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空有鸿鹄志,无奈抱憾落寞亡。
封建社会落草为寇,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梁山好汉自愿落草的,除了李逵是百分百乐意,其他人员多少都有些抵触情绪,比如史进曾对朱武大喝:“休提(落草),兀的不要玷污亡父清白!”宋江即便经过梁山脚下,却也被老父的一纸家书骗了回去,一直到江州死里逃生避无可避后,才“果断”地上山坐了一把交椅。
但是纵观一百零八将,最不愿意上山的人士,非蔡福蔡庆兄弟俩莫属。
蔡福人称“铁臂膊”,蔡庆外号“一枝花”,两人是亲兄弟,北京土生土长人士,担任大名府的两院押牢节级兼行刑刽子手,属于小权在手,大用特用的人物。
卢俊义吃了冤枉官司,被管家李固陷害进大牢,这件事情,仅仅源于一首反诗。换个正常人的角度来想,这件事情极度有悖常理:首先,堂堂卢员外,五代良民,有家有业,怎么平白无故舍得放弃万贯家产去做为人所不齿的下三滥强盗?其次,既然提了反诗,怎么不星夜擎家外逃?反而留下大批人质在京?第三,既然铁了心要做强盗,为什么不将家中金银细软打包外送?卢员外去山东,可是没带多少金银。
正是上述这些疑点,久在公门的蔡福对事实真相一目了然!蔡福不是君子,这种无端枉死的黑暗诉讼案例在那个年代,实在是多如牛毛,因此他不想管,也不愿意管——因为事不关己。但是蔡福又多少有那么一点未泯的良心,加上他一贯患得患失的侥幸心理作祟,直接导致了他上山的传奇经历!
卢俊义关进大牢,负责看守他的就是蔡福,蔡福人如其名,果然福气万分,不久就有三批人陆续找上门来:
首先来的是浪子燕青,燕青这时候很落魄,被李固赶出家门,看见主人陷入大牢,乞讨得半罐饭送给卢俊义充饥。如我所说,蔡福这人良知未泯,因此看见泪如雨下的燕青,略一沉思也就同意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倘若把事情做绝了,燕青脾气上来,杀机四起,自己可首当其冲,虽然后来同列梁山兄弟,但燕青的武艺比蔡福可高得太多。
送走燕青,接着来的就是本案的原告李固。李固前来,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书中写道:
(两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这一段描写相当精彩!蔡福对李固的称谓,刚开始不是“李员外”,而是“主管”,进而疾言厉色地直呼“李固”其名!说明蔡福一开始只是揣摩事实真相,在他和李固的对话中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并且很好地利用了这个强力心理武器,为自己争取了最大的利益!对于李固的行贿,他能心安理得地展开讨价还价,最终在他的软硬兼施下,两人以五百两金子达成一笔肮脏的交易。
由此可见,蔡福对于这种以权谋私的举动,相当熟捻,图财害命的勾当,估计也不是偶尔为之,如果不是梁山的插手(当然始作俑者就是梁山宋江吴用),卢俊义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那人叫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分标致,看着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道:“官人高姓?有何见教?”
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小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
李固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梁山宋哥哥可是带领大伙创事业的,手笔之宏大,目光之远见,岂是李固这厮能够望其项背的?梁山的讨价还价手段,那可比李固高明的太多!
梁山派遣的谈判代表,身份相当尊贵,是地位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贵族柴进。蔡福只不过是小小监狱典狱长,平生见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北京市市长梁中书,两人一对比,蔡福气魄上便落了一大截。
柴进一进门,先把话挑明了,卢俊义吃的是冤枉官司,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梁山好汉这次,可是站在正义的立场。进而威胁蔡福:如果杀了卢俊义,当心玉石俱焚!如果保留卢俊义的生命,好处我们记得,将来会加倍回报,现在先付定金——黄金一千两。
梁山这一手,比李固可漂亮太多了!蔡福曾说:“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 梁山比李固出手阔绰十倍,一甩手就是整整一千两!并且还远远超出了蔡福的心理承受价——五百两!
梁山这一招,可谓恩威并施。不由得蔡福不考虑: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蔡福权衡利弊再三,最终双向诱惑的梁山战胜了李固。
在这件事情中,很难说蔡福有什么“正义感”在里面,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最大限度地争取自己的利益,但是当利益和生命产生矛盾的时候,保障生命权才是当务之急。蔡福一举三得:既得到了更大数目的油水,又向梁山传递了“顺民”的信号,同时保障了自己仅存的“正义感”。
蔡福将自己的决定和兄弟蔡庆说了,蔡庆也完全赞同哥哥的选择,而且更上一层楼帮哥哥出了主意:用这一千五百两金子上下行贿,保全卢俊义的性命。书中写道:
蔡庆道:“哥哥生平最会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了也。”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个商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已定。
蔡家兄弟果然深谙公门内幕,知道这些钱颇为烫手,只能花钱消灾,而事实也和他们意料的一样,得到好处的梁中书“吃完原告吃被告”,中饱私囊,大手一挥,爽快地将死刑改判为刺配。
蔡家兄弟利用了自己的权力,为自己谋取一个最优化结果,对于梁山,他们是有所交代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跟随上山的念头——能在油水这么丰富的工作场所工作,强似“大块吃肉”千倍,所以他们只希望“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了也”。而对于本案原告李固,他们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理屈的有钱无权的土财主,这五百两不就是给二蔡的“精神损失费”么?
李固的阴谋被破坏了,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押送卢俊义的防送公人董超、薛霸身上。要说这李固,果然是宵小鼠辈,开的价竟然还是一百两金子——每人五十两,而且还不是先付钱,要取得卢俊义脸上金印回来才给钱。董薛二贼只不过是小小押送人员,哪有二蔡这般聪明?忙不迭答应了,但是随后却将自己的生命送在一路跟踪的燕青手里。而卢俊义,最终还是被再次关押进了大名府大牢。
梁山大军在元宵节兵临城下,先派遣大批内应进城,在时迁的放火信号下,大军里应外合,北京城顿时一片汪洋火海。早已提前进入北京的柴进、乐和,威逼二蔡将自己带进监狱准备劫牢。
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更待几时?”蔡庆在门边看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一齐都出牢门来。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
二蔡此时已经是势如骑虎之势,“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事到如今,如果再提出反对意见,恐怕会立马遭受池鱼之殃。从二蔡内心来将,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们还是不愿意上梁山的,但是当生命权受到威胁时,其他一切条件都可以让步。
宋江大军打进北京,不仅杀了梁中书、王太守几乎满门,而且将前番仇恨尽数发泄在无辜的赏灯百姓身上。蔡福不忍见同城百姓死于非命,央求柴进、吴用放大家一马,而正是他的一念之仁,北京的百姓才能保留一半,但即便如此,已经遭殃的无辜百姓,也“将及伤损一半”。
蔡福以他的微量未泯天良,挽救了半城百姓,但正是他这一举动,直接导致了日后他在梁山上的低微地位——作为卢俊义的恩人,排名却相当靠后,只是第94位而已。
二蔡上了梁山,干的还是老本行——行刑刽子手,但是这个职位可谓虚有其表。百八兄弟,能对谁真下狠手?即便是面对李逵这种屡教不改的顽固顶嘴分子,宋江也不过是大声呵斥,赶他下堂而已。不过二蔡也无所谓,只要能保全生命,将来会有翻盘的机会,而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远见,当宋江受了招安以后,二蔡都顺利做了大官,对于这两个惯于以权谋私的人物来讲,这都不啻是场黑色幽默。
不得不提及蔡庆这个人物,一枝花蔡庆的生活习惯异于常人,耳边常戴一枝花,颇有同性恋嫌疑,与宋江的性取向相似(详见后文宋江篇)。蔡庆上了梁山后,颇受宋江照顾,侍奉在中军左右,最终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而他的哥哥胖子蔡福,命运就不那么顺利,在与方腊的最后大决战中丧生。宋江和蔡庆之间是否有情况发生,只怕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了。
蔡福蔡庆是梁山上最不想落草的人,他们的上山,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宝贵生命。二蔡的故事告诉我们:人最宝贵的生命只有一次,只有生命的存在,才有可能改变人生面貌,只要能够保全生命,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商量,钱财才是真正的“生”外之物!
蔡福接受的一千五百两金子,是否全部打点光,书中未曾交代。以蔡福的为人,恐怕总要给自己留下一星半点,而他在上了梁山之后,也丝毫不见把私吞的金子再“捐献”出来。蔡福在保障了自己的生命权以后,老习惯老本行作风发扬光大,完全没有“我们是一家人”的先进概念,竟然又打起自己的小九九,梁山让这样的人来行刑执法,也不由得不让人顿生喟然长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