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章武三年(223)春,刘备病笃,丞相诸葛亮、尚书令李严并受遗诏辅刘禅。诸葛亮为首席辅政,主政务,李严为副,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镇永安。刘备死,刘禅即位,诸葛亮封为武乡侯,开府治事,寻领益州牧;李严封都乡侯,加光禄勋,后转前将军。
刘备临终谓诸葛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诸葛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三国志·诸葛亮传》)一般人把刘备说的“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话理解为:如果刘禅不才,诸葛亮可废之自立,即刘备有将基业转给诸葛亮之意(又有人认为刘备这样说是在行欲擒故纵之计)。但是也有人把其理解为:如果刘禅不才,诸葛亮可废之,再从宗子中择立,即刘备授诸葛亮有霍光那样的自行废立的权力。《三国志·孙翊传》注引《典略》及《三国志·张昭传》注引《吴历》曰:孙策临卒,张昭以孙翊(孙权弟)有孙策之风欲之接继。孙策定孙权,但谓张昭曰:“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似有让张昭可废孙权以立孙翊之意。我认为后一种说法是能说得通的。我们至少应在刘备说的上下两句话里找到连贯的意思。刘备说诸葛亮之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意为诸葛亮有使汉室再兴的才能,故刘备续说的若刘禅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应该意为诸葛亮可行废立。这两句连贯的意思应是:刘备欲能臣诸葛亮辅其能子复汉大业。我们这样来理解,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关系就清晰了,无谓猜想的那般复杂。刘备上句要诸葛亮定汉业,下句则要以基业相让,这是矛盾的。转刘室为诸葛之业,诸葛亮至少没有了以行统一的名义。
此时,魏吴蜀三家集团各拥一批优秀人才,鼎足之势已成,东汉末年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已基本结束。成败难以一役而定,将最终取决于治道。我想在此就诸葛亮治蜀的内政和外交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加以讨论,以明其何得何失。
东汉顺帝时,全国约有户口一千万,人口五千万。益州约有户口一百五十万,人口七百万。东汉末年的杀戮、掠夺、饥荒、疫病及亡匿等,使人口剧减,十裁一二在。《晋书·地理志》曰:刘备称帝,约有户口二十万,人口九十万。《三国志·刘禅传》注引王隐《蜀记》曰:蜀灭时,约有户口二十八万,人口九十四万,吏四万,兵十万。《续汉书·郡国志》注引《帝王世纪》曰:魏并蜀前,约有户口六十六万,人口四百四十万。《三国志·孙皓传》注引《晋阳秋》曰:吴亡时,约有户口五十二万,人口二百三十万,吏三万,兵二十三万。如此计算,三国总人口约计八百万,约东汉五千万的六分之一。这是汉晋间人口最少的时期。晋代魏后,人口开始增长。《晋书·地理志》曰:吴亡,晋约有户口二百四十万,人口一千六百万。约东汉三分之一。尽管这些统计数字不会很准确,但是基本上还是可以反映出当时社会兴衰的情况。
时,南中诸郡反叛,东吴有觊觎之心,北魏随时会犯境。在刘备舍弃荆州、携众南奔那存亡之时,诸葛亮奉命于败军之际,连和孙权打败曹操;这时在益州疲弊、四境危急之刻,他复受任于危难之间,以保家卫国。诸葛亮于建兴元年(223)通好东吴,消解一方外忧;二年(224)务农殖谷,闭关息民;三年(225)领兵南征,平定叛乱。我们可以看到诸葛亮的治理初见成效,长此经营下去,蜀汉会日益强盛起来。可他于四年(226)开始治戎讲武,以俟大举;五年(227)率众北驻汉中;六年(228)出军北伐,掀起连年战火。我们又不能不对其治理产生疑问。
建安十二年(207),诸葛亮在隆中说刘备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蜀建兴五年(227),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他在上刘禅的《出师表》中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几十年间,益州由富庶而衰穷。
诸葛亮《隆中对》的计策是:刘备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荆益两路向中原,汉室可兴。但因关羽失荆州,刘备败夷陵,诸葛亮设计的双刃,成了单刀。诸葛亮需要调整战略。诸葛亮辅政,书杜微曰:“今因曹丕多务,且以闭境勤农,育养民物,并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后伐之,可使兵不战民不劳而天下定也。”(《三国志·杜微传》)这在总的思路上仍与《隆中对》相符合,先自强,以待敌疲。魏吴中许多大臣都劝谏其主,宜专心于治国,使国富民安,然后可以强兼弱。汉末战乱,国破家亡,三强势均而鼎立,面临的都是相同的情况,宜先固己,而后图彼。
建兴六年(228)春,诸葛亮联合孙权北伐,自率二十万大军准备出征(二十万兵很可能是蜀国的总兵力,他率十万兵较可信)。这是《三国志·刘禅传》注引《诸葛亮集》载刘禅三月下诏书中说的,其实,这个诏是诸葛亮写的,刘禅照着宣告而已。蜀汉有二十万兵,以最大限额十人出一兵计算,这时蜀汉当有人口二百万。这二百万人口比刘备时的九十万增加了一倍。数字难免有水分,但人口得以恢复是事实,至少,诸葛亮有能力使大量亡匿漏脱者重新登录著籍的。但自诸葛亮北伐后,人口又开始减少,至蜀亡,人口与蜀立时相差无几。
《三国志·诸葛亮传》曰:建兴三年(225)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军资所出,国以富饶,乃治戎讲武,以俟大举。诸葛亮“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之策得以施行。但因诸葛亮把北伐当成迫切的头等大事去做,故对南中只能施以权宜了。后邓艾兵临成都,刘禅欲南走,谯周曰:“南方远夷之地,平常无所供为,犹数反叛,自丞相亮南征,兵势逼之,穷乃率从。是后供出官赋,取以给兵,以为愁怨,此患国之人也。今以穷迫,欲往依恃,恐必复反叛。”(《三国志·谯周传》)可见,治夷失偏,蜀汉政权实际上只控制着益州的北部,并未在南方获得有效的支持。
诸葛亮辅政伊始,曹丕遣使入蜀,劝蜀向魏称藩。魏数位大臣亦致书诸葛亮,欲蜀归顺。曹丕这时与孙权断交,故欲结蜀讨吴。诸葛亮作《正议》篇曰:“昔在项羽,起兵无德,虽处华夏,秉帝王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余万。《军戒》曰:‘万人敢死,横行天下。’况我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可臣僭拟者哉!”(《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诸葛亮集》)时诸葛亮正与吴修盟。如前面所言,蜀采取连吴抗魏之计没有错误,只是应当机智灵活一些,不该一陈不变。曹丕正恨为孙权捉弄,欲加报复。诸葛亮若审时度势,与魏往来,探其意图,仍有两家取吴的可能性。而他却摈弃此策,只认准与吴结交,与魏相抗。
建兴七年(229),孙权称帝,遣使告蜀与刘禅并尊。蜀汉官吏多谓孙权亦是伪立,交之无益,宜显明正义,以绝同盟。诸葛亮曰:“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吾所以不与之计较,求掎角之援也。今若绝交,必为仇敌,便当移兵东伐,与之角力,须并其土,乃议中原。彼贤才尚多,将相缉睦,未可一朝定也。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昔汉文卑辞匈奴,先帝优与吴盟,皆应权通变,弘思远益,非匹夫之为忿者也。今议者皆以权意在鼎足,不愿与我并力,且志望已满,无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权智力不及北,故限江自保;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沔,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我大军北伐,权上当与我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掠民拓土,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与我和睦,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魏军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权僭之罪,未宜明也。”(《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乃遣使往吴祝贺孙权正号。孙权与蜀订盟,中分魏土,以豫、青、徐、幽四州属吴,兖、冀、并、凉四州归蜀,司州以函谷关为界一分为二。孙权分魏不过是为自己称尊讨好于蜀的假分,奈何不了魏什么,若刘备、诸葛亮抓住时机与魏签约分吴,那很可能会是真分,吴多半凶多吉少。
诸葛亮既然知道孙吴尚多贤能,将相和睦,不会速战取胜,故对孙权僭越,要行以权宜,如此,那就更该晓得曹魏更多人才,更难攻克,更应施用变策。他可能担心,蜀连魏灭吴后,将因孤弱而难以久存。这种担心一般人都见得到。连弱敌强虽为常计,但却并非定律。既然三国的最高战略目标都是要统一天下,那么结盟便不过是为各自利益而暂行的权变之计,而相互兼并,一决高下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看清楚实质,蜀汉起码应制定两套灵活机动的战略方针:一为连吴抗魏(正策),二应为结魏灭吴(奇策)。选择前者时,宜采取持久的均势策略,以固鼎足;待强弱消长,再寻衅而动。选择后者时,就应考虑到积极开发治理南中地区(其实对蜀汉来说,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忽略对南中的治理),以备并吴时从此出兵交州,与顺长江东下荆州之兵呼应,夺取荆交利益;亡吴后,即使强魏欲陵弱蜀,蜀得荆交之地,国境横阔纵深,依山阻水,势可一搏,无所畏惧。周瑜、吕蒙都有消灭刘备,全据长江,以对曹魏的计策。
曹魏从来没有制定过一成不变的先吴后蜀或先蜀后吴的战略,它就是要灭掉二敌,谁好灭就先灭谁。东吴一向是看风使舵,左右逢源,既愿与蜀分魏,又念念不忘西扩。唯蜀汉旗帜鲜明,始终坚持与强魏势不两立,且采取的又是急攻,而非久御。
益州是天府之国,相对中原而言显得有些偏远,但并不僻陋。自东汉末年战乱,至刘备夷陵战败,益州才困惫不堪,险象环生。诸葛亮开府治国,闭关息民,和好东吴,南抚夷越,使之复苏。但是,他是简而行之,偏而行之,未能有深思远虑。他闭关息民,不过是为了得以喘息,获取一些实力后,便致力于北伐了。他和好东吴,除了相掎防御,主要还是想有钳形攻势。他南抚夷越,施的是权宜计,使其略安,不大乱即可;不但没有用心力经营,反而要使屡输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