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瑜的战船浩浩荡荡,船上一无阻拦,来到离南徐不远的地方,见前面一叶扁舟如箭般地飞来。战船上的水兵们要紧拉起嗓门,高声喊道:“呔!小船让路!”
这里战船上的水兵,哇啦哇啦,高呼不绝,谁知道小船上的人也不示弱,他们的喉咙比水兵们还要响亮:“呔!别胡说八道。你们知道谁来了?”
经这么一说,大船上的水兵也都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都在想:在东吴,除了吴侯,就是我家大都督的威势最大,谁敢在此挡道?莫非吴侯在此?一看小船之上并无吴侯的旗帜。那末还有谁会在此?因此,连忙问一声:“你们船上是哪一位?”
“尔等听了,我们吕范吕老,奉了吴侯钧命、鲁老的差遣,有文书在此,要见你们大都督。”小船上的人理直气壮地对着水兵们说。
战船上的水兵们一听是吴侯的命令,知道他们的来头比我们大,怪不到这些人的口气如此大,也是狐假虎威。只因吴焕钧命、鲁老差遣,故而他们都不敢怠慢,忙将大船停下,连声招呼:“少待,少待。”
大船上的水手赶紧奔进中舱去报禀都督。
话说周瑜自鄱阳湖起程到今,一路顺利。看看将近南徐,此时正端坐在中舱。大都督今年三十四岁,立平地七尺有余,生一个孩儿睑,脸上至死没有一根须髯,因此大家称他为周郎。两爿面皮,无一皱纹,象一张铁皮绷得很紧。两条细眉,一对小豹眼,小圆鼻,两耳贴肉,唇红齿白。头带束发紫金冠,雉尾高挑。身上白银锁子连环甲,甲拦裙金钩吊挂,外罩粉红袍,披半件,甲露出。腰悬一口龙泉剑,脚上一双粉底乌靴。
千里战船下江东,万扇旌旗掩碧空;
三军浩荡淮阴帅,笑看项王百战功。
“本督姓周名瑜,字公瑾。”
手下人到周瑜面前叫一声:“报大都督。”
“何事报来?”
“今有吴侯钧命,鲁老差遣,有吕范吕老爷求见。”
“啊呀!”
《三国》之中,人称诸葛亮未卜而先知,曹操过后而方知,周瑜一见而便知。现在听说吕范奉命来见我,周瑜已经明白了,此乃孙权见曹操屯兵赤壁,心中惧怕,故而今他来叫我回去商议大事。幸得我早有准备。已经临近南徐。所以一声吩咐:“传话相请。”
吕范见大船上的手下人进舱,自己忙从小船跨上大船,手执鲁大夫的一角文书,来到船外。一会儿见里面传话相请,踏进中舱,见大都督坐在那里,要紧上前一拱到底,说一声:“都督在上,下官见都督有礼了。”
周瑜见吕范对他行扎,忙把手一招,关照他:“先生少礼了。”
“谢都督!”
“旁侧坐了。”
“都督在此,哪有下官的座位。”
“君命在身,何必客套!”
“是是是!下官遵命。”
“先生,到来何事?”
“奉吴侯之命、鲁大夫的差遣,有文书在此,请都督虎目观看。”吕范说罢,将文书呈上。
周瑜接到手中,仔细一看,不出所料,果真吴侯少有主张,叫我回去议定军务大事。但不知曹操屯兵赤壁之后,主人可曾与文武研究过,让我问一个明白。因此把文书放在旁边桌上,问一声:“先生。”
“都督。”
“本督未知吴侯可曾商议过么?’
“连日商议,并无决断。”
“文武意下怎样?”
“文者欲降,武者欲战。”
周为听说文官都要降曹,心中一气。想这班文人枉受封禄,贪生怕死。
吕范见都督略有所思,便开口道:“大都督,文降武战乃是小事,江东近来出一件大事。”
“何事?”
“大都督,此番曹兵扎在赤壁之后,鲁大夫去江夏吊丧,将孔明领过江来,说道吴、刘两国联兵。都督且想,刘备哪有什么兵力可联?孔明分明是前来渔翁取利。我等文人曾同他舌战,可是诸葛亮真是伶牙利齿,大庭广众把薛敬文老大夫骂死;把吴侯比作尝粪的越王勾践。总之,个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大都督回转南徐,切不能与他同道。”
周瑜听完吕范的述说,心中转念道:这班文官是应该被人痛骂一顿,要骂得他们头脑清醒。不过诸葛亮这人倒也绝非等闲人物,竟然将我们江东儒雅之辈骂得哑口无言,分文不值,真了不起!我倒要领教一下。又问过:“啊!孔明现在江东么?”
“是。”
周瑜想,孔明啊,孔明!你到江东来劝吴拒曹的用意怎能瞒得过我,明知道你过江来别有用心,不过我周瑜也不是好惹的,只怪鲁肃被为人太善良,居然将他带来江东,这不是引狼入室么?因此对吕范说过:“本督明白了,请回去复命吴侯,瑜随后就到。”
“是是!下官告退了。”
吕范告辞周瑜,回到小船,先往南徐报知吴侯,大都督号令大队随后进发。
先说吕范到镇江见鲁大夫交差,说道周大都督已在途中,估计傍晚时分可抵南徐。鲁肃听得此话,匆匆来见孙权。孙权得讯周大都督今天傍晚将到,要紧传令文官武将一齐到城外码头,迎接周瑜。在《三国》这部书中,江东一共有三次大场面最热闹:第一次鄱阳湖请周瑜;第二次陆逊拜帅;第三次孙权称帝。现在孙权亲自要去迎接的消息不胫而走,众文武闻悉,个个要用巴结都督,再则打听一下在降、战的问题上,周瑜持何见识,因为在江东,他是一个可以决策的人物。
鲁肃从孙权府给出来,直往孔明寓所而去。到里面,见先生坐在那里。上前招呼道:“军师,下官有礼了。”
“大夫,莫非周郎回来了?”
“是啊!进日傍晚即到。吴侯传令我等文武都去迎接。
我想,免得你去帅府求见,目前共去码头迎接,下官从中介绍。军师看来如何?”
“码头迎接周郎?”
“是啊!”
孔明凝神想了一想,感到不妥。我与周瑜会见,绝不能在大庭广众,而只能与鲁肃二人前往谒见。万一码头不见,那就难以相会了。因此就对鲁肃说:“码头之上,周郎他不肯相见的。”
“吴侯亲自前去迎接,岂有不见!”
“亮虽非仙人,但料事如神,请大夫稍停停引领去他帅府便了。”
鲁肃想,你不愿去码头,大概一个是都督,一个是军师,都是大人物,都不肯低三下四。不过你诸葛亮的说话也不可不听,让我等歇再来领你吧。说道:“既然这样,下官告辞了。”
“哪里而去?”
“你军师不去,我乃是都督的下属,定要去码头迎接都督的。”鲁肃心里想,不管周瑜见还是不见,哪怕跑一个白趟也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请大夫与亮办一张帖子,一同带去码头。”
“先生,你人也下去,缘何办帖子?”自已不肯去,那末办帖子又算什么用意。
“你多办一张帖子,有何麻烦?”
“是是是!”鲁肃见诸葛亮大有不耐烦之意,只得唯唯诺诺,说办就办,免得得罪了他。因此就在军师府第磨墨展笺,提笔挥毫写好两张贴子:一张诸葛亮的,一张是自己的。
其实孔明是条龙,他未见周瑜的虎面,先要摸摸他的底,究竟周瑜对我用什么办法。
鲁肃现在还不明白,为何诸葛亮人不去,却要送帖子去。
等会儿将孔明的帖子送进内舱,周瑜见这张帖子,以为诸葛亮也在码头上迎接,他就想,孔明啊!本来文武我要见的,你来了我就不见,让你白跑一趟,也显显我周谕在江东的身价。他哪里知道诸葛亮他虚晃一枪,帖子到,人未来,一开头就给周瑜上个当。到这时,鲁肃心中方才明白孔明不来的道理,更加钦佩他料事如神。
此时,鲁肃赶到码头上,见岸边早已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临时扎起的彩牌楼边,吹鼓手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文武身畔都有一个家人,手捧主人的帖子,准备等都督的大船一到,就上前投帖。
忽听得阵阵金锣由远而近,又见战船渐渐而来,码头上的众多家人,将手中的帖子由几个手下驾一只小船,向大船迎面驶去,送上大船。见大船慢慢地停稳,家人们齐声高喊:“文武前来投帖。”
战船上的手下人急忙向中舱报进去:“报都督,船至码头。文武命人前来投帖。请都督定夺。”
“去取来。”
手下到船外,把送来的贴子统统收下,关照小船回去。
然后把帖子送到舱内,放在都督面前的台上。周瑜见台上一大叠帖子,脸上略有得意之色。心想,承蒙吴侯器重,官拜大都督,文官武将也都拥戴,都到江边迎接自己。不知是哪几位送来的,虽说都是我的下属,人人都熟识的,但还是看一看。所以,将面前的帖子一封封看下来,其中不是文就是武。看到后来,只见一封帖子上写着“鲁肃”二字,心里一阵高兴,想到底是老朋友,用兵上是我的得力助手,为人不错。今日我回转南徐,早已料到他必定来接我,久未面晤,心实挂念。不过,子敬啊!你各方面都好,就是把诸葛亮领过江来不好。故而把鲁肃的帖子放过一旁。要想再看下去。
不看则已,一看心中一气。只见下面一张帖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大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等字样,十分醒目。
“啊——!”不想见你,你偏偏又来了。你是江夏派来的一个大奸细,知道我周瑜是江东的要紧人物,因此,借迎接我为由,企图对我说服,把你留在吴中。老实讲,我绝不会象文人那样与你磨嘴皮子。我身为大都督,破曹兵自有主张,何须你家孤穷君臣相助!我只要明日上堂见吴侯,说得主人同曹操开战,然后立即带兵驻扎三江口。你孔明在东吴,我只装作不知道。这样你就无法插手军事,等到打了胜仗,你就无法从中得利。让你孔明有兴而来,败兴而归,一事无成。本来要见一见文官武将,就为你孔明在场,我就一个都不见。好得我练兵一年回来,托词几句,众人也会谅解的。
不晓得孔明的人根本没有来,也料到没有必要来。周瑜可算厉害,但也免不了上诸葛亮的当。周瑜一声令下:“来!说本督鄱阳湖操兵辛苦,一律不见。”
手下人立即赶到船头上传令:“呔!大都督鄱阳湖操兵辛苦,一律不见。”
码头上众文武满怀热情要想奉承一下周瑜,不料他一点不赏脸,一律不见,大家感到非常扫兴,但是又没有办法,不见只好不见。孙权与周瑜他们的君臣关系象弟兄一样亲密。
听说周瑜路途辛苦,一律不见,一点都没有意见,相反感到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明天大堂上要见面的,就领文武一同回去吧。其中唯有一个人听说一律不见,他放声大笑:“哈——”不是别人却是鲁肃。他不笑别人只笑孔明神机妙算,简直象仙人。说不见,果然不见。
但为何孔明送了一张帖子周瑜就不见,他还不能理解。所以赶紧到孔明府第,见到先生,开口便说:“军师,大都督果真不见。佩服佩服!”
诸葛亮听得“不见”二字,并不作喜,便与鲁肃讲:“码头都督不见,稍停停引领本军师前往都督府。”
“是是是!”鲁肃暂时回转府第。
周瑜的战船靠近码头,这时石牌楼等全部收拾,码头上冷清清,行人稀少。周瑜换好一身便服,然后漫步上岸,乘一顶大轿来到镇江城内都督府。原来,周瑜的家眷都不在城内,而在柴桑。妻子小乔,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周循,次子周胤都不在周瑜身边。此地南徐是临时帅府。周瑜出轿进府,无数手下人出来迎接他,一方面早已摆好接风酒席,为大都督洗尘。
大都督用罢晚餐,吩咐手下收拾停当,自己独个儿静静地思量。想自己从鄱阳湖回来,料想不到诸葛亮竟会过江来劝我主战曹。虽然白日里我传令不见一人,我恐他晚上赶上门来。我只要躲避过这一夜,到明朝就不要紧了。因此周瑜在一块虎头牌上写着“回避”两字,并命门公天一黑就将此牌挂在帅府门上,紧闭大门,拒绝来访者。与其说周瑜不见一人,倒不如说他就是回避孔明一人。哪里知道今天这一夜孔明岂肯轻易放过他!要是被他睡得安稳,孔明来朝只好灰溜溜回转江夏郡。
书路并行。再说孔明今朝夜饭吃得特别早。饭后,坐在书房中憩息。他双目微合,似睡非睡,想到白天被我料到周瑜不肯见我,故而也不见众人。看来要对付周瑜这个人,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倘若明天周瑜上堂,我诸葛亮就再也不能在江东立足了。事不宜迟,应该及早想办法见一见周瑜。
举目朝立在身旁的四个手下人看看,其中有一个手下人最贪铜钿,而且最喜不义之财。因此转念道,今日有一事来差遣他,一则让他去打听一下消息,二来由于他们平时贪财,今日也要警戒警戒他们,这叫一举两得。诸葛亮要捉弄一下手下人,确如反掌之易。故而起手对手下指指,叫一声:“来。”
这个手下见孔明军师用手指着他,要紧走上来跪下,一边回答道:“军师,小的在。”
“你与我去打听。”
“到哪里去打听?”
“到都督府去打听。”
“打听什么事?”
”可有文官武将去见都督。”
“不要去打听了。”
“为何?”
“刚才小的出去买东西,路过大都督府第,见门前‘回避’牌高挂,一律不见。”
孔明想,你倒聪明,见“回避”牌高挂,就不肯再去打听。我叫你去打听的是有没有人去见周渝,而不是去打听有没有挂起“回避”牌。周瑜要回避的是我诸葛亮一人,江东文武看来都不回避。依我想来,白天码头上文武没有见到周瑜,他们必不肯甘休,晚上定要去见的。因为文人要降,武将要战,都要探听一下都督的意见可与自己相同。倘然今夜不见,明日大堂面晤孙权,定下计谋,再要劝谏,恐难挽回成命。只要周瑜今夜不论见文还是见武,我孔明就要想方设法去见他,不怕他不见我。孔明对手下注视一下,意思是,这种事情的深奥之处,你是弄不清楚的。复又对他说道:“你只管与我去探听一下,他虽然‘回避’高挂,但是本军师料想,定有文官武将要去见的。探听回来,重重有赏。”
“有赏啊?”
这手下人听得说去打听消息有赏赐的,喜出望外,这话直往耳朵里钻进去。自从鲁大夫差我们到这里来侍奉你,起初以为是个美差,不料一天到晚忙得很,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又难服侍他,别说赏赐,就连好话也难得听到。不想今天天开眼,军师大发慈悲,打听一下消息能得到赏赐,想必这恩赏不会小。那就去跑一趟,不管有没有人见都督,去打听一下回来领取赏赐,少说五钱银子。故而要紧答应道:“是!”
这手下人提着灯笼火,兜抄曲折往帅府而来。古代人口少,极少有夜市出现。手下人一路上并无耽搁,到都督府前,只见大门紧闭,路上行人稀少。心想,来也来了,让我在此等一歇,到底有否文武进出,看一个仔细。如果实在无人进见,那末我回去复命军师也交代得过。他退过来,到都督府的大门对面一垛照墙角上一倚,再把灯笼火吹熄,双眼盯着大门。十月里正是秋高气爽,一到夜间就觉阴凉了。这手下靠在墙上,原是双眼睁大,两耳竖直,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时间一长,只觉两眼有点酸,又不见都督府有情况,心里想,恐怕一时不会有人进出府门,让我略微合一合,耽搁一点时间回去,也表示我办事认真。所以他心里这么想,两眼早已闭了下来。不一会儿,已经睡熟了。
正在这手下人昏昏欲睡的时候,那边走过来五、六位大夫,各自手中提着灯笼,一边缓步行来,一边嘴上都在客套:“请了,请了。大都督白天不见,我等晚间来拜望于他。请了。”大家你请我请,向这里过来。
大夫们的说话之声传到照墙边,惊醒了孔明的差人。这手下人在睡梦中听得声音,睁眼一看,有好几个人向这里走来,昏黄的灯笼光照在这些人的脸上,还依稀辨得出这都是大夫,而且有张昭、顾雍、步骘、虞翻等人。他要紧提足精神,看他们到底可是进都督府门。
不出诸葛亮所料,白天周瑜避而不见,张昭他们约定晚上造府拜见。吃过晚饭,他们约齐,往都督府徐徐而来。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早被人在暗中看见。一行人来到府前,得灯笼火,一旁挂好。都督府有规矩,晚上敲门,门公知道不是自已人是不会出来开门的。在府门外有一根棒,张昭伸手在墙洞里抽出两根二尺左右长的榉棒槌,文打三下,武敲四声。“噗噗噗”三下敲完,棒槌插好。里面门公听见敲棒声,心想,外面“回避”牌挂着,不知哪一个不识好歹,还在敲棒。让我出去回绝他。因此跑出墙门间,把六扇大墙门的中间两扇开出一条缝,伸出脑袋一看,都是些江东上大夫,不敢怠慢,跨出门槛,招呼一声:“众位大夫,小的有礼。”
“费心通报都督,下官等要求见。”
“众位先生你们看门上‘回避’牌高挂,一律不见。”
“‘回避’牌高挂,一律不见?那费心通报都督,我等有紧急军情告禀。”
“是是是!少待。”
张昭想,凭你“回避”牌高挂,两件事情你不敢不报。
第一是紧急军情。好比曹兵杀过江来了,你门公不报,贻误了军机,该你吃罪不起。第二是吴侯的君命。主人有事,周瑜不能不见,何况你小小的门公。所说张昭舌战诸葛亮不行,要吓唬吓唬一个门公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门公直在里面来,到内室。正值周瑜刚吃罢晚饭不久,因有心事,尚未安寝,坐在那里养神。门公上前报道:“虎驾,外面有诸多文人来见,他们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周瑜听说文人前来求见,自己也在琢磨:我原来不是要回避文武百官,只回避孔明一个人。听说文人都要降曹,究竟有些什么道理,叫他们进来问一问又有何妨。但不要孔明进来。再一想,孔明舌战群儒,都与他们不对的,文人必不肯引领孔明来此。只有鲁肃这个文人是他的保护人。鲁肃不来,孔明一个人自然不会来的。我若问诸葛在可曾来,传到外面大家以为我周瑜见他惧怕,不敢见他。只须问一下鲁肃可来。
“鲁子敬可来否?”周瑜问道。
“鲁老未来。”
“那末二堂相见。”
门公听周瑜问鲁大夫,观其神态,好象要回避他,不觉感到奇怪。想想我家都督与鲁大夫是最相好的朋友,平日里十分敬重,有事共同商谈,过往甚密,今日要回避他,不解其意。门公速速赶到外面,请众位大夫二堂相见。
张昭在前,诸位在后,大家一同进了帅府,直到二堂。
里面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周瑜坐在中间。张昭等人踏上前来见礼:“都督在上,下官等见都督。”
“众位大夫罢了。黑夜到来何事?”
“都督,今曹操雄兵百万,虎视江东,吴侯连日商谈,不能决断。鄱阳湖特情都督回来,未审都督意下如何?”张昭开门见山,询问周瑜持何见解,摸一摸周瑜的底细。
“众位先生看来如何?”
“下官等看来,降曹为上。卑职等看来,降曹为上。”
众大夫同气连声说道。
周瑜见他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意图果然是要降曹,心中十分不快。自己不辞辛劳到鄱阳湖操兵,就是准备迎战来犯之敌,怎能不战自降。不过今天我也不来说穿自己的意思,免得你们一夜睡不着,甚至节外生枝。只有敷衍几句,搪塞一下了。“本督鄱阳湖操兵,早有降曹之心。来朝堂上面见吴侯,遣鼓山当了。”
众大夫见周瑜同意他们的见识,心中暗喜:看来此番降曹已定,明日堂上自有分晓。要紧说过:“足见大都督深谋远虑,与某等所见略同。不过,诸葛亮前来从中取利,诡计多端,还请都督千万不可同道。”
周瑜想,真是十句九不听,一句有真情。这最后一句话倒是要记取的。不然,虽则战胜了曹操,听从了诸葛亮的计谋,必然被他夺取腹地。因此说道:“本督自有主张,请放心便了。”
“那末下官等告退了。”
“请便。”
周瑜向里面去了。众文人到外面,点燃灯笼火,各自回转府去。
孔明差来的手下人见众大夫进去了复又出来,已经佩服军师神机妙算了。不过军师说,文官武将都要来的,倒要再等一下,看一个仔细。刚才想到这里,武将果真来了。未见其人,已闻其声,老远就听见甲拦裙“锵锵锵”向这里来了。
“请了,请了。”老将军黄盖领头,后面韩当、周泰、徐盛、丁奉等六、七位名将,手提灯笼火,阔步来到帅府前,灯火吹熄,搁在一旁。黄盖抽出两根棒槌,“噗噗噗噗”四下敲毕,插好棒槌。
里面门公得敲棒声,知道又有人来求见都督。心里想道:这块“回避”牌不挂倒很太平,挂了反而讨厌,刚走了几个又有人来敲了。他二次出来开门,门缝中瞥见外面都是吴中名将,尤其皆是前辈人物,更其惹他们不起。要紧上来见过:“众位将军,小的有礼。”
“费心通报都督,末将等要求见。”
“众位将军听了,“回避’牌高挂,一律不见。”
“那末刚才这班文人为何能相见呢?”老将军追问道。
“这个……”门公想,大概他们路上已遇到文人了,只有实言相告,免讨没趣。“众位将军,这班大夫有紧急军情告禀大都督。”
老将军想,你想用紧急军情来压我们,我们又不是小孩,岂会胆怯?“他们有紧急军情,你去禀报都督,说我等军情紧急。”
门公知道拗他们不过,只好去通报,说了声少待,转身到里面去向周瑜禀报。都督听得武将要来见我,想乘机问一问众武将的意愿可一致。但不知孔明可曾跟来,又问了一声门公:“鲁子敬来否?”
“鲁老没来。”
“二堂相见。”
果然不见鲁肃。门公心中也觉奇怪,平日里鲁大夫与我家都督乃是至交好友,他是常出常进帅府,无须通报。今朝不知为了何事,竟屡屡询问,回避鲁肃。他一路想,一路行到外面,对黄盖等众特说:“都督二堂相请。”黄盖等进帅府,到二堂上,见周瑜早已坐在那里,踏步上前见礼:“末将等见都督有利了。”
“众将军少礼,不知黑夜到此何事?”
“都督,曹操屯兵赤壁,吴侯犹豫不决,请都督回来,不知虎驾钧意如何?”黄盖回答道。
“老将军,你看怎样?”
“照末将看来,曹孟德托名汉相,实为汉赋。降曹从奸之贼,末将欲战。”
“那末众位将军意下如何?”
旁边几位将军要紧附和道:“都督,小将欲战!末将欲打啊!”
周瑜见武将人人要战,意志甚坚,心中暗喜。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国难当头,大将们更应身先士卒。周瑜想,在这点上我与你们的看法倒是一致的。因此对他们说道:“众位将军听了,本督鄱阳湖练兵,早有伐曹之意。来朝堂上面见吴侯,奉君命,屯扎三江,与曹贼交战。”
“大都督也欲与曹操作战,那末与末将等所见略同。不过,都督你要知道,诸葛先生有晏子之才,应该两下联合,共破曹操。”
周瑜听完,想道:真是十句九真情,一句不要听。你们样样都对,叫我与孔明联合,这万万使不得。这意见我不能采纳。所以也不与他们多说,早些打发他们回去,明日堂上再见。说道:“本督自有主张,不劳关切。”
“小将等告退了。。
“请便。”周瑜往里走去。
众将退到帅府外,点亮火,提着灯笼各自回府不提。
门公把墙门关上,打算熄灯安睡。无多片刻,又来了一班以诸葛瑾为头的六、七位大夫。周瑜同样会过,送出府门;再过一会,又有一班年轻的武将,如黄盖的学生甘宁等五、六个求见周瑜,都督—一见过。就这样,都督府第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一个上半夜没有安份过。
却说孔明派出的手下人,在府第对面黑暗中,将这里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嘴里轻声嘀咕道:“军师啊,你真象仙人一般,料事如神。说有人到都督府,果然络绎不绝,接踵而至。”并暗暗庆幸自己今日好运气,回转去定然重重有赏。
这手下人见第三批又是文人到,自顾点亮灯火,回去见孔明。
到军师府,吹熄灯笼,要紧来到书房。见孔明在,上前说道:“军师,小的回来了。”
“回来了?”孔明说。
“是!”
“打探得怎样?”
“军师,你是料事如神,小的到现在方始佩服。”这个手下以为多拍拍马屁,等歇好多领些赏钱。
孔明知道这手下人心计多端,听得说有赏赐,拍马屁来了。心里想,这种蹩脚马屁少拍拍,我不吃的。到现在你刚刚佩服我,说明你平日里一向敷衍塞责,不能认真服侍我。
我也不来计较于你,且问情况怎样。说道:“究竟怎样?”
“军师你听了,小的到了虎驾门口,冷清清,静悄悄。
过一会,果然先来一班文,又来一班武,再来一班文。小的就回来了。”
“周郎可曾召见否?”
“统统见的。”
诸葛亮听说周瑜统统召见,心中大喜,想周瑜的过失终于被我抓住了。这下不怕你周瑜不见我。再对这手下看看,意思是,虽然你探事有功,不过这赏赐权且寄下,待见了你家主人鲁肃再行发放。因此对着他只是冷冷一笑:“嘿嘿嘿,能干!实是能干!”
“这!这!”手下想,光说能干,不发赏钱又有什么用?
我受了半夜的风寒,总指望得些好处。你不要装聋作哑,赏赐快点拿出来。我向你讨,当然做不出,难道你自己讲的话已经忘怀的了?不可能。让我再提醒他一下:“军师,你的兄长诸葛瑾也去见的。”
“哦哦哦!亮的家兄亦然去见的?”
“是。”
“好啊!真是能干。”
手下人想,怎么还不拿出来?既然他听不懂我的话,那也就说得明一点,不必再兜圈子了。说道:“军师,小的在虎驾门口立得两条腿也酸了。”
“两腿酸痛,到里面去睡觉吧。”
“军师,小的在都督门口立得肚子饿得象鬼叫。”
“腹中饥饿,那末到里面去吃晚饭吧。”
手下人心里气啊,脚酸叫我睡,肚皮饿叫我吃,明明是装模作样,要赖掉这赏赐。你这是要赖,我越是要讨。又说道:“军师,小的到帅府门口,冷清清,静悄悄,一班文,一班武……”
孔明见这手下横一遍文,竖一遍武,唠唠叨叨,早已心领神会,看来他讨不到这个赏钱不肯罢休,孔明心里想,对不起,我到此地江东来,除了一身装束,分文全无。再说你贪得无厌,我更其无钱可赏。免得在旁纠缠不清,孔明推托一声:“明日领赏。”
“是!”虽则手下人应喏,心实不愿。别的钱可以欠,这赏赐从未有欠帐的,今朝不给明天给,肯定夜长梦多。他饱受一肚子气回到厨房里吃夜饭。他吃一口,骂一声,骂一声,吃一口:“王八蛋,诸葛亮。”
孔明也不理会这手下人到底说些什么,想到自己今晚事情十分繁忙,还有事情要他去做,所以也不过分为难他。无多片刻,诸葛亮呼唤道:“来!”
“小的在。”旁边的手下人要紧应道。
“不要你。”
这手下人退过一旁,暗自埋怨孔明不讲清楚叫谁,害得我碰一鼻子灰。
“我要刚才与本军师去打探的那一个。”
边上的手下人都在想,军师与他结了冤家了,他不在,偏偏看中他。回道:“他在吃饭,待我等去叫他前来。”其中一个快步走到厨房,见那人还在一边吃一边骂,怨气难消,过来人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都没有听见。因此他提高嗓门喝道:“呔!”吃饭的手下人听得喊声,抬头一看,见这人站在身边。说一声:“怎么样?”“军师叫你去。”“不去。”这家伙上了一次当,不肯再为军师奔波了。来人知道他没有拿到赏钱,火气大,不肯去。心想,你不去,我不好销差,让我来骗他去。说道:“军师叫你去领赏。”“领赏啊?那去的。”这手下人听说军师叫他去领赏,心头之气顿时烟消云散。放下还未吃完的位饭碗,跟了来人兴冲冲离开厨房。自以为孔明见他脸上不快活,心里过不去,因此给我赏钱了。
先生啊!你早一点开恩,那几句粗话我也不骂了。他嬉皮笑脸地来到孔明面前,说:“军师,小的来了。不知命小的到来有何吩咐?”可是叫我来领赏?
“命尔前来与我张灯。”
手下人听了说张灯,一团兴致化为乌有。提灯笼,肯定又要叫我去兜圈子了。问道:“军师,张了灯到哪里去?”
“亮去拜客。”
“军师,怎么白天不去拜客,而要晚上前去?”你真是与众不同,白天里闭目养神,晚上却要去访友拜客,惊扰四邻。白天当夜晚,黑夜当白天,黑白颠倒。我们做手下人的也受你的累。
“这名谓拜夜客。”
拜客还有昼客、夜客之分。手下人奈何不得他,不敢违拗。一想,拜客总要有帖子的,这江东这么大的地方,不知他要去找哪一个,让我问个清楚,找起来也好找些,免走冤枉路。开口问道:“军师,名帖现在何处?”
“口帖便了。”我的意图不可让你知道,所以也不必办什么名贴。
手下人不是这么想,他感觉诸葛亮太寒酸,连一份帖子都不肯破费。莫怪你赏钱不付,原来大汉军师却是一个吝啬鬼。既然这样,早去早回。招呼孔明说:“好好,那军师,咱们走吧。”手下点燃灯笼火,提在手中,在前领路。孔明站起身来在后跟随,其他的手下送到门口。这提灯笼的手下踏到街路上,不知军师所拜的客在什么地方,回头问孔明道:“军师,你是走这边,还是走那边?”
“你要这边就这边,你要那边就那边。”
手下人不明白孔明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去拜客,怎么要我选择路途?后面几个手下也觉奇怪,对门外的那人看看,意思是大概军师今夜碰着了什么邪神,你只管陪着他到各处去兜个圈子也就算了。
“好吧,那军师随我来。”领路的手下人不大愿意地说。
“领路只管领路,不必多言。”
“是!”
手下人张灯在前,孔明跟随其后,另外几个手下见他们走后,也就回了进去。
诸葛亮一路走,一路思量:夜里哪一个不要睡觉?可是我为了刘备的三分天下,常常夜以继日,秉烛达旦,一面还在盘桓着对付周瑜的策略,故而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和叹息声:“嘿——”
前面的手下人听得孔明自言自语,喜怒无常,担心他果然中了邪,不然为何从不拜客,今在却要在夜来人静之时出门?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拜望谁。不免心中有些害怕。
行过一段路,前面一座很大的宅所,灯光明亮。孔明叫住前面领路的手下:“站定了。”
“是!”
“观看前面是哪一家?”
这手下人走向前去,把手中灯笼一照,说道:“啊!军师,此地乃是甘宁甘将军的公馆。军师可要拜了他吧?”
手下人也在考虑着,你诸葛亮拜客没有目标,要想着谁就拜谁,我领着你也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荡,不如早些拜了客,我也可以早些回去歇息。
“他乃是武将。”
“对!江东的小辈英雄。”
“不往来。再走。”
“是!”从不来往的,他不拜。可怜他江东文武中,所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因此只好重新向前走去。走不多远,门前又有一座大宅院,孔明又问道:“站定了。哪一家?”
手下人站定仔细一看,已经明白,对孔明说道:“军师,此处乃是顾老的府上。你可要拜了他?”
“他乃是文人。”
“是啊!江东的老文官。”
“向来不熟悉。再走。”
“是!”又是个不熟悉,又不拜。老也不拜,小也不拜。
文不拜,武也不拜,也不知你到底要拜的是哪一位。
手下带着孔明一个大圈子兜转来,只见前面一幢大宅院,六扇大门开得笔直,灯烛辉煌,墙门间里的两条拦凳上坐满了人,都在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江东本地人都知道,此人最喜热闹,每夜不到三更左右不睡觉的,这便鲁肃鲁大夫。他自己睡得晚,关照府内上下当差都要睡得晚些。孔明见此情景,叫住手下人:“住了,哪一家?”
这里明亮得很,根本用不着用灯笼火去照。手下过去进进出出无人过问,乃是自己主人的公馆。他想,我家主人孔明是熟识的,今天日里还在一起,看来不会特地赶来拜访,料他不会进去的。所以他狡黠地笑道;“嘿嘿。军师,回去吧,回去吧!”
孔明被他连声叫回去,倒有点懵了,此地公馆又不戒严,如何一个劲地叫我回去,要问个明白:“我问你哪一家,缘何叫我回去?”
“军师,小的与你两人乱跑一通,竟跑到了咱们家爷的府上来了。”闹了半宵,我也闹昏了,自己主人的府第差一点不认识。你拜客总归拜客气的人的,你与鲁肃从早到晚在一起,有话只管说,何必晚间登门?所以,要叫你回去。
“原来是鲁子敬的公馆。那亮就拜鲁子敬。”
“这……”你好象在“转老爷”,转到哪里就哪里。你既然要见鲁老,一出军师府就该讲明,我早就可以领到了,何必象走马灯一样,兜这样大一个圈子?
手下人把灯笼火次熄,自己跑过来在照墙上一靠。坐在墙门间里的人,借着里面射出来的灯光,见照墙上靠着一个人,见其身影,一看就认出了他原是此地府上的差人,现在主人差他去侍奉诸葛亮。大家要紧外叫应他:“我的哥,你近来在军师府当差,可发了财了?”
“发财?”这手下人想,做梦都没有做过。肚皮还未吃饱,发什么财?少触触霉头也就够了。因此象哑巴一样,没有一点回音。
墙门里的人见他不吱声,以为他跟了军师外快多,有面子,所以摆架子了,不知道他象吃了闷棍一样,有话难说。
大家正在猜疑之时,见灯光中跑来一人,纶巾鹤氅,手执羽扇。虽然鲁肃手下人大多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但凭这身衣服,大家早已闻名,一看就知道诸葛亮来了。这里的人一个个都立起身来,到孔明面前,一齐双膝跪下,说道:“军师,军师,小的们见军师。”
“罢了。与我通禀鲁子敬。”
手下人听他叫自己的主人家鲁子敬,都惊异不定,怎么登门造府可以直呼其名的呢?手下人见他如此气派,不敢懈怠,马上有人跑到里面,到书房门口,招呼一声:“小的见家爷。”
鲁肃正在办公事,听得有人叫,放下手中公事。抬头见一名家人,问过:“何事?”
“今有军师到,要见你家书。’
诸葛亮的到来,也使鲁肃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偏要在半夜三更见我。老实说,自从诸葛亮到了江东以来,只有我似乎每天去探望,他从未来我府上。可是又有什么事情呢?他白天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过此一夜。不过今天是第一次来,更要给他些面子,传令道:“来啊!开正门,说我出接。”
家人一面喊出去,一面大开正门。鲁肃一声痰嗽,从里面走了出来。正巧孔明也从外走到了这里,在中门碰面。鲁肃老派,对孔明深深一礼:“啊!军师鹤驾降临,下官尚未出接,有礼了。”
“罢了。”
鲁肃见孔明礼都不还一个,心想,你真要死快哉,我如此的身价,又在众家人面前,向你行礼,你非但不还礼,还对我说一声“罢了”。他还以为孔明在同他打趣,因此,笑容可掬地对孔明说:“军师,常言道:人不熟,礼不熟,下官深深一礼,军师却把手一招,说一声罢了,这也太过分的了。”
“你可知道,也不行礼?”夜里不行礼是不错的。
鲁肃想,我行礼也会错的,反正总归是你诸葛亮对。倒要记牢,今天夜里不能行礼。所以招呼一声:“请了。”
“带路。”
“嘿——”鲁肃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现在又把我当作手下人一样看待了。就这样,鲁肃在前,孔明在后,来到书房。
座位早已摆好两只。鲁肃又是一礼:“军师请坐。”
“不必多礼。”
鲁肃担,我倒又忘记了。因为打拱作揖是我的习惯,一下子要改去这却很困难。两人对面坐定。鲁肃抬头对孔明一看,只见他一手撩须,手中的羽扇摇得很急,脸带愠色,双眼弹出。心中暗自吃惊道,不知他缘何恼怒到如此地步?不知谁人惹得他发这样大的脾气?此等夜深人静特地赶到我的府上,可是我白日里言语冲撞于他?不曾。可是我差去四个家人相待不周?这倒很有可能的。当初叫他们去军师府去侍奉孔明时,我一再叮嘱他们要悉心照料,关怀备至,日后回来重重有赏,要是稍有差池,定然不饶,将他们活活打死。
大概这几个家人中,有个别人见军师是个文人,不大听他差遣。军师到我们江东乃是客人,又不好训斥他们。这些家人屡屡不听使唤,故而军师没有办法,半夜到此,要责怪我轻慢外客。不过,鲁肃再一想,不至于此吧。孔明到底是一家军师,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岂会这等胸窄量小。纵使家人有所得罪,只管等到天明,与我讲一声,我向他赔礼道歉,教训教训家人罢了。鲁肃想到这里,自以为必是手下无礼,他也不问一声手下,可有此事,就向孔明打招呼道:“啊!军师,莫非这班不法的狗头冒昧军师?请军师看在下官的份上,来朝将这班狗头活活地打死。”
鲁肃这人就是有点踱头脾气,他以为吃准的事情,不喜欢多问。孔明听他讲这番话,知道他“冬瓜缠到了茄门里”,事情的原委未弄清,先赔罪于我。因此问道:“你在讲些什么?”
鲁肃以为孔明还没有听清,故而将原话再重复了一遍。
“亮是何许样人?”诸葛亮故意板起面孔问道。
“大汉的军师。”
“好啊!既然是大汉军师,岂会同家人去斤斤计较?”
“不是的吗?这个——”鲁肃方才明白自己在瞎想,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既然不是这样,那你又为什么如此恼怒?
是不是到此寻开心?要是这样的话,我倒要与你讲个明白,开玩笑要看看时光,天亮了尽管开。请你下次不要夜里过来。
“那末军师究竟为了何事?”
“亮且问你,读书读过否!”
鲁肃感到好笑,不为别事,路远迢迢到此,来问到这种事情,这些话要等到白天无事,大家都有闲情逸趣,坐在一起谈谈文章,说说经纶。我读书读得变成了踱头了,称不上读书人,还有哪一个相配?不过在你面前要客气一点,免得又要被你抢白:“下官略知一二。”
“事君以忠。”
“结交以信。”鲁肃接上去。
“信乃立身之根本。”
“无信不能存于天地。”
“好啊!足下既知信用为上,缘何失信于本军师?”
诸葛亮要激鲁肃上当,真可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为鲁肃为人正直、虔诚,往往取信于人。孔明只要说他吹牛失信,鲁肃无有不跳脚的。鲁肃听孔明说他失信用,他想,人家称我踱头,我自己知道,一点也不踱,就是我平生守住一个“信”字,除非我不同意,万一我答应过的事倩,从不失信。因此我在江东颇有威望。你诸葛亮指责我别的事情有所谬误,我肯承认,唯有说我失信于人,我接受不了。也不知你从哪里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也不分是非、不辨真假,夜里赶来发火。我倒要问问你:“军师,下官哪一桩,哪一件失信与你啊?”
“听了,鄱阳湖相请周郎回来,亮早同大夫言道,引领前去见他。大夫既已应允本军师,为何到了这时候还不引领前去,岂不是失信么?”再不领我前去,天要亮了,我的计划全部落空。
“哦哦!嘿——”鲁肃已经火冒了,想你在府第之中,又不常出门,外面的事情一点不知,赶到此地胡言乱语,埋怨于我。能够引领你去,哪有不去之理?心中老大不高兴:“军师,你可知道,都督府‘回避’牌高挂,一律不见?”
“你在梦中,尚且不知。某某文人已去过,某某武将亦求见了。‘回避’不见,我看就回避你大夫一个!在我面前说得你与周郎何等的知交,却原来自吹自擂,今日被本军师打听得明明白白,看你的体面放到哪里去!嘿——真是可笑!”
手中轻轻扇,炉内顿生烟。这番说话象一把小扇子,扇得鲁肃心痒难搔。不过鲁肃冷静一想,孔明不会凭空捏造,其中必定有原因,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平时除了我去拜访他之外,他是足不出户,肯定误信道听途说。让我来打听一下是哪一个人这样胆大妄为,竟在背后议论我,与他算帐。“军师,你怎样会知道的呢?”
“大夫有四个家人在本军师跟前当差,其中一人同本军师去打听得明白,回复本军师,故而知晓。”
原来如此!这家人搬弄是非弄到主人头上来了,这还了得。你孔明又不知来龙去脉,便信以为真。老实说,都督的府第,只有别人走不进,我可以随意进出。倒说公瑾不避众文武,却单单回避找鲁肃一人,除非天地倒置!这家人实在可恶,明天一定要好往地责罚于他。鲁肃不响,听孔明还要讲些什么。
“这名家人跟随本军师张灯到此,现在外面。请大夫唤他进来,一问便知。”
“哦!”自己说了不算数,还带了一个旁证。既然这造谣的家人一起来了,那好极,让我连夜来问他。因此一声令下:“来!与我传唤这不法的狗头!”
一个家人往外来唤。再说这个随孔明来的那个手下背靠隔墙在那里动脑筋。他想,军师为什么夜里到自己主人家来?
喔!明白了。诸葛亮实在穷,付不出我的赏钱,可又说出了大话,知道我心中不高兴,因此来向我家主人借些铜钿。这手下还在那里做发财的梦,不料自己的主人马上就要给他重重的赏赐了。
这时,里面的家人传呼出来:“呔!我的哥,家爷叫你去。”这手下听得,兴致勃勃,自己主人手面大,叫我进去。
这赏至少一、二两。他把灯笼挂好,一口气跑到书房。到书房门口对里面一看,觉得苗头不对。自己主人面孔毕板,孔明在旁似笑而非笑。因此跨进门来,到鲁肃面前跪下道:“家爷在上,小的有礼。”
鲁肃见这手下进来,早已怒从心头起,好象看见了七世冤家,八世对头一样,不由分说,拉起手来对准这手下人的两面脸皮上各打一记耳光,打得他莫名其妙。这手下捧牢了两爿面孔对着孔明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平白无故遭主人毒打?
孔明见鲁肃被自己激怒,把自己的家人来出气,心中暗笑:你这贪财鬼,这十两银子还够不够?孔明把这十个指头看作十两银子。然后旋转头来对鲁肃说:“大夫,问他便了。”
“你与我讲,下官同都督知交,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你胆敢从中惹是生非,搬弄口舌,该打不该打?与我速速讲来!”
这手下人听了鲁肃的话更加糊涂。明明诸葛亮叫我去打探,我如实回复他,怎么主人说我在搬弄是非呢?替你办事,结果自己夜饭都没有吃饱,反而挨两个嘴巴子。我半点都没有瞎讲,让我与主人讲个明白:“家爷听了,小的奉军师之命到都督府去打听,稍停停来了一班文,又来了一班武,又来了一班文—一大都督统统见的。”
“啊——”鲁肃一心以为他在造谣,因此先打他两下,叫他从实讲来。不料他仍旧说都督统统见的。文武能见,难道真的就“回避”我一个人吗?事关重大,不能武断。所以对这手下人说:“既然如此,下官立即去打听,若有其事,与你马马虎虎。若无其事,回来把你这狗头活活地揍死!”
“家爷你去打听便了,要是小的搬弄是非,就是把我打死,小的死而无怨!死而无怨!”
“与我滚了下去!”
“是!”这手下人一溜地跑出来,边走边指着诸葛大骂:“断命诸葛亮,你这半吊子。”跑到照墙边,靠在墙上,耳光上火辣辣,痛定思痛,想想冤枉,不由得伤心地哭了起来。
再说书房中,诸葛亮还在指责鲁肃:“在我面前说得你与周郎何等的知交,原来全是一派胡言!今天被本军师弄个明白,看你的脸面放到哪里去。”
“不要讥笑。”鲁肃被他说得恼羞成怒,提高嗓音回道。
孔明知道他的心火已蹿上来,心想,等会去见周瑜就需要这火候。你不火,不能见周瑜。你愈火,事半功倍。所以还要火上加油:“与周郎知交,谁敢讥笑于你?”
“下官马上同你去见!”鲁肃实在忍不住,说道。
“不见的。”
“不见啊?下官闯也要闯进去。”
孔明想,有这样的火势,我们方能见着周瑜,你闯进去,我在后跟。不过,这责任我不来担当。“弄出事来便怎样?”
“下官担保!”气头之上,也不考虑后果了。心想,别人可见,为什么我不能见呢?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情的。
“那末,要去立即去。”孔明催促道。
“马上就走。”我见了都督之面要问一问他,为何别人可见,唯独回避于我多年的老朋友,这点都信不过?要紧传令:“来啊!与我张灯。”
仍旧是吃耳光的手下过来张灯,耳光吃,灯笼照样要提。
现在一行三人出了府第,大夫在前,孔明在后,匆匆往帅府而来。
不知孔明如何进得帅府,又怎样见着周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