得真好,写境,人事也有境,我举哪个例子?例子太多了,鸳鸯抗婚涉及到全家每个人的悲欢哀乐,绝不只是鸳鸯,那叫什么笔墨,那叫什么艺术。平儿理妆也是涉及全家,你看看那些关系,平儿受的那个不可言状的哭都哭不成声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场面,那都叫境。但是最感动人的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怎么是境呢?整个家里每一个成员,在那个极端特殊的大风波、大事件当中,你看看那个作家怎么落笔?奇难万分,可是他写得那么精彩,我们很难想像。清代一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写的读《红楼梦》的杂记里边就说过,说我读《红楼梦》,惟独是宝玉挨打这一个场面,我流泪最多。他别的不说,我们中国人的表现方法永远是这样,为什么?是否他感情特别,单单对于这个事件那么敏感,你不能这么看。曹雪芹这场的笔墨如此感动人,我也是如此,因为我看了这一条评语,我有了交流。
  再一个例子就是1980年,美国举办第一次国际《红楼梦》大会。有一位女士,她贡献的论文就是专论宝玉挨打这个场面。她的论点是什么呢,就是在这个特殊事件当中,每一个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现反应都写到了最高的层次,写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无限感动。她反对说一般人看这个说贾宝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贾政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两个人做殊死的斗争,贾政非得要把贾宝玉打死。你看看这个贾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这个。那个女士说不是这么回事,贾政为什么打贾宝玉?仅仅是看不上他,考验这个孩子,不读书,不长进,不是。那个已经多年了,而且后来贾政也有了相当的宽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让你跟着姐妹们住进新院子去读书,以免荒废。在这个时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笔墨,宝玉进了门,站在那儿,贾政抬目一看,神采飘逸,那个秀气夺人,再一看贾环像个小野种,说贾政不觉得就把他平常厌恶宝玉的心情减去了几分,这个就说贾政内心是完完全全太爱这个孩子。那个才情,世上无有。他不过是当时那个社会,特别是八旗家庭对待子弟严极了,做父亲的不能带出笑容来,见了总得教训的眼光。你得懂这个,他那是做给人看的。他为什么这么苦打?他没有人心吗?贾环告状,刚才那个忠顺王府派人来找,说那个琪官没了,城里人说是你这个公子给藏起来的。我们王爷最喜欢这个戏子,你得赶紧交给我们。贾政简直吓坏了,你知道,贾政什么身份?八旗内务部包衣,最怕王爷那一级,王爷那一级那个政治斗争复杂万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简直冒火三丈,吩咐宝玉说你不能动,他得送那个官走。这个时候贾环在院里跑,像疯子一样跑,贾政看了喊打,一连喊了三个打字,不许跑。孩子见了爸爸还不站住。你怎么了?贾环那个小孩心那么坏,他跪下一看爸爸那个神情,说我听妈妈说的,我宝玉哥哥强奸金钏,投井死了。我请诸位听众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个情景,那个贾政应该怎么办?这是要命的,就是他说的你再发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杀爸爸,都可以杀皇帝。这灭门之祸就来了,你看看你惹的那个王爷。其实呢,那个戏子也不是贾宝玉藏的,他哪里有那个条件?他连大门都不许出,他自个也没有钱。但是他知道是在离北京20里的紫潭堡那里有一所房子。他怎么知道?谁藏的?北靖王。两个王爷的斗争,贾家是倒的这个霉。贾政气得简直要命,他怎么不要打呀?你说他是封建势力的卫士,要打这个叛逆者。这是贾环一个人的冒坏,他妈妈赵姨娘早就要害宝玉,前面那个例子多了。打完了贾母来了,王夫人也来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纨都来了。那两个老太太抱着一个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纨一听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贾珠大儿在这儿,打死你我还有个依靠呀,我今天靠谁呀。李纨一听这个,贾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声大哭。这个时候,全部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是流泪的。说到这个,我才能够体会我说的那位女士写得那个好。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处境,不好过的地方。贾政看着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儿没有办法了,也坐在那儿,如泥雕木塑,也泪如雨下。那是活人呐,也有感情。那个场面,每一个我所见到的有限的所谓文学作品里能写这样的场面,如此打动我,简直是无以言传的那种感情,我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例子。所以我说,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论文,简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说对,你这才真懂《红楼梦》。我说这样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写人、写境,整个的场面,这个气氛,我没有见过有第二个人。
  说到这儿也是最难写的,看看曹雪芹笔下如此得自如,好像他不费什么事情,一层层推进,写到高潮,顶峰。他本人好像是若无其事,你看不见他剑拔弩张,怎么费劲,捉襟见肘。你看看那没本领的作家,一看那个笔底下,那里不行了,顶不住了,出现败笔了。我们有点读文学的经验的人都会有这个感觉。如果我们说到这里的话,我们再说,曹雪芹的艺术,他的个性,他的成就,我们给他“伟大”两个字的评价,不是过分的,不是因为慕名。如果说《红楼梦》大家都评它,是名著,是经典,它一定好,不会坏,咱们都说好,要是这么样的一个逻辑的话,那《红楼梦》就一钱不值,我这个拙讲也就一文不值,咱们今天这都是浪费时间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