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会议最后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姚柚只是叮嘱各部门要严加防范汉中的可疑人物,然后就宣布散会。阴辑和马信和他们的随从先后离开,而荀诩与杜弼则被姚柚用眼神留了下来。
  姚柚见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这才长叹一口气,用刻意控制过的低沉嗓音朝他们两个人问道:“你们觉得徐永的死和你们正在调查的事之间有联系么?”
  “您想听我的个人意见?”荀诩反问。
  “是的。”
  “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个推断。”
  “但说无妨。这是非正式的会议,不会留下记录的。”荀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答:“我认为徐永的死和李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姚柚和杜弼听到他的大胆发言以后,脸上的表情没显示出任何惊讶,显然他们也这样认为。姚柚慢条斯理地用右手把玩着一方铜兽砚,眯起了眼睛:“理由呢?没有证据,但总该有些理由吧。”
  “四月十六日,我被李平召见。他希望知道究竟靖安司是如何查出邓先是细作。”
  姚柚点点头。“唔,你的报告我看到了,回答的很得体。”
  “我没有向他透露徐永的具体情况,但他至少知道了两点:一,司闻曹掌握着一名价值极高的魏国流亡者;二,这名流亡者已经被送往成都。”
  “那又如何?即使在成都,徐永的存在也是严格保密的。”荀诩露出讽刺的微笑:“我可不这么认为,现在我对我们成都同事的能力深表怀疑。”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李平熟知蜀汉机构运作,他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徐永是在成都司闻曹的保护之下。接下来,只要设法从司闻曹那里探听徐永具体的安置地点就可以了。”
  “他能做到么?”
  “他已经做到了。”荀诩回答,“想想看,袭击徐永的凶手至少有六个人,而且对受害者的居住地点和每日作息了解的都非常精确。无论规模还是策划的精细程度,都不是一两个魏国间谍就能策动起的。恕我直言,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内部人士,而且级别相当高。”
  “确实是非常大胆的猜想。”姚柚把铜兽砚放回到桌子上。
  一直没说话的杜弼忽然插道:“即是说,你认为李平在得知徐永的存在后,惟恐他会泄露出烛龙的身份进而对自己造成威胁,于是暗中利用在成都的势力策划了这起暗杀?”
  “不错,可惜我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荀诩坦白说。
  姚柚和杜弼脸上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姚柚要求靖安司继续保持目前的工作态势,他也答应会派遣一个人去成都旁听对徐永谋杀案的调查进展,并把进度及时反馈给汉中。
  从会议室出来以后,杜弼和荀诩并肩而行,这一段暗灰色的砖石结构走廊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脚步声的回响显得很清晰。
  “我对徐永的事很遗憾。”荀诩对杜弼低声说。后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复杂的眼神投向头顶伸展至北方的青色檐角:“……他认为我国能给予他一个更好的人生,所以才对我投诸信任。我让他失望了。”
  “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已经尽力。”
  “也许把他送去成都是一个错误。”
  “听着,辅国,徐永的死是一个悲剧。但你知道,身为情报官员我们有时候必须要显得冷漠无情,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荀诩试图说服杜弼。他想起来以前阴辑说过他这位学生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多愁善感。
  杜弼拍拍荀诩的肩膀,露出一丝内敛的笑容:“不必担心,孝和,这我知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两个人沉默地朝前走了几步。荀诩想转换一下气氛,于是他问道:
  “对了,你那边进度如何?”
  靖安司负责内务侦察与行动,而杜弼执掌的军谋司则负责将各地递交上来的情报汇总、整理、分析。两个部门对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由于目前针对李严与“烛龙”的调查只有四个人知情,所以关于这方面的情报杜弼不得不亲自把关。他的工作就是仔细排查过去五年内汉中一切情报流动和可能泄密的环节,希望籍此将“烛龙“分离出来。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唔,最近我在重新审议两年之前的那次行动,那是你和烛龙的初次交手吧?”
  听到杜弼这么说,荀诩神色黯然了一下。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他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不过荀诩随即恢复了爽朗的表情:“糜冲那次?你可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目前还没有,工作量太大了。数以百记的文书、会议记录、信函、供词和出自靖安司的冗长报告要阅读、比较,这些只能我一个人来做。”杜弼语气似是有些抱怨,看来他的心情似乎恢复了一些。
  “能者多劳嘛。”荀诩耸耸肩膀。
  两个人来到走廊的一个转角处,迎面恰好走来一名急匆忙的侍从。这个冒失的家伙脚步急促,险些跟两个人迎头相撞。他狼狈地停稳脚步,抬头一看居然是荀诩,慌忙敬了一个礼,然后急切地说:“荀从事,裴大人刚刚捎来口信,让您立刻返回靖安司。”
  荀诩和杜弼对视了一眼。荀诩问道:“他在口信里提到过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大人。”侍从回答的毫不含糊。
  “是什么?”荀诩的口气变的紧张严厉起来,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事,裴绪不会这么急着找他。
  “您的妻小已经安全抵达南郑,她们目前都在靖安司专属的驿馆里等候您,大人。”
  荀诩抬抬眉毛,努力想装出一副处事不惊的平静表情,不过他失败了。
  荀诩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结的婚,那年他二十五岁。妻子是一位同僚的女儿,姓赵,相貌很普通,但性格温柔贤淑。结婚以后,夫妻二人关系一直非常融洽,并在建兴二年有了一个孩子,名字叫荀正。建兴五年,丞相府北移汉中,开始筹备北伐事宜。荀诩也随整个靖安司副司迁入汉中。按照规定,低级官吏不允许携带家眷同往,于是荀夫人和荀正留在了成都,和她父亲居住在一起。
  由于靖安司事务繁杂,从建兴五年到建兴八年整整三年期间,荀诩只回了成都一次,而且那次还是调职到江东前顺便去探望一下,平时夫妻两个人就以书信来往。这种两地分居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建兴九年初,荀诩的官秩升了一级,由原来的比三百石升到了三百石,够资格将家眷迁来汉中了。于是荀诩立刻提交了申请,并于三月份得到了批准。荀夫人和荀正得到许可后立刻动身,终于在四月二十一日风尘仆仆地安全抵达南郑。
  荀诩离开“道观”拜别杜弼以后,二话不说,直接赶往靖安司专属驿馆。到达时他注意到到馆门前停放着数辆马车。从马车篷侧的赤乌角旗来看,他们是每月往返于南郑与成都之间的固定信使车队。荀夫人显然就是搭这些马车过来的。
  他站在驿馆门口,用双手潦草地抚了抚发髻,然后才迈进馆门。一进去,就听到厅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声:“爹爹!”然后一个七岁大小的男孩跳出来,兴奋地一下子扑到荀诩怀里,又叫又跳。
  荀诩把自己的儿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喃喃地说道:“长高了,正儿,你长高了……”
  “正儿好想爹爹。”
  “爹也可想你了呢。”荀诩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脸,小孩子虽然才七岁,眉宇间隔已经依稀有了他父亲的模样。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荀诩再次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妻子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长途跋涉的疲惫仍旧残留在荀夫人的脸上,但她笑的还是那么温柔,与新婚时相比一点没变。
  “阿缇,你们来了?”
  “我们来了,相公。”
  “一路都还顺利吧?”
  “嗯,还好,就是正儿不太喜欢坐马车。”
  两个人简短地寒暄了两句,没有多说什么,他们把心情留给彼此的眼神去表达。荀诩蹲下身去,用一只手把荀正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起身牵住了妻子的左手,手很粗糙,那是长年累月劳作的结果。荀诩略带歉疚地用大拇指蹭了蹭她指肚上的老茧,说:“阿缇你们累了吧?房子已经都给你们预备好了,行李回头叫驿馆的人送过去。”
  “相公,那咱们先回家去吧。”
  荀夫人轻声回答。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从老婆唇边轻轻滑出,荀诩在一瞬间感觉到一阵温馨的震颤,幸福感如同长江的潮水一样涌入身体。烛龙也罢、李平也罢,这些烦心的事在这一时刻都变的无关紧要、微不足道。自从三月以来累积的疲惫、焦虑与沮丧仿佛秦岭山头的积雪一样消融,被这一声“回家”的呼唤洗涤一空。
  荀诩以前回的是一间砖石结构的空旷民房,而现在他就要和老婆孩子回家了。
  一家人办理完手续,一起走出驿馆。荀诩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老婆,乐呵呵地登上事先预备好的一辆简易马车,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有家室的人真好啊……”
  在驿馆门口站着的裴绪目送着那三个人离去,用羡慕的口气感叹道。刚才他一直站在旁边,而荀诩居然没顾得上理他。一旁的阿社尔揶揄他道:“羡慕了吧?汉中又不是没有女性,裴大人,勇敢一点。”
  “算了吧,这儿的……我宁可去你们南蛮找一个。”
  “啧,口味倒还很重。其实也什么差别,关了灯都一样的嘛。”
  裴绪瞪了他一眼,悻悻地闭上嘴,这个话题他可不是阿社尔的对手。他们两个走进驿馆,命令驿馆卒套一辆车,把荀夫人从成都带来的行李送到荀诩府上去,又派人给荀诩去送了一坛好酒和一些新鲜蔬果,算是靖安司同仁一起送的贺礼。
  这些事作完以后,裴绪又对阿社尔说:“你去靖安司一趟,替荀从事请个假。这几天就让他好好歇歇。”
  “唔,好,最近反正也没什么事,让荀大人好生歇息一下吧。”阿社尔拍了拍手掌握,表示赞同。
  阿社尔没有想到的是,他这句话的有效期仅仅持续了十二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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