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是这个人吗?”
  郭刚站在一堵土墙后面,他的一名部下刚刚把头探出去又缩了回来。他听到上司的问话后,点了点头:“没错,肯定就是他。”这时街对面在房顶负责监视的人忽然将一面绿旗向西面摇摆了三下:
  “目标开始向西移动。”
  收到这个消息,郭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对已经换好平民装束的几名部下说:
  “你们两个,超前一步从别的街口绕到他前面;你们两个就跟在他后面,不可被他发现。”
  四名部下“喏”了一声,离开了土墙。而郭刚则转身爬上一个高达二十丈的塔楼,在那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城西区。就他个人而言,他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将所有的事都尽收眼底的感觉。
  陈恭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塔楼上多了一个不怀好意地窥视者,他仍旧保持着平常的步调朝前走去。前方有两名妇人在水渠前砸着衣物,一个苦力扛着两个大口袋吃力地行走,几个小孩子跑到街中央去逗一只死去的蜻蜓,被路过的马车夫大声叱责。向阳的墙边靠着几名懒散的军士,简陋的皮甲摊在他们膝盖上,内衬朝上,其中一个聚精会神地挑着虱子。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街旁小店里的老板探出头来吆喝,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顺着门缝冒出来。陈恭没停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转弯向右走去。
  与此同时,郭刚双手撑着塔楼边缘朝下望去,身体前倾,眼睛如鹰隼般的锐利。目标现在转过了一个弯,朝着集市的方向去了。两名部下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另外两名则从侧面与他并行。
  “快点鸣叫吧,夜枭。”郭刚喃喃说道,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当初郭淮推荐他担任间军司马的时候,很多人以他太过年轻为理由而反对;他急欲要向所有人证明,叔叔的安排是正确的。
  一队巡逻的士兵忽然在目标人物前面走过,宽大的甲胄与飞扬的尘土遮挡住了郭刚的视线。郭刚瞪圆了双眼,恨恨地在心里骂道:“该死的,快走开!”
  等到队伍开过去以后,郭刚发现目标不见了。他大吃一惊,目标一定是进入了某一个视线无法触及的死角。在这个时候,远在塔楼上的郭刚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部下。
  他命令身后的传令兵将塔楼上的旗子换成绿边红底的貔貅牙旗,这个旗语表示塔楼无法看到目标,要求跟踪者立刻回报方位。同时传令兵还敲了一下鼓,以提醒跟踪者注意。
  三名部下很快就各自发回了暗号:目标人物从眼前消失了。郭刚拳头握的更紧了,目标究竟在哪里?如果他是刻意消失的话,是不是说他已经发现了追踪者?一连串疑问混杂着懊恼涌上郭刚的心头,一层细微的汗水出现在他的额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郭刚很快发现第四名部下正朝着塔楼舞动了三次右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牛记酒肆。这说明目标进入了酒肆,而且还没出来。
  “一定就是在那里接头!”
  郭刚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命令将代表着“继续追踪”的杏黄旗悬挂上去,然后飞快地跑下塔楼。二十名从马遵太守那里调拨来的士兵正在楼下整装待命,郭刚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跟上,然后飞身上马,朝着牛记酒肆而去。
  ……陈恭慢慢地踱进牛记酒肆,这是上邽城内唯一的一家酒肆,最近因为驻军的增多而生意兴隆。此刻正是快接近正午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到这里喝上一杯以驱驱身上的寒意,楼上坐的多是太守府的官员和军官,楼下则是普通士卒与平民。
  “陈主记,您里面请!”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热情地把他迎进来,陈恭摆摆手,表示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于是伙计走到门口去招呼别的客人,陈恭自己则顺着楼梯来到二楼。
  郭刚率领着士兵冲到牛记酒肆前,这副架势让过往的行人非常惊讶,纷纷驻足观看。他下了马,命令立刻将这家酒肆团团包围,一个人也不许离开。在外围,更多的士兵把以这个酒肆为圆心半径二里以内的城区也都封锁起来。三名负责跟踪的部下赶到了现场,报告说第四个人已经尾随目标进入了酒楼二楼。
  “我们是不是等他与另外一只枭接触以后再上楼去抓?”其中一名部下建议道。
  “不必了!”郭刚回答:“现在酒肆附近两里之内都被我们控制,他们两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郭刚一挥手,率领着十名精悍步卒冲进了酒肆。
  陈恭迈上了二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大约有二十几位客人在吃饭或者谈天,很是热闹。
  两名步卒首先占领了后门,其他人则和郭刚迅速地冲到楼梯口。
  忽然之间,陈恭甫感觉到有一道奇异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一楼的楼梯口望去,浑身的血液一下子仿佛被彻底凝固住了……
  ……郭刚推开了挡在楼梯口的伙计,正欲上楼,一抬头恰好看到了站在楼梯半截的目标。郭刚立刻拔出刀大叫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站在楼上的“白帝”露出轻蔑的笑容,他张开了嘴,大声高喊了一句:
  “兴复汉室!”
  喊完这一句,他整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楼梯十分狭窄,郭刚立刻和倒下来的“白帝”抱了个满怀,两人滚下两三层台阶,才被后面的士兵接住。郭刚狼狈地摆脱“白帝”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疼,低头一看,一柄精致的小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所幸被戎衣内衬的板甲所阻挡,只有刀尖稍微刺入肌肤。
  郭刚连忙将躺在地上的“白帝”胸襟拉开,果然,在“白帝”的左胸上刺着另外一柄匕首。旁边一名士卒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搏,摇摇头。
  “可恶……”
  郭刚愤怒地把匕首摔到了地上,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恼。
  ……陈恭面无表情地朝自己家走去,背后牛记酒肆传来的喧哗已经逐渐远去,但他脊梁渗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却异常冰冷。
  刚才他一上二楼,就看到“白帝”坐在靠窗的位子。陈恭本想走过去,但“白帝”向他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把视线转过去一边,似乎从不认识他。陈恭立刻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回过头去,在楼梯的木扶手上看到了两道右倾的斜线。这个暗号意味着:“事已泄,速逃”,是紧急级别最高的警告。
  于是陈恭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牛记酒肆。就在他走出大约两里地以外的时候,大队士兵忽然出现在街道,在他身后封锁了每一条街道的出口。很快他就得知,“白帝”暴露了,而且在刺杀郭刚未遂后自尽。
  “白帝”的死,让陈恭惋惜不已,他甚至不知道这位殉难同僚的名字,陈恭现在感觉自己愈发孤单了。
  白帝的死亡还引发了更严重的后果:曹魏自第一次北伐之后为了杜绝细作活动,实行了严厉的户籍管制制度。无论民户还是士族军户都必须在当地郡府登记造册,并且经常复查。这使得蜀国极难再安插新的细作进来,因为一个在当地户籍上没有注册的陌生人很快就会被发现。因此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在北伐前就潜伏下来的细作,比如陈恭和“白帝”,而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他的死给蜀国对魏的情报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同样沮丧的还有郭刚。他挖出的这名细作身份已经查清了,名字叫谷正,字中则,在太守府任副都尉,级别相当地高。谷正的意外死亡,导致他身后的情报网无从查起,也很难评估他对魏国已经造成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更可惜的是,另外一名夜枭也彻底消声匿迹,以后再想要找出他来可就不容易了。事后魏军对牛记酒肆和附近的路人进行了反复排查,没有任何结果。
  郭刚主持的这一次钓大鱼的行动,可以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二月十二日,也就是行动当天的深夜。宵禁后的上邽城除了哨楼以外的地方都已经陷入了沉寂,只有城外军营中的大帐还烛火摇曳,可以依稀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你派去跟踪目标的人太多了,这会让目标有更多机会发现被盯梢。”
  “是。”
  “在目标脱离了视线后,你的反应有些过度。这是被盯梢者经常耍的一个小圈套,突然之间消失,然后借此观察周围环境,看是否有人惊慌失措,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真的被盯梢。”
  “是。”
  “还有,你的判断太武断了。如果目标的接头地点不在牛记酒肆的话,那么你的提前行动就会让整个计划暴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是。”
  “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该在目标接触接头人之前就贸然行动。你忘记了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什么。”
  “是。”
  郭淮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他没有责骂郭刚,只是平静地一条一条地历数这个年轻人所犯的错误。郭淮知道,对于极为重视名誉的郭刚来说,这比用皮鞭抽他还要有效果。
  郭刚左手抱着自己的却敌冠,垂头立在郭淮之侧,对于自己叔父的每一句训话他都以极为清晰的“是”字做答,同时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一道鲜血已经从嘴角逐渐流了出来。
  “毅正,你要知道,我们肩负的任务很重大。蜀国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我国的疆土,我们的任何一次闪失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让敌人的计划得逞。”郭淮说,同时披上毡衣,慢慢走到帐口,将两边的幕帘紧了紧,重新把束绳结在一起,用力一拉,两片幕帘立刻绷到了一起,外面的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虽然蜀国现在还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动静,但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在暗面打响了。”郭淮说到这里,看了看仍旧垂着头的郭刚,“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请求曹真将军把你派来天水的缘故。现在是一场水面下的战争,而你则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明白了,叔父!我这就去重新提审和谷正有关的嫌疑人,我一定会把另外一只夜枭也挖出来!”
  郭淮伸出右手阻住正欲离开的郭刚:“这件事交给你手下去作就可以了。现在我们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军方需要间军司马的全力协助。”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薄薄的谦帛,递给了郭刚。后者看完以后,眉毛高挑,却没有做任何评论,他只是简单地把绢纸交给郭淮,然后回答:
  “叔父,你会得到的。”
  ※版本出处: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