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计脱袁术








  周瑜离开家的第一件事———找孙策回江东创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伯符在一起,都很快会被对方的激情壮志所感染。昔孟母,择邻居。英雄天天和庸人们混在一起,慢慢也会平庸,庸人天天和英雄在一起,也会增添几分英雄气慨。要交真正的朋友,就要找像伯符这样的人,甚至找对手也是如此。其次,孙家待我恩义深重,伯符此时需要我,我责无旁贷。
  孙策住在寿春城中的一座豪华宅院里,南面不远处就是袁术居住的德乐宫。
  寿春人都认为袁术对孙策极好,如同己出,但孙策却时而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时而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孙策一见到日思夜想的周瑜,兴奋之情难以形容,手足之情和兄弟般的感觉一下子就恢复了。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南阳郡是袁术的大本营,户口数百万,兵多粮足。
  在洛阳战区,袁术的势力仅次于他的堂兄袁绍。若是兄弟同心,洛阳战区就姓袁了,而他们非但不同心,反而势如水火,视对方为最大的对手,相互辱骂,甚至揭对方的“隐私”。袁术说袁绍是袁家的私生子,袁绍说袁术不是袁家的嫡系子孙。
  周瑜将天下划分为洛阳、江东和巴蜀三大战区。洛阳战区的人力最强,物力最厚,也最受周瑜关注。洛阳战区的早期战争,都和袁氏兄弟的争斗有关。
  袁术联合孙坚和公孙瓒,袁绍则笼络曹操和刘表,结果,袁绍胜了一个回合。孙坚战死于襄阳是天意,公孙瓒被袁绍打败则是人为。然而,袁绍的阵营也分裂了,曹操乘袁氏兄弟窝里斗之机,乘势崛起,不再听命于袁绍,刘表在二人之间,名为中立,暗中倾向曹操。
  至此,洛阳战区的力量重新组合,除了袁氏兄弟、曹操、刘表,还有吕布、马腾、韩遂、陶谦、张邈、公孙度等人,各据一方。
  还有一个人令周瑜记忆深刻,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刘备。他听杜夔说过公孙瓒这个特立独行的学弟,得遇名师而不喜读书,宁可卖草席也要周游天下。
  在舒县时,一个平原县籍的商人谈起刘备,说他身高八尺,双手垂下时能超过膝盖,耳朵很大,连自己的眼睛都能看到,典型的大富大贵之相。他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河东人关羽,一个涿郡人张飞,都有万夫不挡之勇。三人平时同榻而眠,情同手足,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关羽和张飞总是站在刘备身边,且出生入死,不避风险。刘备投奔公孙瓒,在攻打青州时,立了大功,被封为平原县令。
  洛阳战区群雄云集,前景难测,要经过几轮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拼杀才能见分晓。
  周瑜得出这个结论,对孙策说“我们论兵论势论声望,都不可能有所作为,只有回江东。项羽若是肯回江东,可能就没有刘家四百年的天下了。”
  他又分析了孙坚的悲剧根源:“义父人在江东,心系中原。他老人家不等把江东经营成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根据地,就来争夺中原,即使攻下了襄阳,也成不了霸业。黄巾军的最大失策是没有根,没有设官理民,恢复农桑,只想着赶快夺取江山,没有把老百姓的苦乐、乱久思治的心情放在心上。”
  “但是家父的旧部还在袁术手中,他迟迟不肯归还。”
  “不要急,这件事,我们兄弟慢慢商量。”
  “其实,袁术待我情深义厚,我很感动。他想收我为义子,只是家母不同意,我才婉拒了他。他还想把最宠爱的女儿袁雅许配给我,我忘不了大乔,才没答应。他向我母亲索要传国玉玺,我母亲不肯给,他也没有相逼,对我们母子还是很好。”
  孙策问起大乔,不禁黯然伤感。
  “她是天下最好的女孩,对我始终不渝。但孙家已经衰败了,家母在我舅舅家避难,我则是寄人篱下。我不忍心连累她。”说着,他竟然转过身,擦去流出来的泪水。
  周瑜在一边也不知如何劝他。
  这天晚上,不等孙策摆酒替周瑜接风,袁术就派人来了,请二人到德乐宫。
  周瑜很想见一见这个天下第二大诸侯,还以为要孙策推荐才行,想不到袁术竟然主动来请他。
  “袁术倒是个好人,也懂得招揽人才,就是不懂得任用。”
  袁术皮肤白皙光滑,五官端正,面容十分清秀,头戴高冠,身穿锦袍,三绺长须飘逸于胸前,走在富丽堂皇的德乐宫里,颇有几分王侯之相。
  董卓废长立幼时,袁术从洛阳逃到南阳。其时,占据南阳的孙坚虽然手握重兵,但无政治地位和声望,又是一个异乡人,得不到南阳士族们的认同,正四面楚歌。袁术凭着个人的政治地位、家族的声望和人脉,还有和孙坚的交情,接管了南阳。孙坚死后,袁术又占据了整个豫州和兖州的一部分,威震天下。
  宴席十分丰盛,且有十余名丽人欢歌曼舞,每个丽人都穿着名贵的纱丝绸缎,身上洒着醉人的植物香精。太平盛世中的皇宫舞女,也不过如此。
  袁术置身其中,傲然而又悠然。
  他亲昵地拍着周瑜的肩:“你是文台的义子,就是我的义子。以后,我们应该像是一家人才对。你父亲和你的几个叔伯,都和我是莫逆之交。你的叔叔周尚更是我任命的丹杨郡太守。如今,你父亲死了,你义父也死了,我就要承担起做长辈的责任,你有什么难事和心事尽管说,你们犯了错,我也不会客气地教训的。”
  这一席话,说得周瑜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自己可能是遇到明主了。
  周瑜说:“太守大人……”
  “私下里你要叫我伯父。”袁术装作很生气,“你义父常对我提过你,说你是安邦定国之才。我最懂得人才的珍贵,否则,就不会有今天。你以后就不要走了。”
  周瑜见孙策不言语,忙起身拜谢袁术,被袁术拦住了。
  “是一家人,不必拘于俗礼。公谨,听说伯符最听你的话,你要替我劝劝他,不要总想着回江东。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攻打刘表,替文台报仇。如今重要的是如何平定北方。”
  酒一直喝到半夜,袁术才派人送二人回去。他送给周瑜一块金牌做见面礼,还要送给周瑜一座大宅院,周瑜坚决不受,表示愿意和孙策住在一起。
  这一夜,周瑜睡不着了。
  回江东?还是留下来辅佐袁术?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过了几天,袁术又把周瑜接到德乐宫,促膝长谈。
  “天地作证,我绝不会吞并文台的旧部。第一,文台的旧部一直由孙策的堂兄孙贲统领,文台的心腹将领程普、黄盖、周泰、韩当等人还在军中,我没有拆散他们。我从未直接掌管这支部队。第二,文台的旧部还有五千人,由我直接供应一切钱粮。否则,这支军队早就不改自溃了。”
  周瑜觉得袁术的话不错,就替孙策辩解:“伯符是急于替父报仇,才一心要回江东。江东毕竟是孙家的起兵之地,素有德望。”
  袁术忽地长叹一声,神情有点黯然:“公谨啊,你和伯符都是当今少年才俊中的才俊,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我若有一个儿子像你们,就是现在死了,都瞑目了。”
  袁术的长子袁耀长周瑜两岁,看上去却比周瑜小好几岁。他自幼在锦衣玉食中长大,是个白净可爱的小胖敦,读书倒也用功,出口成章,运笔成文,只是很幼稚,生于乱世之中,不知世态炎凉和人间险恶。
  最令袁术担心的是袁耀心理极脆弱。他恋上了一个小家碧玉型的少女,只因和她吵了几句,她并没说抛弃他,他就服毒了,幸好抢救及时。
  袁术的爱女袁雅在南阳郡更是恶名昭著。
  她被袁术宠坏,任性残忍。她怀疑一个侍女偷抹了她的脂粉,竟把她活活打死了。因为一件小事,就把一个十几年的老佣人打残了。
  袁术想把她许配给孙策,她对孙策也有好感,被婉拒后,觉得很没面子,她杀不了孙策,就在一个大庭广众的宴会上,将一盘很热的炒菜倒在孙策的脸上以泄愤。幸好过了不久,她就喜欢一个英俊潇洒的书生,孙策才省去许多麻烦。
  袁术拉住周瑜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目光:“你和伯符留下来辅佐我,等到天下平定后,我保证让你们的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周瑜的心动了,但他要和孙策商量之后,才能答应袁术,就很机智地说了一些半推托半接受的话。
  “年轻人独立创业的雄心和热血,我也有过,这是好事。然而,这要看时机才行。”袁术站起来,在房里走来走去,“汉室衰微,群雄四起,将来必是他姓之天下。早在十年前,这就是天下英雄的共识,那时才是创业的最佳良机。经过十年的拼杀,天下的格局已基本形成,年轻人已经没有创业之地了,只有依附明主,才能施展自己的才学,谋得功名和富贵,留芳于后世。看一看十几个割据一方的诸侯,我们都是一代人。你和伯符这一代人,注定不能和我们争。这是天命,不可违啊!”
  周瑜很认真地听着,不得不承认袁术的话有几分道理。
  “文台不死,以伯符的英武,再加上你的辅佐,将是你们这一代人中最有可能统一天下的人。不幸的是,文台死了,这个可能就没有了。”最后,袁术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气盛,总是过高地估量自己。姜还是老的辣。你们只看到了老一辈的弱点,看不到他们的厉害之处。年轻人总喜欢显露锋芒,而老于世故的人却深藏不露,二者相斗,年轻人往往会吃大亏,甚至赔上性命。”
  他说的老一辈指的是谁,是他自己?还是江东的割据势力?他是真心爱惜我和伯符,但在需要的时候,也会反目成仇。这才是一个真实的袁术。他可能和刘勋一样,能不杀人的时候就不杀人,也就是说,到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手软。
  袁术细说了两个不能回江东的理由。
  “首先人走茶凉,你和孙策回江东,招不到兵买不到马。文台生前名震江东,百姓拥戴,士族豪强肯归附,一是由于他的德望,但更主要的是———在乱世之中,文台能保护他们,前者能安居乐业,后者能保住富贵荣华,甚至飞黄腾达。而你和孙策还得不到这种信任,谁会拥戴你们呢?”
  周瑜听到这里,如中雷击,忽然想起在旅行中,听一个破落的官绅说过的一句话:当你不能给予别人好处的时候,你也不要指望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
  “第二,招兵容易养兵难。就算你和伯符能招到兵马,怎么养活他们?从富人手中夺,就失去了士族豪强和读书人的支持,毫无前途可言。黄巾军的败亡,就是明证。”
  这天晚上,周瑜回到住所,未惊动孙策,而是在院子里独思。
  以前,他总想着回江东的种种有利因素,如今再想一想它的不利因素,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还有一点袁术没说,他是群雄中对江东影响最大的人,江东的豪族无人敢公开对抗他。丹阳郡更是他直接的势力范围,而那里正是我和伯符立足江东所要依靠的首要之地。我们若是强行回江东,只要他下令封杀我们,江东群雄就不会有人支持我们。
  再好的计划想成功实施,也要经过一些调整。再好的理论到实践,也要有一个复杂的过程。这个规律千万不能忘了,否则就会酿成大错。
  周瑜将这个发现工工整整地记录下来,并在字的左边划上一条粗线,以示其重要。
  孙策听了周瑜的分析,不由得惊吓出一身冷汗。
  “不回江东,我们该怎么办呢?”
  “回江东没有错,只是此时非彼时了。我们要回江东,一定要得到袁术的支持,要回旧部,筹到粮草。还不能和袁术成为仇人,这就要从长计议了。”
  “袁术怎么会支持我回江东呢?翻脸就翻脸。”孙策双拳紧握,望着南方的天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是要回江东白手打天下,给天下人看一看。”
  “和袁术反目成仇,乃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己,不能如此。得到袁术的支持,要回义父的旧部,再回江东创业,乃是上上之策,不到万不得己,不能放弃。”
  “公谨,回江东创业,艰险重重,你留下来辅佐袁术,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周瑜当胸打了孙策一拳:“你太小看我了。我九岁独闯淮江书院,十四岁又背叛淮江书院,周游天下,岂是怕事之人。只是欲速而不达,隐忍一时是必要的。何况袁术毕竟是个成功的创业者,而我们还没有创业,在他身上一定能学到许多宝贵的经验。留下来并不是浪费时间,这叫磨刀不负砍柴功。”
  周瑜经常出入德乐宫,和袁术谈经论史,畅言天下大势。
  袁术待他为上宾,欲封官职,周瑜百般推拖,只求做袁术的私人谋士。袁术的许多事务要问一问周瑜的意见,周瑜无不尽心尽力,且追踪调查,以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周瑜的热情令袁术很高兴,他以为周瑜真的肯辅佐他了。
  袁术手下的人才很多,享受着极好的礼遇,乍一看去,真是一派兴旺景象。
  忙忙碌碌中,周瑜到寿阳快一年了。
  后几个月,他几乎成了袁术的“私人秘书”。袁术在德乐宫特意收拾了一间华美的卧房,供周瑜留宿。从袁术口中,周瑜知道了许多天下大事的内幕,尤其是各地英雄的奋斗史,受益非浅。
  这一天,周瑜到了德乐宫,见袁术满面春风,看这样子,一定是有大喜事了。
  “徐州眼看就是我囊中之物了。”
  这事还要从曹操说起。
  曹操割据一方,派人迎接在琅琊避乱的父亲曹嵩。曹嵩富甲天下,携带辎重一百余车,路过徐州境内的阴平县时,士兵们贪图财物,劫杀曹家,杀了曹嵩和小儿子曹德。曹操悲愤之下,率大军攻打徐州,连破十几城,所到之处,滥杀无辜,鸡犬不留。竟将男女老幼数十万人驱赶到泗水河中淹死,尸体阻塞河道,致使水不能流。但曹军到了郯县时就不战而退。原因是吕布趁曹操后方空虚,直捣兖州,曹操不得不撤军。
  徐州刺史陶谦病危,当地的士家大族十分害怕曹操卷土重来。徐州和寿春极近,袁术兵多粮足,军力还在曹操之上,袁家名满天下,于是,他们就来拜访袁术,请他任徐州刺史。这可是天上降下来的大喜事。
  周瑜替袁术高兴之余,又很感叹:家族的背景和名望真是了不起,袁术凭此得了南阳,又要得徐州了。在他身边,感受着这活生生的事例,受到的启发是读书比不了的。
  陶谦死后,袁术只等着徐州人来请他,想不到徐州人竟然拥立了别人。
  这个人竟是得遇名师而不喜读书,宁可卖草席也要云游天下的刘备。
  徐州危机时,刘备率兵援救,曹军退走后,陶谦就留下了刘备,让他驻扎在小沛。陶谦临死时,将刺史之位让于刘备。徐州百姓也拥护他。
  周瑜暗自称奇:刘备不过是个平原县令,连郡守都没当过,却被拥戴为一州之首。由此可见,他真是个深藏不露的英雄人物。
  袁术的喜事落空,气愤不已,跺足大骂:“刘备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贩买草席之徒,只会假仁假义地收买人心。徐州人都被他骗了。”
  周瑜望着袁术这样失态,几分吃惊几分灰心:门第观念这样重,怎么能成大事呢?刘备出身低贱,能迅速崛起,必有其过人之处,我们应该敬重他,把他的长处学到手。如果他是敌人,则更要尊重他。连事实都不承认的人,怎么能争天下呢?
  周瑜想把心里话说出来,又咽了回去。
  成大业的人就要有时心狠手辣,而人性美好、心肠慈善的人往往是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这个矛盾是上苍给英雄们出的最大难题。
  跟随袁术这样的人,没有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不用担心兔死狗烹,然而,最终极可能成为他的陪葬品。而跟随秦始皇这样的君主呢?成了大业,做了高官,却动辄就会被诛杀和严惩,人性的温暖荡然无存。为了一场短暂的富贵,而完全失去了做人的骨气和主张,褪化成帝王的工具,人与人之间不再有丝毫人性的暖意,这是多少英杰的悲剧和无奈。
  周瑜总是这样,禁不住想一些人类终极性的问题,多数时候都是想不出满意的结果,徒增苦恼。
  这天晚上,周瑜和孙策说起此事,十分感慨。
  有的人能和他共图大业,却不能做朋友,有的人能和他做朋友,却不能共图大业。袁术属于后一种人。还是速回江东创业才是上策。
  在此期间,巴蜀战区发生了一件大事,益州刺史刘焉将州府迁到成都后,背生毒疮而死,刘焉的儿子刘璋继任父职。
  从此,周瑜就记住了刘璋这个名字,并留意有关他的消息。
  这一天晌午,周瑜在书房里读了一上午的书,感觉阴冷,就到大街上闲逛,享受暖融融的阳光。
  忽然,身后有人扯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差点死在他剑下的乔家的门仆牛二。
  牛二把周瑜拉到一边,低声说:“周公子,我家主母来了,她想见你。”
  周瑜大吃一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乔夫人这么远来找我,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难道小乔出大事了?还是他们想悔婚。
  乔夫人住在寿春城最豪华的福满香客栈的二楼,很清静。随行的除了牛二,还有侍女香儿。她一见周瑜,就让牛二和香儿到外面守门,把气氛搞得很神秘。
  “公谨,小乔在家里很好,你不要挂念。”
  周瑜稍稍松了口气:“伯母,你这么远来,有何贵干?”
  “还不是为了你的前途。”乔夫人笑吟吟的,似乎有喜事,“小乔非你不嫁,你也算是我半个儿子了,你的前途,我们怎么能不操心呢。”
  “伯母,我会努力的,绝不会误了迎娶小乔的期限。我现在就能把小乔风风光光地接来,但我要有长远的眼光,不能留下来辅佐袁术……”
  乔夫人挥手打断了周瑜的话:“我和乔公替你找到了一条建功立业的捷径,用不了两年,你就能娶小乔了。”
  她呷了口茶,兴致极高:“乔公表面很冷酷,其实心肠很软。他为了你能早日娶小乔,给曹操写了一封推荐信,曹操很快就回信了,答应请你做他的谋士。你只要带上一封乔公的亲手信,就能去曹营了。”
  “这……怕是不妥吧。”
  “你是担心曹昂吧,他已经娶了一家豪族的千金小姐,不会再和你争小乔了。乔公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你是乔家的女婿,请曹操多关照。曹操满口答应。他是个守信的人,不会让曹昂为难你的。何况曹昂和你是不打不相识,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你们还会成为好朋友。”
  周瑜不知该怎么和乔夫人解释。
  “你还犹豫什么呢?对袁术来个不告而别,不就行了。”乔夫人见周瑜还是吱吱唔唔,恍然大悟:“公谨,你不是想和孙策创业吧?”
  周瑜把一杯新沏的茶端到乔夫人面前,怯生生地说:“正是。”
  乔夫人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到周瑜脸上。
  “公谨,我知道你和孙伯符情同手足,孙家对你恩重义深。但是,人总是要现实一点,孙伯符寄人篱下,无一兵一卒,你和他泡在一起,不是自毁前程吗?何况小乔还在日日夜夜盼着你呢。”
  “伯母,我和伯符不依附任何人,我们要做整个江东的主人。”
  “做整个江东的主人?说得太轻巧了,连走都不能,还想跑。”乔夫人有点生气了,“公谨啊,就算你们得了江东,谁是主,谁是仆呢?”
  “我……我和伯符是至死不渝的兄弟,不分主仆的。”
  “唉,公谨,你这么幼稚,我把小乔嫁给你,怎么能放心呢?”乔夫人的脸沉了下来,“你帮助孙策得了江东,九死一生,至多是个丞相,封邑几个县罢了。你若是投到曹操的麾下,风险要小得多,也不难……”
  “伯母,伯符得了江东,一定会娶大乔的……”
  “不要提这件事了。自从离开舒县,他连音讯都没有一个……”
  “他是不想连累大乔,其实,他心里……”
  “他不想连累大乔,是他有自知之明。大乔是不会受他连累的。你对小乔是太痴情了,否……”乔夫人说到这里,自知有点失言,就停住了,叹息地说:“公谨啊,你和孙策可以怪我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但在这乱世之中……”
  “伯母,你不用多说,我和伯符都理解您的心情。”
  “那你听不听伯母的话?”
  “伯母,孙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此时离开伯符,一生都将内疚不安。何况我和伯符是创业的最佳搭挡,江东各州郡的豪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我这么远……”
  周瑜跪在乔夫人面前,眼睛湿湿的:“伯母,你就给伯符一次机会吧。伯符对大乔爱得极深,只是他把这种爱深深地埋在心里。大乔对伯符也是如此,她不嫁给伯符,会嫁给别人吗?我和伯符求您了。”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乔夫人的要害。面对跪在眼前的眼泪汪汪的周瑜,心一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公谨和伯符这两个孩子确是人中之龙,我真不该如此逼迫他们。伯符身负父仇和恢复家国的重任,只能走独立创业这条路。只是创大业的路上,千难万险,万一被一支流箭射中,那我的女儿怎么办呢?倒不如依附哪个明主,无风无险地得到一场富贵,平安过一生的好。不行,为了我的两个女儿,我不能心软,就让他们怪我一辈子好了。
  这天晚上,乔夫人瞒着周瑜,约见了孙策,说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孙策听了,顿有如临深渊之感。
  公谨此时要离开我,这可怎么办?
  “伯符,公谨投奔曹操,是一条光明之路,你不会阻拦吧。”
  孙策的倔强劲上来了,心里酸酸的,却表现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当然不会。他是我的兄弟,能有个好前程,我也很高兴。”
  “公谨重情重义,他不忍心离你而去。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应该劝一劝他。他没有一个好前程,我是不会把小乔嫁给他的。”
  “我会的。”
  “伯符……”
  “伯母不要多说了,我这就去劝公谨。”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难受极了。
  从小到大,我一刻也不曾偷歇,读兵书我披星挂月,练武艺我冬三九夏三伏,不知舍弃了多少常人的情趣和欢乐,亲友们无不对我抱以厚望,可是如今,我力能举鼎,万军之中斩上将的人头,却落到如此境地,寄人篱下,功业无成,连自己心爱的女孩都无法迎娶,连母亲和弟妹们也要寄养在舅舅家里,还被人一再相逼,一定有很多人在暗中耻笑我,先父的在天之灵在流泪,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如此活下去,真是生不如死啊,苍天在捉弄我,这是苍天在捉弄我!
  活着太苦太累了,如果不是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年幼的弟妹,如果不是怕留下一个无能者的骂名,真想一死解脱。
  天地茫茫,不知何处是我的立足之地;人生苦短,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我何时才能扬眉吐气,挺起胸膛做人。
  他不想马上回家,转到一处僻静的小巷里,靠在一面墙,觉得自己很委屈,很悲惨,很失败,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不知不觉中,竟然哭泣出声。
  有两个人经过,孙策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不敢抬头。被人发现他竟然会哭,那可怎么做人。
  哭了一会儿,孙策觉得心情顺畅了很多,连身子都变轻了。
  哭,原来竟然有这样神奇的效果。以后心情如果糟糕到极点,就找个无人的地方,想办法让自己哭一次。其实,这世上比我悲惨和不幸的人太多了,我为什么要哭呢?许多人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上,而我呢?痛苦并不是来源于生活,而是来源于梦想、荣誉和尊严。
  我在公谨心中的份量,至多和小乔相等,很可能还不如小乔。在我和小乔之间,公谨会选择谁呢?如今,我一定要劝他去投奔曹操的,否则,我的情义和尊严何在?我不能像个癞皮狗,更不能坑害朋友。
  如果公谨真的为了小乔,去投奔曹操,我该怎么办呢?
  “公谨,为了小乔,你去投奔曹操吧。你们是生死之恋,你怎么能失去她呢?何况你的战略规划,我已经心领神会了,如果能回江东,我会坚定不移地遵守。”
  “不管我投奔谁,小乔都非我不嫁。”
  “公谨,我不能连累你……”
  “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们兄弟俩情同手足,还谈什么谁连累谁。我这一生,已经注定和孙家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在我被人人所不啮之时,义母和你待我如上宾,义父收我为义子,我顿时身价百倍,连一郡之首的刘勋都不敢动我周家。我义父一死,我又变得一文不值,连心上人也被别人夺来夺去。伯符,难道现在,你还不把我当成一家人吗?”
  孙策眼睛禁不住又湿了:“公谨,我现在成了落水狗,而你有乔家的帮助,到曹操的麾下,以你的才学,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又有小乔相伴……”
  “伯符,你太看低我了。无情无义之事,你做不出来,我就能吗?想着你在江东出生入死地拼杀,我在曹营里就是过帝王的生活,也是食不香,睡不稳。死,有什么可怕的?大丈夫生前只怕两件事,一是壮志不得酬,二是愧对亲友。”
  周瑜握紧他的手,“伯符,别灰心丧气的,让我们等待时机回江东吧,要屈辱,我们一起面对,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
  孙策猛地抱住周瑜,热泪滚滚,想起了先父生前的那个梦。
  已故兖州刺史刘岱有一个弟弟叫刘繇,声望很高。两年前,他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扬州首府原来在寿春,寿春被袁术占据了,刘繇就把官署设在曲阿,将袁术的势力赶走了。
  那时,袁术觉得自己占了寿春,刘繇占曲阿并不过份,就没有计较。时过境迁,如今兖州的曹操成了袁术的头号劲敌,曲阿就成了袁术的后背。
  袁术岂能有芒在背,就派吴景和孙贲率兵攻打刘繇。
  孙策闻知,对着周瑜捶胸跺足:“我的剑都快生锈了,为何不派我去?袁术从不信任我,我们何时才能回江东呢。”
  周瑜猛抬头,微笑着说:“这可能是回江东的大好机会。”
  “公谨,你有妙计了。”
  “吴景是你舅舅,孙贲是你堂兄,如果他们肯配合,我们就有希望了。”
  周瑜分析了袁术的处境和心理。
  “袁术的头号劲敌是曹操,他不能允许后方有半点动摇。如果吴景和孙贲战败,袁术顿时陷入危机。为了摆脱危机,他很可能会委曲求全,就像一个人被逼急了而铤而走险一样。”
  孙策恍然大悟:“哦,让我舅舅和堂兄故意战败,然后我再请战。”
  周瑜点了点头:“为了便于指挥,你趁机向袁术要回义父的旧部,这很合情理,他会答应的。如果我们攻占了曲阿,就是鱼归大海了。”
  孙策兴奋得摩拳擦掌:“此计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不是很大,而是一定能成功。”周瑜拉近孙策,低声说:“我还有一招,就是买通几个从兖州来的客商,捏造曹操频频调兵遣将的谣言,再加上曲阿兵败的消息和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袁术一定会中计。”
  二人当即分头行动,周瑜去寻兖州来的客商,孙策去找舅舅和堂兄。
  周瑜自幼就和各地的客商打交道,此事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吴景和孙贲都是孙策的至亲,又觉得他有君主之风范,一心想辅佐他,答应按计行事。
  事态发展,正如周瑜所料。
  吴景和孙贲率两万大军向曲阿进发,在横江和刘繇的部将樊能遭遇,大败之后,挥军向曲阿另一个门户当利口进发,又被刘繇的部将于麋打败,溃不成军,只好退守历阳。没过几天,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樊能和于麋的两路大军相聚历阳城下,吴景和孙贲正在拼死抵抗。
  消息传到寿春,袁术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周瑜趁机进言:“刘繇即使攻下了历阳,也不足惧,只是兖州还有一个曹操。若不能迅速击溃刘繇,将来我们和曹操恶战时,刘繇这颗背上之芒就会变成一把尖刀。”
  袁术听了,不由得扭了一下肩,仿佛真有“芒”在背。
  “除了刘繇,还有会稽太守王朗,也可能变成曹操的尖刀。千里堤坝上的一个蚂穴很不起眼,但洪水来时,却要毁了整个长堤。我们不能只注意洪水,而忽略了蚂穴。”
  就在前两天,袁术手下大将张勋听两个从许昌来的客商说,最近,曹军调动十分频繁,不知又要征讨谁了。
  袁术听了,一阵心惊肉跳。除了他,曹操还能征讨谁呢。后方不稳,如何能挡住曹操的虎狼之师。
  袁术睡不着了,无心再饮酒听歌。
  这天晚上,孙策来找袁术,愿意去征讨刘繇,条件是归还他父亲的旧部。
  袁术当时没表态,想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比孙策更勇猛善战的人了,就答应了。孙坚的旧部不到五千人,而刘繇和王朗却有五万人,孙策即使能打败他们也是惨胜。两败俱伤,换来他后方的安定,岂不更好。
  “伯父,让公谨随我一起出征吧。”
  为了拔去后背上的两把尖刀,袁术一狠心,也答应了。
  就在周瑜和孙策得意之际,袁术却想了一条万无一失之计,每次只给孙策半月的粮草。孙策若是趁机逃回江东,他就切断粮草供应,不到孙策回到江东,粮草就尽了,不战自溃,根本不用下令封杀他们。
  孙子说: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没有足够的钱粮,无论多善于用兵之人,也无能为力。
  这一招太有效了。
  周瑜又重新评价袁术:官宦子弟很多,但能割据一方的很少。袁术也有过人之处、过人之时。他不靠家族的背景,不会有今天,如果他仅仅靠家族的背景,更不会有今天。
  “袁术又在我们的脖子上套上一条铁链,怎么办呢?
  周瑜望着气急败坏的孙策,陷入深思:即使攻占了曲阿,在转战江东各地之前,最少要筹集到两个月的粮草,否则,不等筹到新的粮草,旧的粮草就吃完了,我们就不战而溃了。袁术每月只发给半个月的粮草,那半月的粮草如何筹集呢?绝不能抢劫江东的富户,那是自毁根基。
  周瑜想到了叔叔丹杨郡太守周尚,请他资助孙策。
  我叔叔接受袁术的任命,一是权宜之计,二是袁术重情义,待人宽和,做他的官较舒服。他很清楚,袁术最终很难成大事,早就想投靠明主,只是碍于袁术的厚爱,才迟迟未行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会帮助我和伯符的。万一不行,我就是盗取他的兵符,也要把粮运出来。
  孙策听了周瑜的计策,十分感动,却坚决不同意。
  “公谨,你的好意我知道了,但不能因为我,使你们叔侄二人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谈不上,他只是恨我一段日子罢了,没关系,只要我们占据了江东,还他数倍的粮草就行了。伯符,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
  孙策把手搭在周瑜的肩上,眼睛湿了,刚想说什么,被周瑜拦住了。
  “你又来了,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是一家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天地作证,有违此誓……”
  “伯符,别再哆嗦了,快想着怎么打败刘繇吧。”
  大军出征的前三天,周瑜向袁术辞行。
  “出征作战,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伯父,我想先行一步,去丹杨郡看望我的叔叔,在那里等伯符。”
  袁术稍稍想想,就答应了。
  袁术手下有一个谋臣,复姓诸葛名玄,其祖上诸葛丰曾任司隶校尉,很有才学。周瑜和他并无深交,只是见面问候而已。
  周瑜即将去丹杨郡的前一天晚上,他却来拜访。
  “周公子谋略深远,孙伯符勇冠天下,你们此次出征,必能战无不胜。但要成大事,人才是越多越好啊!”
  周瑜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知诸葛大人可有良才推荐啊!”
  “良才倒谈不上,只是我有个侄儿却聪明过人,才学渊博,很想投奔明主,创立一番功业。”
  “哦,诸葛大人深得袁术器重,为什么不推荐给他呢?”
  诸葛玄长叹一声:“在周公子这样智明的人面前,我不敢说假话。袁术成不了大业,有眼光的青年才俊,谁会跟随他。你和孙伯符不正是这么看的,才……”
  周瑜不知诸葛丰的虚实,急忙打断他的话:“诸葛大人此言差矣,我和孙伯符起兵讨伐刘繇,也是……”
  诸葛玄又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周公子,刚才的话,谁也不要再提了。先说我那个侄子。我大哥诸葛君贡死的早,留下三个儿子,老大诸葛瑾,老二诸葛亮,老三诸葛均。老大诸葛瑾现住在京城,攻读《诗经》、《尚书》《春秋左传》,老三诸葛均还小,老二诸葛亮年方十四岁,现在豫章郡。不是我自吹自擂,他资质过人,满腹神机,将来必是当世奇才。我想把他交给你和孙伯符,干一番事业。”
  周瑜害怕诸葛玄是袁术派来,试探他和孙策。
  “诸葛大人误会了,我和孙伯符此次出征,只是奉命行事,无论胜败,迟早都要回来的。您还是把令侄推荐给袁术吧。何况,十四岁的少年太小,随军作战还早。”
  诸葛玄见周瑜执意不肯,摇头叹息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