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潜
结庐在人境,②
|
[作者简介]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是东晋时代的大诗人。
他少年时候,就有高尚的志趣。他曾经写了一篇《五柳先生传》,说这位先生不知是何许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因住宅旁边种有五棵柳树,故称作五柳先生。他不图名利,不慕虚荣,就是特别喜欢喝酒,可是由于家贫,不能常常买酒喝。亲戚朋友知道了,时常请他喝酒。他一去,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回到破旧的屋里,读书写文,生活过得安乐自在。写五柳先生,就是写他自己,是他本人生活的实录。
陶渊明曾担任江州祭酒、鼓泽令等小官职。彭泽(今江西彭泽)令,是他仕途生活中的最后一任官职,这在萧统的《陶渊明传》中叙述得最为详细。
《传》中说他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当彭泽令。他一到任,就令部下种糯米,糯米可以作酒。所以他说:我常常喝醉,就心满意足了!他的妻子坚持要种大米。于是,将二顷五十亩田种糯米,五十亩田种大米。
到了年底,郡官派督邮来见他,县吏就叫他穿好衣冠迎接。他叹息说: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当天就解去官职,写了一篇《归去来辞》。
其实,陶渊明辞官归隐的真实思想,不仅于此。在《归田园居》诗里,就讲得十分明白。他说,他十三年中,几度出仕,深受羁缚;这次坚决脱离官场,归隐田园,就像笼中鸟飞回大自然一样,感到无比自由和愉快。家乡的草屋、田地、树木、炊烟,乃至鸡鸣、犬吠,都是那么亲切可爱,作者的这种心情,正反映了他对黑暗官场的憎恶和对大自然的热爱。
陶渊明有《饮酒》诗20首,都是酒后所题。他在序里说:我闲居在家,缺少欢乐,再加上近来日短夜长,遇到好酒,每晚都饮。一个人饮酒,很快就醉了。等到酒醒之后,写题诗自娱,这不过是单纯为了欢笑罢了。
他有时一个人独饮,更多的是和乡亲父老对饮,从中取得某些安慰和乐趣。更重要的是在饮酒中,可以抒发自己不愿和腐朽的统治集团同流合污的心愿。这就是萧统所说的寄酒为迹。
关于陶渊明喝酒的传说很多。如说他每逢酒熟时,就取下头上的葛巾过滤酒,过滤完毕,仍把葛巾戴在头上。又如渊明所居的栗里,有块大石,渊明喝醉了,就躺在石上,故名醉石。再如九江境内有渊明埋藏的酒。有个农夫凿石到底,发现一只石盒,石盒内有个铜器,有盖,是扁平的酒壶。将盖揭开,壶内都是酒。壶旁边刻着十六个字:语山花,切莫开,待予酒熟,烦更抱琴来。大家怀疑这酒不能喝,就全都倒在地上。结果是酒香满地,经月不灭。
以上这些都是传闻,不足为据,但也可从另一侧面反映陶潜确是一位嗜酒成癖的伟大诗人。
[注释]
①《饮酒》共二十首,都是酒后偶然的题咏,不是一时所作。
一作考证《饮酒》组诗共二十二首,此为第三首。
②人境:人类聚居的地方。
③日夕:近黄昏的时候。
④末二句用《庄子》语。《庄子·齐物论》:“辨也者,有不辨也,大辨不言。”《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诗意是说从大自然的启示,领会到真意,不可言说,也无待言说。
结庐:建造简单的房子。
问君:诗中是指问自己。
何能尔:怎么能如此。
心远:心境高远,超脱世俗。
地自偏:住的地方自然显得偏僻、清静。
悠然:悠闲自得的样子。
山气:山中景色。
相与还:结伴归来。
此中:这里面。真意:指从大自然中所领会到的真实淳朴的意趣。
欲辨:要想说明白。
忘言:意思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译诗、诗意]
生活在人间,却没有车马的嚣喧。你问我何能如此,心灵清远,地自静偏。采摘菊花在东篱之下,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人眼帘。山气氤氲,夕阳西落,傍晚的景色真好,更兼有飞鸟,结着伴儿归还。这其中有多少滋味要表达,欲要说明,却又忘记了语言。
[赏析]
陶渊明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只是到了他这一代,这个家族已经衰落了。他也断断续续做了一阵官,无奈靠山不硬,脾气却分外高傲,玩不来官场中钻营取巧的一套,终于回家乡当隐士去了。《饮酒》诗一组二十首,就是归隐之初写的,大抵表述醉中的乐趣和对人生的感想。本篇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
人活在世上,总要找到生命的价值,否则人就会处在焦虑和不安之中。而社会总是有一套公认的价值标准,多数人便以此为安身立命的依据。拿陶渊明的时代来说,权力、地位、名誉,就是主要的价值尺度。但陶渊明通过自己的经历,已经深深地懂得:要得到这一切,必须费尽心机去钻营、去争夺,装腔作势,吹牛拍马,察言观色,翻云覆雨,都是少不了的。在这里没有什么尊严可说。他既然心甘情愿从官场中退出来,就必须对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加以否定,并给自己的生命存在找到新的解释。
这诗前四句就是表现一种避世的态度,也就是对权位、名利的否定。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所谓“车马喧”是指有地位的人家门庭若市的情景。陶渊明说来也是贵族后代,但他跟那些沉浮于俗世中的人们却没有什么来往,门前冷寂得很。这便有些奇怪,所以下句自问:你怎么能做到这样?而后就归结到这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精神上已经对这争名夺利的世界采取疏远、超脱、漠然的态度,所住的地方自然会变得僻静。“心远”是对社会生活轨道的脱离,必然导致与奔逐于这一轨道上的人群的脱离。
那么,排斥了社会的价值尺度,人从什么地方建立生存的基点呢?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叫作“自然哲学”,它一方面强调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重视人和自然的统一与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是面对着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的。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由于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在虚幻的、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名利中竞争、追逐不已,生命才充满了一得一失喜忧无常的焦虑与矛盾。因而,完美的生命,只能在归复自然中求得。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在诗里,就变成论文了;真正的诗,是要通过形象来表现的。所以接着四句,作者还是写人物活动和自然景观,而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中写到,自己在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无意中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这“悠然”既是人的清淡而闲适的状态,也是山的静穆而自在的情味,似乎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同时发出,融合成一支轻盈的乐曲。所见的南山,飘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岚气,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出不可名状的美,而成群的鸟儿,正结伴向山中飞回。这就是自然的平静与完美,它不会像世俗中的人那样焦虑不安,那样拼命追求生命以外的东西。诗人好像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了,生命在那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最后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在这里可以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想要把它说出来,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实际的意思,是说人与自然的和谐,根本上是生命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表现它的微妙与整体性。
陶渊明的诗,大多在字面上写得很浅,好像很容易懂;内蕴却很深,需要反复体会。对于少年人来说,有许多东西恐怕要等生活经历丰富了以后才能真正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