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整个敦睦馆紧急动员,开始动用所有的关系来确认。但这一行动从一开始就碰了钉子,薛莹大概是嗅出了味道,派遣了几十个人在敦睦馆周围监视。每一个从馆内出来的人都会立刻被四到五名跟踪者盯稍,他们也不躲藏,就大剌剌地跟在背后。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天黑,街上的行人变少,再想摆脱他们相当困难。
这样一来,敦睦馆在武昌的暗线就无法使用了。无奈的张观只能亲自出马,去拜访几名平时关系不错的吴国高级官员,希望从他们的嘴里撬出点东西来。他先后去了左将军诸葛瑾、西曹掾阚泽、丞相顾雍和辅义中郎将张温的宅邸,但阚泽与张温面对张观的问题含糊其辞;诸葛瑾不肯做正面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国对于吴汉联盟是非常重视的,并相信两国的良好合作是推翻伪魏统治的基石”;至于顾雍则干脆称病闭门不出。
这些高级官员的暧昧态度,反而从另外一个侧面证实了孙权称帝的可能性。
敦睦馆一直忙碌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凌晨,馆内的工作人员与外面的监视者都疲惫不堪。经过一系列公开与非公开、合法与不合法的接触与会谈,张观、郤正和荀诩终于判断孙权称帝的几率超过九成。
“事不宜迟,荀功曹,你立刻和郤正起草一份报告,争取在今天中午之前送去牛津,让那里的外交邮船即时启程前往江州。”
张观一夜没睡,眼睛有些发红。昨天整夜他都在不停地在武昌城内不停地见各种各样的人,不停地说话。他吩咐完荀诩,叫人拿来一条热毛巾擦擦脸,和着温水吞了一粒醒神丸,然后又匆忙地离开了敦睦馆。他要前往武昌的内城,希望能够在今天见到吴主孙权,并得到他的解释。
荀诩在这个时候忽然很想念狐忠。如果狐忠在的话,他睿智的思维和犀利的目光一定可以将这些含糊不清的散碎情报统合成一份清晰简洁的报告。可惜狐忠现在还在汉中,所以这份工作不得不让荀诩自己来完成。荀诩并不喜欢文书工作,他所擅长的是带领一群部下亲自在外面跑来跑去。
所幸文字的修饰工作由郤正来承担。荀诩发现这个年轻人虽然情报分析能力一般,但对于文学修辞却十分在行。他能把荀诩干枯乏味的文风变成四骈六骊的骈文,这样报告看起来就好看多了。
报告中除了汇报“孙权称帝”以外,还要针对当前情况进行分析,这也算是蜀汉情报部门的一项惯例。荀诩一边在写,一边心里想诸葛丞相不知道会如何处理这起外交事件。虽然东吴称帝是件令蜀汉极没面子的事,但事实上蜀汉却又不能不忍,因为当前的国际局势不容许蜀汉同时在两条漫长的战线同时开战,这会令蜀汉的经济彻底崩溃——何况北伐战略还需要东吴在南线进行战略配合。一贯务实的诸葛丞相不会只因一个名分而贸然采取实质军事行动。东吴突破了蜀汉的政治底线,却停留在国家利益底线之上,这就是孙权在利用这个政治空隙玩的小动作。
“吴人的小动作……哼。”荀诩想到这里,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提笔将自己的这些想法也写入报告中。负责修饰的郤正拿过他的文稿来看过一遍,表情十分惊讶。郤正抖抖稿纸,语气象是在质问荀诩:“荀大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写?我蜀汉怎么会和这样的反逆之徒继续做盟友?名既不正,言则不顺。他们根本就是僭越!”
“那郤令使,您觉得我国该如何处对?”荀诩反问。
“当然是立刻与伪吴断交,诏告天下去斥责他们的这种行为,以彰显我国的正义立场。”
“喂,你这样是不行的……”荀诩摇摇头,心里暗想这个书呆子只读死书,对国际间政治的见解太肤浅了——,不,不是肤浅,而是太理想化。若是真的凡事都依先哲之言去治国,怕是蜀国早就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了。诸葛丞相虽外尊儒术,骨子里可还是个脚踏实地的法家的门徒呢。
听到荀诩的话,郤正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怎么会不行?难道让我们继续与这个背叛了理想的国家来往?”
“我们的首要敌人是曹魏,必须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不然我国两线作战,国内怎么受的了。”
“秉承正义,立足正统,顺应天命的蜀汉又怎么会败?”
郤正说的正气凛然,荀诩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声明这只是他的个人意见,同时心里给郤正贴上一个“迂腐书生”的标签。
报告赶在了中午之前完成,除了荀诩的分析,郤正还自己附上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见解,中心意思只有一句话:“交之无宜,名体弗顺,宜显明正义,绝其盟好。”
郤正写完最后一句,在落款处盖好敦睦使的印章。荀诩立刻将这份报告卷好,外面用绢裹住,拿蜡封入口,然后用一个镌刻着“汉御邮封”的铜环籀在了文书卷轴上。这是外交公文专用封,带有这个铜封的文书都被视为御览文书,传递过程中禁止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拆阅检查,视同皇帝本人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荀诩将套好的文书攥在手里,对郤正说:“你在这里等张大人回来,我亲自去把文书送出去。”郤正“唔”了一声,显然对刚才的争论还存有芥蒂。荀诩没时间理他,吩咐仆役备好马匹,然后匆匆走出了敦睦馆。报告越早送出去越好,哪怕只早一天抵达成都,都会对外交决策产生重大影响。
他到门口的时候,仆役已经牵了一匹马过来,并插上了“敦睦使”的旗字。荀诩理也不理在一旁的监视者,双腿一夹马肚朝着牛津飞驰而去。
因为有敦睦使旗,一路上畅通无阻,很快荀诩就赶到了牛津外交专用码头。他翻身下马,急步朝着码头走去,走到一半他心中忽然一沉,因为远处的牛津码头泊位上空无一船。按照常理,这里应该十二个时辰都有外交快船值班才对。
荀诩心急火燎地来到码头大门,叫醒正在打盹的看守军士:“我是汉敦睦馆的主簿,现在有一封紧急文书需要送出去,本馆的专用快船呢?”
士兵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说:“对不起,所有的船今天都被送去检修了。”
“所有的船?”
“是的,今天早上运走的。”
“那什么时候能送回来?”
“不知道,怎么也得两、三天吧。”士兵看荀诩急的满头大汗,好心地宽慰道,“修船就是这么麻烦了,平时我军检修船只也得花这么多时间。”
荀诩心里清楚,这绝对是薛莹干的好事。他不敢拦截御览文书,于是就在运载工具上做文章,故意挑选在今天检修全部船只。
对于东吴来说,将这份文书拦截住有很重要的意义。如果蜀汉在孙权正式称帝之前得到消息,并抢先一步反应,会在外交上占据更大主动。这也是为什么孙权要对称帝一事保密,不肯事先照会蜀汉。“称帝前照会”与“称帝后照会”在外交涵义上是不同的。前者意味着这一举动征求过了——尽管只是象征性地征求——盟友的意见,并得到了充分理解,这也暗示盟友在这一问题上的影响力;而后者则意味着称帝是东吴的内政,不需要征询任何其他国家意见,只要接受既成事实就可以了。
所以照会时机的选择事关东吴的自尊心,而对蜀汉封锁消息却又暴露出了他们的自卑心态。用荀诩的话说就是:“又是一个小动作。”
不过这个小动作现在却把荀诩难住了。
通常来说,敦睦馆于成都之间的外交联络通道一共有三条:普通信件与文书一般交给有蜀汉官方背景的商船队传送;保密文书通过武昌西牛津码头的外交船只送回蜀汉;而特别紧急文书则会使用吴国的陆路驿道由武昌直接送抵江州。
现在牛津码头的外交船只已经无法使用,陆路驿道更不可靠,薛莹完全可以制造随便什么借口,让文书在路上延迟上几天。荀诩看起来只有一种选择。
他转身上马,抖动缰绳向着武昌东侧的龟山码头奔去。
龟山码头是武昌最大的民用港,与建业的方山港一东一西支撑起长江流域商业活动的水路枢纽网络。龟山港口里常年客商云集,除了东吴与蜀汉的商旅以外,甚至连曹魏、西域、邪马台、高句丽、身毒等地的商船也能见到,放眼望过去一片五颜六色的商旗,十分热闹。码头旁边还特意建有商栈、旅店以及其他服务型行业,以方便来往商人,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武昌的卫星镇。
荀诩到了龟山码头以后,高举着敦睦使的旗号呵斥路上的行人与牛车让开,无视“禁止马驰”的标志牌,直接纵马来到了蜀汉商船专用的停泊区。
作为东吴的重要盟友与贸易伙伴,蜀汉商队在吴国经济中占有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因此出于外交与经济目的,吴国在龟山码头特意设置了一个汉商榷所,专门用来停放蜀汉籍的船队。码头的守卫一看到荀诩举的旗帜,也不敢拦阻,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了汉商榷所泊位之前。
此时停泊在这里的商船足有二、三十条,每一条船上都挂着两面旗子,一面是象征着蜀汉船籍的炎汉黄旗,一面是自己的商号标旗。黄旗高挂正中桅杆,标旗则挂低上一格。荀诩骑着马在码头边上转了一圈,来到一艘标旗写着“糜”字的青桐大船之前。
这是一艘属于糜氏家族的商船,糜家在成都是赫赫有名的豪商,其家主就是昭烈皇帝麾下的老臣糜竺。糜竺早在徐州时就是身价亿万的商人,后来追随刘备入川,被封为安汉将军;因他弟弟糜芳投降了吴国,糜竺十分不安,最后竟病死于章武二年。他的家族从此不再参与政治,而是重新回到商业领域发挥糜家的特长,蜀汉朝廷也在政策上多加扶持。久而久之,糜家便成为了蜀国举足轻重的豪商,麾下的商船队有几十艘之巨,比起糜竺当年的资产还要多。敦睦馆的日常文书就经常通过糜家船队送回益州。
“敦睦馆急使!有人在吗?”
荀诩冲着船舱里大喊,很快一个商人打扮的老人走出来,用手遮住太阳光朝荀诩这边望了望。一见敦睦使的旗帜,老人面容一凛,急忙走到船头,双手抱拳恭敬地鞠了一个揖:
“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小民糜范当面恕罪。”
荀诩也不跟他客套,从马上跳下来直接走到糜范跟前,急切地问道:“你的船现在可以起锚吗?”
“随时可以……不过……”糜范面露犹豫神色,“这条船在等一批鸡舌香进舱,恐怕要今天晚上才能装完。”
“调别的船去装,现在有紧急文书需要立刻送去成都。”荀诩的口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糜范看看荀诩的表情,商人的经验告诉他与眼前这个人争辩有害无益。于是他乖乖闭上了嘴,将荀诩请进船舱,备好上茶,然后叫身边的小厮去把还在岸上逍遥的水手们尽快找回来。在等候的时候,糜范注意到这名敦睦馆官员将手指交叠在一起,一直不安地向码头入口望去,心里暗自猜度这一定是一份不得了的文书。
过了约三柱香的时间,水手们陆续回到了船上,糜范催促他们立刻扯帆拔锚,准备启程,然后回到船舱讨好地对荀诩说:“大人,这条船已经准备就绪了。”荀诩的表情稍微松懈了一点,糜范可以听见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码头另外一侧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荀诩面色一变,急忙起身靠到船舷去看,只见薛莹率领着一批骑士冲着这条船而来,显然他是接到了追踪荀诩者的报告。
※版本出处: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