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孤独者的伟大友谊









  金圣叹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青年学者萧瀚说:林冲是一个具有人道主义的帅才。
  我的一位妹妹说:嫁人就要嫁林冲这样。因为他懂得珍惜爱情、呵护妻子、对家庭负责。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以三百年前的才子看来,林“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对自己的行为自始至终都非常清醒与理智,考虑问题太过于周全。如金圣叹这样的率性人看来,可佩服而不可亲,林不如鲁达之豁达,武松之豪迈、李逵之率真。作为一个现代人、一个学者来分析林冲,他最具备现代职业人的种种品格和素质。而作为一个女性,看待事物和分析人物往往凭感觉,但不得不承认,在复杂的理论和玄妙的分析面前,往往感觉是最准确的。林冲应该生活在现代,而不是生活在千年前的大宋,是因为他的言行符合现代社会的种种规则。
  如果林冲生活在现在,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非常幸福和成功的中产阶级的一员。林冲的可爱,就在于“可靠”。他是一个可靠的丈夫,一个可靠的朋友,一个可靠的下属和同僚。他不会轻易动情,但一旦选择了某位女子他会为其一生负责;他一旦成为你的朋友,你可对他托付一切,别人可以出卖他而他不会出卖别人;对上司对同僚,他会永远抱一种有距离的尊重,他会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内工作,对这个集体负责对自己上司负责而不轻易涉及人事上的是是非非。
  在《水浒》中,有两个孤独者:林冲和鲁达,他们俩的友谊超越世俗的功利,他们是一对真正达到精神默契的朋友。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梁山,林冲不是普通的官吏,也不是寻常的匪。——在官场和匪窝,他都是一个异类,一个品行高洁的异类,一个不丧失独立精神、独立人格的异类。将林冲和鲁达相比,似乎他们是性格的两极:一人能忍,一人性急;一人精细一人豁达;一人温雅一人鲁莽。但他们却能成为最好的朋友,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伟男子,他们都有着包容三山五岳的胸怀,他们有着人世间最宝贵的“爱心”。
  《水浒》中处处说“忠义”,但真正做到谋事忠,对友义的只有林冲和鲁达。宋江以下的众头领,互称兄弟。然而他们之间,大多并不是一种心心相通的、人格平等的朋友。要么是宋江与戴宗、李逵,卢俊义和燕青那样的主仆关系,要么是宋江和吴用、柴进等相互利用关系;更多的是李忠、周通这些为了自身安全而结成的利益“盟友”。一百单八人中,有些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情。如卢俊义未必会与出身低微,本事全无白胜有什么兄弟情谊,他和大官人柴进会投缘;吕方郭盛作为铁杆宋系的人,也不会去结交小乙哥;而杜迁、宋万死时,黑三郎才给了一句赞语,此前也没有与这两人交谈的记载。在这种打着忠孝仁义旗号,存在有教主绝对权威的黑社会结构下,三阮、二张、孙立孙新、菜园子母夜叉、李应杜兴这样的亲兄弟、夫妻、主仆关系才是正经,且分崩离析,各自逃难之时更加明显。鲁智深和林冲,不是势利之交,不是血缘同胞,偶遇而相互欣赏,结成生死之交。
  撇开一切世俗的尘埃,林、鲁友谊如高山上之白雪,如幽谷中之兰花,如云散雾开后的明月,那样超凡脱俗,那样美丽洁净。在草莽之中,竟有这样的伯牙与子期。
  宋江第一次见武松,便说:“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的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过了数日,拿出来银子给武松做衣服,武松离开柴进家时,宋江相送数里,再次赠送银子。宋江第一次见李逵,就是替他还赌债。“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是明明输给他了,快把来还他。”然后请李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博得李逵的称赞:“真个好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了这位哥哥,也不枉了。”与其说这是交朋友,不如说是收买。——宋江能收买李逵这样的顽童,因为顽童往往一个玩具就能搞定,却未能收买住武松。所以金圣叹评论道:“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哐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
  林冲与鲁智深相识,正值鲁飞舞禅杖,林冲喝彩道:“端的使得好。”两人刚结为朋友,就碰见了高衙内调戏林冲妻子。鲁智深立马要出拳相助,被能忍的林冲劝住。鲁达一见林冲妻子,立刻如林冲多年的兄弟一样,叫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相会。”如此唐突,方显出鲁智深的坦荡真诚的性格,一见定交便如此。男女间有一见钟情的爱情,男人与男人之间,何尝没有一见如故的真友情?——王怡曾经说过鲁智深也许暗恋林冲妻子,我不敢否定这种猜测,但我更愿意认为这是鲁智深真将林冲视为兄长的缘故,便无过多的虚礼。
  和陆虞侯这样的“朋友”相比,鲁智深更显出世上真朋友的稀缺。林冲误入白虎堂后,被刺配沧州,鲁智深千里暗中护送,直到林冲脱离险境为止。鲁智深在野猪林里那席话,至今读来泪满襟。
  “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到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厮两个。”
  此段话不仅可看出智深的多情多义,也可看出他的粗中有细。这份情谊,直可动天地、泣鬼神,安能用“江湖义气”四字形容之?
  从刺配路上,林、鲁一别,便关山万里,两人并未互通信息,可情谊决非时光和距离可以隔断的。直到第五十九回,众虎归水泊后,鲁智深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王怡以此作为智深恋阿嫂的证据,我认为这正是智深作为朋友,深深理解林冲的缘故。他知道林冲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刺配之后,留妻子孤身在京,自然放心不下,问阿嫂近况实在是对朋友最大的关爱。而宋江害怕李逵再次造反,为了保住自己一身的名节不惜毒死李逵,这不是友谊而是最大的自私,他把李逵当成自己的私有物。
  李白和杜甫,长安相识后,不久相别。天宝四年在山东得以短暂相见后,从此各自飘零,山高水远,可那份情谊,两人一生未能忘怀。杜甫流落秦州,当时李白从永王被流放。杜甫担心李白的安危:“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当李白死在当涂后,杜甫也是垂垂暮年,可对朋友的思念一点没有减弱。想起他和李白壮年时同游单父台的情景:“隔河忆长眺,青岁已摧颓。不及少年日,无复故人怀。”只有相知相得,才有这种历岁月而弥坚的友谊。——林、鲁的情谊可比之李、杜。
  林、鲁两人,都具备大智慧和大慈悲。
  林冲爱妻子、爱朋友、爱自己的职业,富有同情心。他是个优秀的军事教官,不但业务水平出众,而且没有野心,不与官场的大多数人同流合污。尽管他精细过人,但还是着了高太尉的道。高太尉、陆虞侯真是利用林冲忠于职守、同情弱者、热爱本职的“软肋”,才能诱骗他进了白虎堂。首先,高太尉派人装成落魄的江湖壮士卖刀,引起酷爱先进武器的职业军人林冲的同情。林冲买了刀后,又派人请林冲拿刀去给太尉观瞻,以服从为天职的林冲自然难以拒绝。饶是林冲如何才智过人,哪能想到人心如此歹毒。林冲被刺配后,为了妻子的安全与幸福,对丈人说:“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并写了份休书: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自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牺牲自己,替对方考虑。张氏嫁夫如此,死而无憾。如此真挚之情,却让造化嫉妒,正应了“情深不寿”那句话。
  智深要杀董超、薛霸两个意欲害他的公人,他认为只是高太尉的指使,心生怜悯制止了智深;火并王伦,林冲为了梁山的大业,甘愿被吴用利用;晁盖死后,梁山群龙无首,又是林冲出面立主宋江代理老大的位置,避免了梁山的分裂。两次梁山发展最关键的时刻,都是林冲立了大功,而且不为私利,功成身退,低调行事。当王伦要他杀一个无辜的路人来做“投名状”时,走投无路的林冲一定心怀异常的悲痛,一个遵纪守法的朝廷军官,不得已上了梁山,还要滥杀无辜才能被土匪接纳,——必须在精神上自虐与自污方可为匪!对一个爱惜羽毛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他遇见了有着同样经历的杨志,两人不分胜负,“投名状”到底没有拿来。——这是施耐庵对这位真男子的爱护。林冲,即使落了草,至死他的品行是高洁的。
  鲁智深一生孤单,却是个真正的“护花和尚”。他一生几次重大的转折,都和保护女人有关。武松、李逵只知道杀女人,而鲁智深却处处怜惜女人。听了金翠莲的哭诉后,一怒打死了镇关西,害得这位提辖不得不亡命他乡,最后当了和尚。从五台山往东京的路上,夜宿刘太公家,听到桃花山的周通强抢太公的女儿,便潜伏在女孩的闺房里,狠狠地教训了小霸王,最后让周通折箭立誓,不再骚扰刘家;在瓦官寺,伙同史进,将奸淫民女的崔道成、丘小乙杀死。流落江湖那么多年,一直牵挂阿嫂的人身安全。而智深救史进,也是女人引起的。贺太守抢了画匠王义的女儿“玉娇娘”,史进去刺杀太守被捉拿,智深再去救史进。对江湖上的朋友智深也是光风霁月。当他向史进、李忠借银子接济翠莲父女时,责怪李忠的不爽快,将二两银子丢还给李忠;在桃花山扁了周通。可当周通偷了呼延灼的宝马时,即将被青州的官兵攻破寨子,不得不求救于二龙山。周通还担心:“只恐和尚记当初之事,不肯来救。”李忠却了解智深:“不然!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我。”李忠虽然小气,但有知人之明。当他引兵去少华山,要去救史大郎时,朱武杀牛宰马要招待智深,平时嗜酒如命的智深却说:“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送了俺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好一个可爱可敬可亲可信的“花和尚”!对于招安的下场,鲁智深也一直是异常的清醒。
  只因智深心存真善,哪怕喝酒吃肉杀人放火,依然与佛法有缘。五台山的智真长老在几千吃斋念佛的沙门中间,独独看出智深深具慧根,非是赵员外推荐的缘故。当他在钱塘江畔坐化之前,自己写了一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人生真如大潮,起落一瞬间。无大智慧大慈悲的人,哪能这样拨云见日,心证三果呢?当年弘一法师知道自己即将脱离臭皮囊时,写了一封遗书给弟子刘质平,其中有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儿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真友谊便是君子之交,真佛法,亦淡如清水。林冲、鲁智深这样的真汉子,如果生逢其时,完全可以建功于边廷,立千秋万世不朽之名;或者即使不能被重用,在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里,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品行赢得尊重,过着平常而幸福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可惜他们生活在一个是非颠倒的社会,一个淘汰良民的社会,一个扼杀精英的社会,一个必须牺牲人性才能生存显达的社会。尤其像林冲,做一爱岗敬业的职业军官不可得,做一爱家护妻的好丈夫而不可得。他们要么像陆虞侯、富安那样,牺牲自己的良心,自己污辱自己的品行,巴结权贵以求显达;要么就只能去当杀人放火的草寇。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让他们选择。这是林、鲁的悲哀,也是大宋的悲哀。
  《水浒》中的人,只有林冲、鲁智深懂得友谊,也只有林冲、鲁智深懂得女人。他们注定是孤独而清醒的,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江湖。他们是不幸的,好在两个孤独者之间还有一份弥足珍贵的友谊,可以彼此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