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桥赵云与张任相遇,两条名枪,两个名将,恰恰是棋逢对手。张任因为饥饿乏力,又失了三支箭,求功心切,便欲金枪之上刺去赵云,故而未打照面就使出家传秘法“百鸟朝凤”枪。这枪法果然不可小看,一条枪可以化出一百零一个枪头,难分真假,一百个假枪头都是一个真枪头化出,并掩护着真枪头,忽上忽下,忽进忽退,惑乱对手的视觉,致人于死命。因为一个真枪头好比一只凰,而一百个假枪头当它是一百只鸟围住了凤凰,所以取名为百鸟朝凤枪。凭你手段高强,一百个枪头不死,定然死在最后一枪。当年赵云便经受过张绣的这套枪法,侥幸破了这套枪。从此曹兵曹将都知道赵云能破此枪。其实不然。当时亦大出赵云、张绣的意料。但世上之事是有巧合,却不可能每次都会巧合。赵云虽然是个巧将,这只是说他功底扎实,战法奥妙,经验丰富,善于随机应变,并不是说他靠运气过日子。今日相逢张任,一见这套枪法,心里也真发怵,预感性命危险。然而,赵云是个既精细、又无畏的人,正所谓“艺高胆大”,岂肯就此收场!他想到自己过去破百鸟朝凤枪已盛名在外,也可以借题发挥一下。便装出满有把握的样子,将手中的鼠白烂银枪往后一拖,一条丈二银枪前七后三,双手怀抱二尺。这副架势与众不同,看来好似倒挺长枪。出枪之势一放好,不等张任跑近,便也播起银枪。张任舞的枪花足有圆台面一样大的,而赵云播的枪恰恰相反,只有留情结那么大,还不如碗口那么粗,可是十分急。因为枪尖在留情结之前,又比留情结小,所以一播急,阳光之下变成了三角形状,好像一个蛇头。而在留情结后面本有二尺来长的红缨,被枪风一吸,贴在枪尖之下,又比枪尖长出一露出了枪尖,活像蛇口中吐出的一条舌子一般。然后赵云把枪钻子一摇,整条枪就变成了一条游动的长蛇。
张任见他不但一点不慌,而且手中也舞出一路出奇的枪法,一条枪变成了一条蛇,非但没有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深感奇怪。便收转金枪,问道:“赵云,尔所用何家枪法?”
赵云也停了下来,仍是前七后三怀抱手中,对着张任放声大笑:“哈……”
“赵云笑从何来?”
“赵云笑尔无知!当年长坂坡奋战张绣,赵云便用此枪破其百鸟朝凤张家绝技,枪挑北地枪王,尔可曾闻知?”
“此枪甚名?”
“此乃大将军赵家独门枪‘蛇盘七探’,专破尔这百鸟枪。如今尔还敢班门弄斧否?”说着,银枪一抖又播出一条白蟒来。
张任看得明白,听得清楚,暗思道:赵云枪挑枪王一点不假,天下尽知。他既能挑去枪王,必有破枪之法,如今再用百鸟枪亦然无济于事。
赵云见他犹豫不决,便大喝道:“张任胆敢一试,教尔与张绣同等下场!来也!”又变化出一条蝮蛇来,直取张任心窝。
张任见这蛇盘枪果然神出鬼没,根本无法招架,大吃一惊,掉转马头就走。一代枪祖宗在金雁桥被赵云吓退,从此成为佳话,长坂坡枪挑枪王,金雁桥吓退枪祖宗,成了名符其实的第一名枪。赵云以当年之威名借用于今日,体现出巧将的风度。要是此时畏畏缩缩,面露惧色,非但杀不退张任,反而还有性命危险。这正是虚实之法的巧用。旗门下的汉军也以为赵云破了张家独门枪,无不拍手喝彩,愈加增加了战场上的威势。赵云见张任往西面逃跑,并不追赶,勒住龙马,用枪尖挑起地上的硬弓,挂在腰间。一张弓,三支箭,就是赵云的战利品,也就是孔明所要达到的目的。
汉军见赵云勒马而回,连忙将板桥重新搭起。赵云点马过桥,带了弟兄回转雒城。看官要问:赵云一走,这儿无人把守,留下一座空桥,张任岂不要逃过金雁河?其实这一点心理特点早被孔明摸透。因为张任近几日来处处碰到汉军汉将,在他心目中金雁桥是要隘,赵云始终在那里,决不会轻易离开。尤其是赵云的蛇盘七探,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使要想过河,也万万不在这儿回头。纵然张任逃过河来,也非赵云之过,却是诸葛亮的失策。赵云意想不到今日居然能从张任手中得到这两件宝贝,也是满心欢喜,一路上雄赳赴、气昂昂地带领弟兄进了雒城,到衙门下马撩了枪,上堂来见孔明:“军师在上,末将赵云缴令了!”说罢,交上一支令、一张弓和三支箭。
孔明收过令,吩咐手下将弓箭收藏,然后命赵云退下。那些川将只闻赵云大名,未见其实,现在看到他缴来的弓箭,的确是张任腰间所悬之物,顿觉大开眼界,无不从心里赞叹他。
却说张任飞马往金雁河西面山套中逃去,吓得头也不敢回。可是没走多少路,突然前面一声炮响,张任连忙扣马,要看一看来人是谁。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得一声霹雳:“呔!小张往哪里走,老张在此!”接着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来到张任面前。
来者黑脸,豹头环眼,虎须似钢针倒插,浑身乌油甲胄,手抱丈八蛇矛,胯下一匹抱月登云豹,正是三将军张飞,张任不看也从声音中听出来了。前者张飞,后者张苞,父子二人拦住了张任的去路。张飞道:“小张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事到如今,尔插翅难飞。听老张良言谏劝,下马归顺了我家大哥,保尔前途无量!如若不然,老张的蛇矛无情!”
名将的杀手向来只是防而不用,或者尽量少用,一多用就起不到杀手的作用。张飞的杀手连刘备和关羽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而已。今日他要用什么杀手呢?单手十八矛是他的绝技,宛如当年西楚项羽的单手十八挑,一矛化十矛,共计一百八十矛,最勇猛的大将不消十八矛就会看得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不挨矛也得从马上摔下来。它的特点是一矛接一矛毫无间隙,而且又近又急,防不胜防,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打法,长矛一舞,战马便围住敌将四周打转,矛舞得越急,马就走得越快,圈子也兜得越小。他单手执矛,依仗着膂力挥洒自如,或长或短,或紧或缓,一个人好像变成了四个人,甚至八个人,刺得对手目不暇接,自顾不及,不得不翻下马去。稍一疏神就会被长矛刺伤以至刺死。而且他在外围,有回旋之地。而被围之人一旦入其矛法,空间越缩越小,手中兵刃根本无法施展,极其被动。当然,这一套矛法不是每个人都学得会的,确要有千日之功,数载坚持不懈的熬练。这种练法之难在于人马同步,做不到这一点,也就称不上杀手。张飞一生快人快事,就是用的单手十八矛也速度惊人,这一点张任的确是料想不到的。张飞本来就想同他一对一比试一下武艺。今日这个机会来得正好,便将乌骓马一提,右手执矛,左手提缰,突然之间就在张任的身旁打了一个圈,手中的长矛一开始就舞得只见光影,不见矛尖,对着张任的上下四周刺一个不住,果然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一旁的张苞早己听说父亲的杀手从未用过,今日见老子与张任一对一,猜想着他可能用杀手,便凝神观看他的一举一动,张飞一出马,张苞便觉有身手不凡之感。
张飞此刻矛急似雨,马快如风,边刺边吼:“小张,仔细中枪!”张飞至死也把矛说成是枪的,这是他数十年来的习惯,永远改不掉的。“泼……”矛尖不离左右。
张任莫说三天未进粒米,就是睡足吃饱,使出他的看家本领百鸟枪来也远不及他快,他的速度比一般大将的快刀快枪至少要快二到三倍,张任凝神屏息,全力以赴,上护身体,下护马匹,勉力招架。
这种交战远看最清楚,张苞看到自己的父亲一忽儿变出了四五个影子,地上也好像有四五匹马在奔走,张任的四周环绕着一个光圈,好像无数个矛尖刺上了张任的身体。看得小憨张大了嘴巴想喝彩,可连一个字也无暇叫出来。只是心里想,当初只以为老子不及儿子,如今看来儿子远不如老子,这套杀手不知今生今世能否学会。只得自叹不如。
眼见得单手十八矛越舞越急,张任渐渐招架不住,金枪丝毫也派不了用场,自知无能再战,他看不出张飞用的是什么矛法,也不懂怎么招架,更不知有何破法,心想,再这样下去性命难保,应该想个脱身之计。马将要活命有一个办法比较可靠,就是弃马而逃,但马将没了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显示不出来。在这万不得已的时候,张任不得不铤而走险,只要能保全性命。为了要逃生,张任振作精神,瞅准张飞刺来的一个矛尖,拼足死命用金枪压了上去,恰恰被他压住:“黑脸且慢!”
实际上张飞已从他的神色上观察到了张任的心思,故意放慢速度,卖了一个破绽,尽管不太明显,料定必被张任看出。金枪盖住蛇矛,都是用了平生之力,张飞一声大吼:“小张啊,休要盖住老张的长矛,与我去吧!”活未完,单手用力向上一挑。暗示他留下战马去逃命吧。
张任的脑子是何等灵巧,被你这么一挑,就借这么一股向上的力,双足在铁蹬上一点,身体往后一缩,臀部离了金鞍,坐在马屁股上,顺势往下一滑,平平稳稳地落到了地上,要是不精骑术的人一定以为张任是被张飞打下马来的,其实是一个要下马,一个让他下马,两员名将各自心照不宜而已。黄骠马没人骑坐失去了控制,腾起四蹄向前边狂扫了过去,被张苞带住了。张任掉下战马后,立即侧卧在地,单手执枪,恐不能立刻脱身,等待机会。
张飞见张任一跌下地就是一副招架的样子,一则佩服他善于应变,反应敏捷,二则笑他身为一个都督,落泊到了处处挨打,穷路末日的地步,明白他手执长枪要想脱身了。自己得到了黄骠马,此番使命已结束,还未到捉张任的时候,所以大喝道:“小张招枪!”用了十分之力刺向张任的腰部。
张任的一对虎目注视着张飞的动静,见他长矛刺来,便来一个就地十八滚,这一滚不快不慢,就在将到未到的当口避开蛇矛。张飞收矛不及,深深扎入泥土之中。张任趁此机会起右臂膊在地上一撑,两足跟同时一顿,蹿起身来直往山套中拖枪而逃。
张飞连声大吼:“哇呀……不好了,小张逃跑了!儿子啊,快与老子追赶小张!”一面说,一面又对张苞连连摇手,叫他放走张任。
“小张休跑,老张来也!”张苞故意声张。
张飞一抬手收转蛇矛,望着狼狈逃跑的张任由衷高兴,“哈……”
张苞带着黄骠马来到跟前,“老子,小张的黄骠马在此。”
“儿子啊,老子还有将令在身,不能回转雒城,尔便将此良马带回城关见军师缴令去吧!”
张苞就带着黄骠马来到雒城,将马匹拴在衙门口旁侧的石狮子上,自己径往堂上来,“禀军师,黄骠马已夺下,老张特来缴令!”
一切计谋都在逐步兑现,文武无不惊讶。孔明收下令箭,吩咐张苞退下,然后命手下好好伺候黄骠马。
张任一口气逃进深山,后面不见张飞追来,这才放下心来,放慢马步,觉得又饥又累,抬头见太阳已向西沉,差不多到了黄昏时分。红霞满天,倦鸟纷纷归巢。但见前面一片山坡,地势平坦,却少有树木,山坡下乱石参差,野草通地,枯藤缠绕,隐隐有流泉叮咚之声。张任想,金雁桥畔有赵云在彼,万万不能回去,可要到雒城去不知从哪道而行。虽然发生在西川,荒山野岭却不识路途,但愿有个樵夫过来问个讯。就在那溪流之侧,张任看到了一个人影,不是樵夫,却是个渔翁在此垂钓,心想,这个人倒也古怪,山中小泉之内有什么鱼可钓的呢!这渔翁背对张任,手中执着一根细而长的竹竿,蹲在一块山石上,静静地等待着,好像一丝也没发觉背后有人。张任轻轻地走上前去一看,这才看清这渔翁的面前有一个大水潭,里面积了不少水,的确有几尾鱼在闲然游动。张任站在渔翁四、五尺开外的乱石上,背对一个数丈高独自矗立在池塘边的大岩石,把枪插入石缝中,略一整理衣甲,重新打量了一下眼下这个无动于衷的渔翁,见这渔翁约有五十来岁的年纪,腮下白须铺满胸前,神情自若,悠闲自得。张任想,此人必是本地子民,山中路径想必熟悉,何不问他一声。张任又向前跨了几步拱手道:“老翁请了!”话未说,先行礼,便是一躬到底。
可这老渔翁莫说还礼答话,连看都没看一眼,挑着竹竿站起来就向那边走了数十来步,然后又慢慢地蹲下垂钓。
张任不懂得钓鱼的规矩,以为自己这样冒昧地招呼人家会影响他的雅兴,这使张任很尴尬。再上前吧,又怕得罪人家,不问讯吧,垂暮时分,又是深山野林,再到哪里找得到人呢?张任彷徨了一会,觉得非要问出个路途来不可。哪怕得罪了他以后补报便了。张任耐着气,又蹑手蹑足走上了几步,“渔家,打扰了!”
谁知这渔翁仍是不加理睬,又向前边移动了二、三十来步,好像根本不屑与他搭话一样。
张任见他置之不理,心里也有点光火了,暗想,你这个人怎么这般不近人情,人家向你行了礼也应该回个礼,就算我打扰了你,那也不至于不加理睬啊!但张任还是强忍着怒火,只当他是没有开化的野民。便又跟了上去,复说道:“渔家,这厢有礼了!”
这渔翁这才爱理不理地问道:“来者有何说话?”
谢天谢地,总算是个会说话的,张任唯恐他又不肯答话,马上问道:“老人家,抵雒城从何处行走?”
老渔翁仍然是那副冷冰冰、漫不经心的神态,“若往雒城,须经金雁桥!”
张任想,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就因为赵云在彼把守,所以我逃到了这儿。又强作笑脸道:“老人家,不走金雁桥,还有哪道可行?”
只见这渔翁捋了一下白髯,似有所思,又连连摇头说道:“不经金雁桥,无别路可走。”
看来回雒城是没什么指望了,张任沉吟片刻又问:“往绵竹取于何道?”
渔翁不假思索:“过金雁桥。”
“不走此道可有路否?”
“无路可走。”
两个地方都要经过金雁桥,张任不敢回头。再同:“老人家,往成都取于何道?”
“金雁桥。”
“还有别道否?”
“无路可走。”
连问数声,都是无路可走。张任想,这三处地方又不都在一条路上,西川这么大的地方竟然除了金雁桥以外都是死路?而且此人只说金雁桥,我就是在那个地方大伤的元气,莫不是此人有些来历?张任马上警觉起来,“哦,原来如此。请教渔家大名。”
到这个时候方才问人姓名,说明有了疑心。这渔翁方才放下竹竿,看了一眼张任,坦然替道:“老汉姓委。”
这个姓好像从未听说过,便自言自语道:“渔家姓委?”
不料渔翁马上否认道:“非也。姓鬼。”
一会儿说委,一会儿又改成了鬼,弄得张任糊涂起来,“老人家究属何姓?”
“啊,老汉之姓乃是委在边,鬼相联。”
张任还以为这个渔翁爱打趣,一个姓也要打成一个谜语让人家猜。便想道,委字旁有个鬼,不就是一个魏么? 哦,原是姓魏,此姓颇多。不知他是不是本地出生,或许还能到他庄上讨些东西填饱肚子,借宿一晚再说。又问:“老人家哪里人氏?”
“老汉夷阳人也。”
不是本地人。张任听说他是夷阳人,疑窦顿生:说话吞吞吐吐,藏头露尾,而且此人也不像个渔夫。夷阳姓魏的,好像在哪儿听过或者见过,怎么有点儿耳熟?张任饿了这几天,连日奔波,反应已大不如以前。想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想起半年来扯在涪关上的一面大旗上就是写的“夷阳魏”三个字。张任这才恍然大悟:“尔莫非是汉将魏延不成?”
不等他说完,此人撩下竹竿,脱去头上的遮阳草帽,扯去颏下长髯白须,从蓑衣内抽出一口青锋宝剑,忽地跳了起来,“哈……小子张任,夷阳魏延在此!”
啊呀,果然是魏延。张任吓得回身就走,到巨石旁取枪,可金枪已不知去向。枪祖宗没了枪,还称得上什么祖宗呢!张任知道自己仍在孔明的圈套之中,拔腿就跑。原来,张任三次施礼问讯,魏延三次让开,目的就是要张任远离金枪。就在他不防之机,巨石背后的汉军就将金枪取走了,而张任如在梦中,丝毫没有察觉。
魏延站定身体,卸下乔装,见张任已远去。便迅速带了弟兄过金雁桥,换上甲胄,上马执刀回进雒城,上堂来见孔明:“军师在上,张任金枪在此,魏延特来缴令!”说罢,双手将金枪高高托起。
坐在孔明身旁的刘循,见张任的弓箭、战马、金枪分别被汉将夺下,情知大事不妙,顿然潸然泪下,预感大势将去,西蜀难以长久,只得暗暗为张任担心。
孔明收回将令,吩咐弟兄将金枪插在大衙门口,只待张任来降,原物奉还。万万没有料到张任的心肠有磐石之坚,至死也不肯降。
没了战马,张任靠着双腿在山林中乱奔乱闯,逃得气喘吁吁。正月十四的傍晚,暮色罩住了整个山岭,寒风透过枯枝野藤呼呼地吹在张任的身上,可张任还是浑身是汗。三天没有吃一丁点儿东西了,从雒城前一直打到现在还没停过,换了别人不是饿倒了就是累死了。张任避开了魏延以后,连连受挫已使他困乏得四肢无力,此时一步三摇走到一个平坦去处,见四处无人,心想,看来孔明决不会放走我,趁此刻没人追赶,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再积蓄一点精力,设法离开这儿。张任就在山石上懒洋洋地坐了下去,顿时感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而且头也开始胀痛起来。便不由自主地除下金盔,卸去金甲,放在身旁的石头上,的确感到轻松了许多。古代的大将即使不打仗,身上也要穿戴上几十斤重的盔甲,任凭习以为常,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终究成了累赘。张任双手握拳往两个膝盖上一撑,望着残冬时节的一片冷落、凄凉的景象,不由悲叹起自己的身世来:想我乃是西川一家大都督,昔日一呼百诺是何等威风,如今败到这般地步,莫说身旁一兵一卒全无,就是随身枪马皆失,好不凄惨!想到这儿,张任不觉仰面大叹道:“啊,真是虎落平阳受犬欺……”
却说张任孤影只形,仅剩下了一口宝剑,天是这么黑,远闻狼嗥,近听虫鸣,前不巴村,后不及店,心想,似这样乱走一通,何处才有安身之处?借着天光,信步住深山林密处走去。真是慌不择路,走一段,向四周看一看,高一脚,低一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上得一面山坡,抬头见未满之月挂在树梢之上,照得遍地都是横斜疏影。月色苍苍,脚步匆匆,忽见前面不远处有一草棚,门缝中透出一线光亮,一线灯光就像一团希望,有灯必有人。张任振作起精神捱上山来。近则一看,却有三间草屋,里面似有人语。心想,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户人家,今天就借此歇息一夜吧!张任走到门前,起手敲了起来,“笃笃笃”。
屋内没声。
“开门来!”张任又敲了几下。
“家居荒山野郊,叩门心惊肉跳,谁啊?”里面-声痰嗽,走出一个人来,“嘎”打开了柴扉。
张任想,夜阑人静之际,我若手执宝剑闯进去,户主肯定要吃惊,当我是夜行强盗,赶我出门。不如先藏起来。便往身后一插,见探出头来是个老者,弯着腰,胡须似银丝一般在风中抖瑟。头戴一顶鸭尾小巾,身穿一领海青,约有七十来岁年纪。张任忙上前打拱:“老人家,在下有礼!”说着,向他躬身面拜。
不料,藏在背后的一柄宝剑露了出来,老者佯作吃惊道:“来者莫非绿林……”
要想说是“绿林好汉”,张任已经察觉到了,忙接口道:“老人家,在下乃是迷途的客商。”
“客商岂无行李包裹?”老者似有不信。
“徒中遇盗被劫一空。”张任也说得可怜巴巴的。
“客官请坐。敝屋简陋,不堪留客,还请见谅!”老人言语颇为殷勤。
“老人家客套了,容人留宿,便是在下之幸了。未知老人家肯赐一饭否?”一个人饥饿到了极点,什么东西都要吃,这就是饥不择食。
“荒野山村,无甚奉陪,粗茶薄酒还可解旅途之愁,客官不嫌粗俗,老汉何吝一餐!稍候便来!”说着,便走入里屋去了。
心一定下来,马上就觉得饥饿难忍。不多片刻,便见老者手托一盘,取出四样菜肴,一小壶酒。哪四样菜?辣椒、白菜、萝卜和一碗野鸡,清香扑鼻。张任连咽了几下口水,恨不得连碟子都吞下去。老者放下酒盅和竹筷,说道:“客官慢慢地饮起酒来,待老汉升火煮饭。”又托着空盘住里面去了。
张任看着这些诱人的酒菜,暗想,此刻最好先来三升大米饭解解饥,然后再慢慢地饮酒吃菜。桌上这些东西哪里填得饱我的肚子!不过,张任仍是装作斯文的客人,提起酒壶斟了一盅,仰脖“咕嘟”一口饮了个干净,甘甜醇香,其味无穷,提起一条鸡腿,大咀大嚼起来。一盅酒,一筷菜,无多时已去大半。张任吃得津津有味,食欲大振,引颈盼着米饭填饱肚子。
老汉从里面出来,在张任的对面隔一桌之远坐了下来,弯着腰,屈着背,捏着个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背心,口中不断地喘着粗气,耷拉着脑袋微微地摇动着,显出年迈之人已禁不住干力气活的样子。“客官请慢用,米饭少刻便好。”
既来之,则安之。张任只得忍着饿,细斟慢酌起来,又不时问道:“老人家,尔家主人安寝在内,不知作何生涯?”
老人又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家主人亦是个经营茧绸商贩,去年从荆州而来,倒也赚了些微利,谁知偶受风寒,羁留中途,幸得囊中有此一项银两,主仆二人便在此结草为庐,至今已有半载光景,只因微恙初可,亦思来日回去。”
张任想,做生意的人的确也很凄楚,背井离乡,四处奔走,一旦生病更是无人照料。幸得他的主人生病在此,否则我也喝不到这壶酒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倒要问一问他们的籍贯姓名,交一个朋友,这一饭之恩以后一定要重酬。“老人家,尔主尊姓大名?”
“我家主人胜庞名统。”老人很自然地答道。
“庞统?”张任听了心里一震:去年七月初七庞统不是被乱箭射死在落凤坡?这两个人是去年从荆州来的,庞统也是从那儿来的;他们生病已有半年,当时庞统和刘备入川也有半年多了。姓名一样,来路相同,时间也差不多,怎么这样巧?便又问:“表字何称?”
老人顿作惊讶之状:“客官莫非与我家主人相识?”
张任勉强一笑道:“随便一问,未必相识。”
“呵,我家主人双字士元。”
张任脱口而出:“哦,庞统,庞士元,可是道号凤雏先生,赤壁献纳连环计的庞统么?”
老者捋着一把白须呵呵笑个不停:“客官果然相识,果然是凤雏。如今弃武从商,已然引退隐居。”
张任知道又上当了,顿然放下酒盅,对面前的这位老汉看了又看,此人面熟得很,正不知何处见过,便厉声喝问道:“尔这老头乃是何许样人?”
老汉不慌不忙将胸脯一挺,除去头上的青巾,露出满头苍发,两条白眉直攀额尖,一对老眼炯炯发光。身上脱下海青,一身轻装扎束,英雄气概滥于言表。“张任听了,老夫坐不改姓,言不改名,去岁随凤雏先生入川,今日在诸葛军师帐下听令,长沙黄忠的便是!”
“啊?!”果然又中计。
张任欲待要走,右首里一间走出一人,头戴龙冠,衣着龙袍,手提一柄宝剑,悠然自得地踱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庞统的主人刘备在此,外边是谁自投罗网?”
张任侧目一看,果然是刘备,手中一柄宝剑寒风闪闪正是自己的防身之物,一眼就认了出来。已感大祸临头,猝然起身扑向刘备,要想夺下宝剑。
刘备早有防备,不等他扑到,便一扬手将宝剑抛给了黄忠,随后立即转身逃进了里屋。
黄忠跃步上前接住宝剑,打横拦住张任,不让他跟赶刘备。张任见状不妙,跳回数步,飞腿踢倒竹台,油盏掉在地上,草屋内顿时一片漆黑,张任便移步在墙角,伺机夺门而走。
而今夜是正月十四,月儿又大又亮,月光从门缝中射到里面也有几分光亮。两个人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并不太暗的黑夜,已经看到了各人所处的位置和姿势。张任一动也不动,注意着黄忠的动静。
黄忠一个箭步蹿上去,挥起宝剑就向张任的脑袋盖顶劈下,“去吧!”
“嚓!”宝剑砍在凳面上,嵌了进去。张任趁势将竹椅推了开去,转身住屋门逃去。黄忠抬腿踢飞了竹椅,提剑追了上去。张任到门旁,一手拉开柴扉,一条腿跨出门槛,回头又看了一眼黄忠,整个人一瞬间处在将出未出的位置上,见黄忠已到背后,拼命往外一跑,不料门未出,却投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之中。大叫一声:“啊呀,不好!”
守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将军张飞。他奉孔明之命,带着五百汉军和十八名燕将在张任进了草屋后就围住了这三间茅屋,先将石缝里的宝剑取出送与刘备,然后细听屋内的动静。忽闻里面有踢桌掷椅之声,知道黄忠已和张任动起手来,便站在门口,张开两条巨臂,轻轻地对身旁的燕将说:“燕将们,里面打得火热,尔等速速准备绳索,小张马上要逃出来了!”
正说到这儿,门“呀”的一声开了,先是一条腿,后是整个身体冲了出来,张飞来了一个“玉带围腰”之势,将张任连手和腰抱入了自己的怀里,向两旁连声大嚷:“燕将们,来啊!”
张任冷不防前面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头见是张飞那有力的双臂紧紧地钳住了自己,顿时惊呆了。
张飞像抱住了一件稀世珍品一样,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小张啊,老张终于捉住了你,看你还往哪里逃!”
一壶酒,四碟菜,稍微也算充了点饥,比来时精力固然要好得多了。张任试图凭着这点酒力挣脱张飞的怀抱,大叫:“黑脸放手!”用尽全力仍是无济于事,两条手臂竟像铁杵一般坚固。
张飞十分得意:“小张休要倔强,一壶薄酒怎能抵挡得了老张这千钧之力!”
张任想,是啊,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了,他们都是吃饱喝足的生力军,就是两个也打他一个不过。再挣扎了几下,仍不能动弹,也就只能听任摆布了。
此时,刘备、黄忠从屋里走出,汉军纷纷打起火种,将张任团团围住。张飞喝令:“弟兄们,将小张捆绑起来!”
这些汉军手中拿着绳索走上前要绑,一看张飞面对面地抱着张任,根本无从下手,便对张飞说:“三将军请松手,待小人来绑!”
张飞连连摇头说:“捉牢不容易,万万不能松手!”
“那怎么绑呢?”汉军犯难了。
“那有什么难的,将老张与小张绑在一起便了!”
张飞的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黄忠走上前去,将宝剑交给了刘备,两只手各起中、食、拇三指,起一个擒拿之势,在张任的脉门上使劲一捏,对张飞说:“请三将军放手便了!”
张飞想,尽管张任落到了这般地步,毕竟是一员难得的虎将,为了捉拿他一个人,我家老师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调遣了这么多的兵将,要是再从我们手中逃脱,前功尽弃,罪过非小。便叮嘱道:“老黄啊,不要放走了他,老张松手了!”
“三将军放心便了!”
黄忠手上这把劲的确不小,捏得张任只觉得双臂发麻。张飞一松手,张任本想趁此机会再挣脱此围,可两臂动弹不得,只能横下一条心犟住不被汉军捆绑。老将军屈起一条右腿,用膝盖骨抵住张任的后腰,稍一用力,便将张任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喝令道:“军士们,绳索伺候!”
汉军这才七手八脚将张任捆绑得结结实实。
张飞笑吟吟地走到张任面前一拱手道:“小张啊,老张奉我家老师之命到此相请于你,望小张看在老张的黑脸上,屈驾前往。先受老张一礼!”
张任此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人玩耍的小猴,气恼攻心,见他刚刚弯下腰去,蓦地飞起一腿,“去吧!”
这一腿踢着非死即残。当然张飞也是老资格,岂有不防他这一着。弯腰的时候两眼就盯住他的脚,此刻见他的脚刚动,便向旁侧一偏,十分顺利地躲了过去。直起腰来笑着对张任道:“小张果然腿脚凌厉,犹如电闪雷劈。幸得足下留情,老张才能足下余生。”
张任此腿未踢中恨恨不已。
时过午夜,刘备、张飞、黄忠各上马背,汉军将张任搀扶上马,荷戈执戟,前呼后拥,离了草屋,下得山岗而去。此地草庐自有汉军收拾,此话不提。
一行人押了张任过金雁桥,张任不觉热泪盈眶。望着西蜀大片江山,就因自己不幸被执,早晚就会沦落刘备之手。金雁桥一仗失败,便成了千古遗恨。但觉目睹伤心色,耳闻落魄声。抵达雒城时,天已微明。但见:
冷月寒霜萧瑟去,青烟紫雾婀娜来。
欲知张任进了雒城降也不降,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