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孔文举挟带将军印 方子渊闻琴破剑阵








  却说孔明被魏延一番言语气的口吐鲜血,刘备大怒,深责魏延,延惶恐,乃退。孔明徐徐曰:“吾非气恼文长所言,实心忧眼前之难耳。”备劝慰曰:“先生不需如此。吾军虽败,犹有数万大军;江陵城池坚厚,兵粮齐备,足与方博一战。”孔明叹曰:“亮适才所言,并非仅方博之难也。今吾军之难有三,不可不查。江东陈兵城下,其难一也;刘景升素忌主公之才,前者勉强付与兵权,早生悔意,主公若能败方博而下江东,由可自立,今兵败垂成,刘表纵不追究,奈蔡、张之辈何,此其难之二也;主公宿仇者,曹操也,今操新败马超,一统北方,早晚必当南下,荆州首当要冲,如何当操百万之师耶,此其难三也!”刘备闻言,如沐霜雪,浑身冰凉,良久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欲解此三难时,只有一法,别无他策。”备大喜曰:“军师可速言之。”孔明曰:“为今之计,只有结好方博,使为盟友,约其共御曹操;再假博之手除蔡、张之辈,则吾主有磐石之安也!”备曰:“军师此论甚高,然今与博交战甚酣,前番一把火更烧了张飞数万大军,恐博不肯同盟。”孔明曰:“吾观方博行事,每出人意表,鬼神难测;既是不知虚实,只得缓图之。”备嗟叹不已。

  却说曹操在许都,得闻徐晃破了雅姜,威震羌地,解了后顾之忧,大喜,深慰勉之,这日于朝上,便议南征之事。操奏献帝曰:“叛臣刘表、刘备、方博、占据州郡,拥兵自重,久不朝贺,臣请为陛下伐之。”帝垂首,不敢轻言。阶下一人出,大呼曰:“不可!”众视之,中大夫孔融耳。融曰:“荆州刘表、刘备,皆汉室宗亲,乃今上叔辈,守牧州郡,并无过犯;征东将军博,受朝廷明诏封赏,且有讨董卓,灭袁术之大功,社稷股肱之臣也;丞相欲伐之,师出无名,恐失天下人之望。”操闻言愠怒,目现凶光。时有尚书令荀彧在侧,恐操怒而杀融,急出奏曰:“今北方初定,不宜妄兴刀兵。臣有一计,可令刘表、方博之辈归服王化,丞相与三军将士可免征战之劳苦。”操曰:“荀令君有何良策,何不当殿奏明。” 彧从容奏曰:“孔大夫乃圣人之后,贤名布于天下,四海仰望。何不令文举南下,宣天子恩旨,令博等归附王化,率众来朝;届时由丞相审度钧意,去其兵权,量才委用,则可兵不血刃,天下归心,岂不为美?”操方待言,贾诩出奏曰:“荀令君之言是也,愿圣上从之。然空言招抚,恐失来者之心,臣意刘玄德既为帝胄,当重赏加封,使之以靖王室,以示陛下圣德。”言毕,以目视操,操亦曰:“如此亦好。请圣上早颁圣旨。”帝从之,以融为钦差,秉诏封刘备为左将军、领豫州牧;南下宣抚。
  及散朝,荀彧窥左右无人,暗扯融袖,低声曰:“公知吾殿前举荐之意乎?”融笑而不语。彧曰:“文举此去,可暗带家小出城,自此便如鱼入海,鸟入林,可选仕天下,亦可隐居林泉,切勿再归矣!”融曰:“融自有计较,多谢文若高义!”长笑离去。

  却说融归自宅,正自遣人打点行装,人报太师伏完来拜。完者,伏皇后之父也。完入拜,便命遣散左右,袖出一物以示融。观之,当朝大将军印绶也。融大惊曰:“何由得之?”完垂泪叹曰:“文举请看。”乃出一血诏,系献帝手书。融观之,涕泪俱下;具言曹操专权,早晚有篡位之心,汉室行将倾废,诏谕天下诸侯有愿进京勤王者,以大将军爵之。完曰:“操耳目众多,此乃帝于内寝之中,以伏后之背为案,破指血书;吾拼死将印绶并此诏书带出,公宜仔细。可择天下忠义贤能勤王护主,则汉室可兴,主上可重见生天矣!”融泣曰:“融纵万死,安肯负圣上所托也!”完问曰:“然则如何图之?”融曰:“天下势可当操者,唯江东方子渊也。彼正与刘玄德鏖战于荆州,两雄相争,必有一伤,若操南征,岂非坐收渔人之利?吾当先见二人,晓谕圣意,令二人止争,然后以此印及诏书付博,使其早兴勤王之师。”完曰:“如此最好。完不敢久留,恐操知觉。公能成此功,汉祀不斩,皆公所赐也!”匆匆辞去。融于灯下反复观看血诏,叹息再三,彻夜不眠,思虑一宿,心意已决。

  却说操在相府招贾诩议事,问曰:“以君观之,荀文若此举何意也?莫非不吾助乎?”对曰:“非也。文若汉之忠良,正直耿介者也,恐丞相断孔圣之嗣,故出言相救耳。”操又问曰:“然则文和殿上相示,诚何意耶?”诩曰:“刘表清谈无能之辈,自知才不能御备,貌虽重用,心实忌之;今重封刘备,使爵位在表之上,表必深忌而图之。使刘表、刘备、方博三方相争于荆襄,吾等这厢广积粮饷,操演兵马,待其两败而兴雷霆之师,天下可一战定矣!”操大喜曰:“甚善!”

  却说孔融次日出京,投荆州去讫。于路非只一日,这日乃至,刘表接着。融宣旨抚慰毕,表便问来意。融告以诏封刘备,表果不喜。
  融辞却刘表,便来见备。备令孔明于帐后窃听之。融至,宣旨毕,备谢恩,分宾主落座。融便劝备与博同盟,备顾但唯唯而已。待融辞去,孔明出告备曰:“主公大喜!大事济矣。吾料数日之内,必有使节至。吾这里须整肃军容,陈兵设鼎以待,休令江东小觑于吾。然后同盟可也!”备称善
  却说融离了江陵,径投博军大营而来。博引众将来接,见礼毕。融曰:“有今上密旨。”乃出献帝血诏,博观之,叹息不已,教众将传阅,众人观之,群情激愤。融劝曰:“曹操也,天下之贼也。今操拥兵百万,虎视东南,将军犹自与宗室刘景升、刘玄德争竞,恐失却大义。”博微笑曰:“然则依先生之意,欲吾若何?”融曰:“愿将军以汉家社稷为重,与玄德暂休兵戎,协力抗曹,共起勤王之兵,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既倒,则天子幸甚,万民幸甚,汉家基业幸甚,将军之名亦将垂于青史也。”博曰:“此事尚容商议。”便请融歇息。
  及融去,庞统急曰:“适才融言及同盟之事,主公何不就势从之?”郭嘉曰:“吾等连败孔明,取荆州只在眼前,奈何弃此良机耶?愿主公诈许之,以懈刘备之心,速取荆州,然后整兵以待曹操可也!”周瑜曰:“此言差矣!荆州虽然屡败,犹有大军不下十万,襄阳城池坚厚,兵粮足备,非等闲可下;倘两雄相争,难分胜负,而操卷土南来,大势去矣!”嘉曰:“是何言也!以主公之能,三军之勇,取荆州只在反掌之间。公瑾何示弱怯战至此耶?”统曰:“奉孝今日何如此颠倒?曹军南下,只在顷刻,荆襄九郡犹有三郡未克,纵能旦夕克之,以久战疲惫之师,安能当曹操百万虎狼之师?”众皆然之。统又曰:“江东六郡人口,不足二百万,可用之兵不过十余万;操领青、冀、幽、并、雍、凉、豫各州人口不下五百万,所部马步水军不下八十万,此众寡之势易知耳。曹军一旦南来,铺天盖地之势,岂可仓促当之?”嘉怒曰:“汝等无非不欲令吾辅主公独成大功耳,如此疾贤妒能,贻误军机,真小人之行也!”旁边恼了张飞,喝曰:“先生好生无理取闹,汝这军师之位尚是庞士元相让,今日竟出此言,岂不冷了众人之心!”数人便在博面前争执起来,众将有要与荆州结盟者,亦有欲速取荆州者,徐庶、陆逊、赵云那厢急忙相劝,乱做一团,不欢而散。
  是夜,博自来见郭嘉,密谓嘉曰:“如此带累先生矣。”嘉曰:“吾受主公知遇之恩,恨不能粉身而报也,只恐此计瞒不得曹操。”博曰:“先生稍安,博自有分教。”拜辞郭嘉,来见周瑜,及至,闻瑜帐中有他人声,凝听之,庞统也。统曰:“今日郭奉孝好生无礼。”周瑜大笑曰:“士元真欺吾也!”庞统亦笑曰:“原来周郎之见与吾相同。”瑜曰:“只恐瞒不得曹操。”统曰:“且容与主公商议。”博于帐外听罢,窃笑离去。
  次日升帐,博便告众人欲亲往刘备寨中相谈同盟之事,众皆惊异。赵云急曰:“纵然欲结盟好,于众人中择一人去便可,何必主公亲往?人心难测,若有疏失,三军安所归乎?”张飞曰:“前番相请庞士元,是吾代去,今番还让某去便是!”众人都笑。庞统曰:“诸君稍安勿躁,吾料主公此去,必得好音。”言毕,以目视郭嘉,嘉微笑不语。博曰:“诸君可整肃兵马,不日将归江东矣。”
  于是众人散去。博将大军交付于张飞、郭嘉,单人独骑,往江陵而来。及至江陵城下,通报良久,并无一人来接。博微感诧异。须臾,城门大开,或厉声命博入见。博心下暗笑,昂然而入,径投府殿而来。但见议事厅前,斧钺耀眼,有刀斧手数十,列队以待,俱各手持利刃,交叉高擎,欲令博折腰而过。博龙行虎步,傲然向前,夺其兵刃,弃于地上;顷刻之间,连夺十数人,当者莫不竭尽膂力,不能敌博从容一拔;或有欲犯者,博嗔目以视,见者莫不胆丧。直上厅阶,却见阶前一铜鼎阻路,铜鼎之中,温油盈满;铜鼎之侧,柴薪堆积。博仰天大笑,轻挽袍袖,单手持鼎足,力奋千斤,喝声起!高举过头,点油不洒。众军观之,噤不敢言。博举鼎直入厅堂,刘备、孔明正端坐以待来使。二人见博举鼎入,备见博,大惊,面色尴尬。孔明见备如此,略一错愕,便知究竟。乃徐徐曰:“来者莫非征东将军方子渊乎。”博曰:“此必卧龙先生也!久闻孔明先生雅量清高,学究天人,不意竟效暴秦故事,陈兵设鼎以拒一使,岂博之所愿见乎?”复谓备曰:“如此即为玄德兄相待故人之礼乎?”备语塞。孔明从容曰:“陈兵以全君之威,设鼎以显君之能,何言非所愿乎。”博视孔明良久,二人相顾会心大笑。孔明曰:“将军此来,莫非有同盟之意?”博曰:“博固知玄德兄与先生盼吾久矣,恐二位久候,故而速来。”备亦笑曰:“既然彼此知音,同盟之事,可一言而合。”便命后厅设宴相待。

  却说魏延等众将皆闻博至,深恨之。延谓太史慈、颜良、文丑、张合、高览曰:“兀那方博,累次羞辱吾等,今必有报之!”太史慈急曰:“文长休得莽撞,休违了军师将令。”延曰:“吾等身为大将,彼竟于粮中下药,使吾等腹泻多日不止,此等气,汝忍得,吾须忍不得!”这厢颜良、文丑一起称是。高览问曰:“人言方博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何图之?”延便道如此如此。张合曰:“黄汉升现为众将之首,如此行事,恐汉升不允。”延曰:“汉升那边,吾自有分说。”众人允诺,延便来寻黄忠,以言挑之曰:“某闻汉升旧曾事中郎将刘磐,情好甚笃,可惜死于方博军中,汉升岂有报之?”忠知所指,曰:“私怨事小,同盟事大,休违了军师将令。”延变色曰:“吾向以汉升为好男子也!”忠无奈,曰:“如此小小折辱便是,休伤他性命。”延大喜然之。
  于是忠于延结伴而入,正逢刘备命开席。众将皆入,分坐下首。酒过三巡,孔明问曰:“久闻将军智勇双全,盖世英雄,亮有惑于胸,愿公有以教吾。”博逊谢。孔明问曰:“当日围攻江夏未果,公引军驰援,若吾不回江陵,兵行险着,渡江径攻长沙而下江东,公如何当之?”博笑曰:“安有是理!吾料先生平生谨慎,必不能行此险着也。诚如此时,博驰檄江东,教坚壁清野以待,这厢速攻枣阳,断却粮道,庶几可胜矣!”孔明又问曰:“日前竟陵之战,倘周郎之兵不能至,公将奈何。”博对曰:“引军径投夏口,待贵军过半,以水军于江上击之。”孔明又问以军中兵事,博口若悬河,对答如流,众皆叹服。孔明油然曰:“天既生亮,何又生公?”于是宾主举觞。宴半,备微醉,问博曰:“备与子渊自涿郡别后,不觉十有余年矣。备征战风尘,鬓发微霜;想来子渊亦年将四十矣,如何青春至此,望之若二十许人耶?”博无由以答,暗思:“吾在此一年只当得一日,若明告知,只怕活活吓煞。”只得胡诌曰:“博幼得仙人传授练气不老养生之法,故而如此。”众皆惊叹。
  那厢魏延觑得方博酒酣,离席曰:“筵间无以为乐,愿剑舞助兴。”言毕拔剑起舞。高览亦拔剑曰:“吾等当群舞,以博一笑。”离席与延对舞。颜良以目视孔明,见其并无异色,反有赞许之意,心下暗喜,起而拜博曰:“将军勇名,播于天下,虎牢一战,天下震怖,今恰逢其会,何不下场一显剑术?”博笑曰:“此非鸿门宴,安用项庄、项伯耶?”文丑瓮声问曰:“将军颇畏刀剑乎?”众人都笑。博长笑而起,谓孔明曰:“久闻先生雅擅音律,妙悟琴韵,愿赐一曲,请为先生舞之。”孔明欣然曰:“将军有命,安敢不从。”命人取琴至,孔明令撤去酒案,焚香操琴,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起而悲怆,摧人肝肠。博曰:“霸王虽勇,终自刎于乌江,先生好一曲‘十面埋伏’!”拔剑起舞,翩翩入场,口中吟曰:“赵客漫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刹杳如流星……”那厢颜良、文丑、张合、黄忠、太史慈一起拔剑,连魏延、高览共是七将,将博围在核心,八人如穿花蝴蝶,琴声中战在一处。若论马上交锋,博原是当不得七人围攻;但若论剑法,汉末剑术何等粗陋,怎比得方博采众家之长,学通古今。只见博时而越女剑,时而青城剑,时而西洋剑,虽然以一敌七,招招不落下风。
  俄而孔明琴音一变,做长枪大戟,金戈铁骑之声,如银瓶乍破,万马奔腾,铿锵有力,动人心魄。博大呼一声:“好!”使开少林七十二路“达摩快剑”,但听剑刃交击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其声清越,与琴声若和符节,并无丝毫纷乱;魏延等七人顿觉眼前一花,只见四处尽是方博身影,剑花只在自家眼前打转,人人骇出一身冷汗。七将此刻进非敌手,退又无据,人人皆咬牙苦撑。一曲将终,琴音又变,温宛靡靡,悠长凄凉,博剑法一变,使开武当“太极剑”,剑光成圆,以剑刃轻贴魏延剑身,引延剑来贴张合之剑,复引二人之剑来贴黄忠之剑……须臾八剑合做一剑,延等七将身不由己,只觉一股大力将夺手中之剑,只得奋力回夺。说时迟,那时快,孔明食指中划,一曲既终,如裂丝帛,余音袅袅。博长啸轻吟,口中曰:“……谁人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一首《侠客行》吟罢,手上轻轻一旋,借力发力,席间只闻叮当做响,七将手中长剑一起落地。博朗声长笑,引剑归鞘,往孔明长揖到地曰:“先生琴艺,超群绝伦。”孔明满面讶色,口不能应,唯喃喃而已;刘备及延等七将及随侍席间之人,莫不呆若木鸡,疑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