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世界是个唯武是崇的世界,一个人是否拥有武技是决定其生命价值的重要因素。梁山好汉中,关胜、林冲等有万夫不挡之勇,鲁智深、武松神武超凡,张顺水功入圣,花荣飞箭如神,时迁妙手空空,燕青相扑天下无对,这些都不必说,其他的梁山好汉中再不济的角色也得多少会抡几下刀棒,就连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这种纯粹的文职技术人员,书中也还特地说他们一个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一个“亦会枪棒厮打”。吴用、公孙胜也不例外,第十四回中吴用能使铜链架开正在恶斗的刘唐、雷横的两把朴刀,公孙胜初到晁盖庄园外一出手便打翻十几个庄客。还有那宋江,书中在他一出场时便交代“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
总之,在水浒世界里,武艺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武艺是万万不能的,武艺是冲州撞府、行走江湖、啸聚山林的通行证,也是进入好汉级别的身份证。一但进入好汉级别,就可以四海之内皆兄弟,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就可以杀人越货开黑店而有道德上的豁免权。
在好汉级别之下的,是些身手欠佳但也能横着膀子耍光棍儿的货色,书中唤作“泼皮”。他们在水浒世界里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这在下面还要专门分说。
再往下,没有半点一技之长的,就是芸芸众生。
这芸芸众生包括史家庄、晁家庄、柴家庄、祝家庄、扈家庄、李家庄等数以千百计的庄客,包括店小二、歌女、车夫、船家之流,包括金翠莲父女、武大郎、何九叔之辈,他们的一切生死命运全掌握在别人之手,他们随时要被官府压榨,被泼皮欺凌,甚至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如在书中第六十六回里,先描画了北京大名府上元夜灯节的欢乐景象:“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架三神山。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充满了诗情画意,真是一派欢乐祥和。
但是,转瞬之间,恐怖来了!厄运来了!血雨腥风来了!梁山好汉来了!!
好汉们为救卢俊义和石秀,冲入城中,四处放火,大开杀戒,“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蹿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但见烟迷城市,火燎楼台。红光影里碎琉璃,黑焰丛中烧翡翠。……斑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桑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一派惨烈恐怖!!
这时城中的刽子手蔡福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柴进说:“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于是,“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教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失一半。”
使这良宵之夜的大名府变成人间地狱的,不是赃官梁中书,不是泼皮牛二之流,他们都没有这个能量,有这个能量的是自诩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们。虽说为救人有不得已的成分,但从上面引述的内容来看,至少发兵时,就没想到要采取什么措施将波及无辜的程度降到最低,众好汉心中也没有不要伤害百姓的共识,(至于使卢俊义被陷害入狱,梁山好汉也有一份,这且不说了)如果不是连蔡福这种职业刽子手都看得心软了劝了一句,好汉们会不会满城尽屠呢?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此前宋江在终于攻破祝家庄后,就曾和吴用商议,要洗荡了全庄,亏得石秀求情,才没有使祝家庄提前演出大名府这一幕。
其实在攻打祝家庄之前,宋江就已经有过一次屠戮无辜的“前科”。早在宋江在清风山时,为逼秦明入伙,就定计叫人扮作秦明,带人到青州城外大肆屠杀,“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
山寨领袖人物如此,下面的好汉就更不必说。李逵江州劫法场时,两把板斧排头砍去,不知砍倒了多少百姓;武松鸳鸯楼十五命除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该杀外,其余马夫、丫鬟、亲随等十二人全都是无辜冤魂。此外如张青、孙二娘、施恩、李竣李立、张横、穆弘、穆春这些黑道或准黑道人物,被他们欺凌压榨乃至做成人肉料理的芸芸众生更不知有多少,但是,没关系,他们照样还算好汉。
梁山好汉也不是没有替众生伸冤的举动,如慷慨豪侠的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如勇武威猛的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如九纹龙史进听了素不相识的画匠王义的哭诉,便愤然入华州城行刺贺太守。除了好汉个体,梁山大寨在书中其实也被描述成众生的守护神,如第七十一回中,最为一些研究者喜欢称引的一段话: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的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挡?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
此外,书中也有数处说道,梁山大军攻破城池后,秋毫无犯,在山寨时,也不伤害过往客商,这些都说明,水浒故事的讲述者本意确实是要将好汉们及梁山大寨描述成正面形象的。所以问题也许不在于如何去追究梁山好汉,而在于故事的讲述者何以一方面歌颂梁山好汉,一方面又毫不避讳地讲述他们诸多凌虐乃至残害众生的行径,这种叙事立场才是值得深究的。
在下以为,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中国的历史文化里,素有蔑视众生的传统。(西方历史文化是否如此,在下所知不多,不便妄议)如战国时期齐国的孟尝君,以仗义疏财、礼贤下士闻于世,司马迁的《游侠列传》曾赞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等“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认为他们可以看作是侠的鼻祖。但就是这位后世侠士的“不可谓不贤者”的老祖宗,《史记·孟尝君列传》又记载说,他途经赵国过某县时,就因当地人对他那不够威武的块儿头说笑了两句,便赫然震怒,一声令下,一群群门客跳下车来,虎狼出笼般直扑向围观人众,“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而去。”
又如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部将,大名鼎鼎的耿弇,《后汉书·耿弇列传》记载了他的光辉业绩是:“弇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
但他们都没有因这些屠戮众生的暴行而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相反,从“未尝挫折”这类的字眼,看到的是须得仰视的笼罩着光环的英雄身影。
有了这种悠久的传统,在六朝小说《燕丹子》中,就可以看到,燕太子丹是如何厚待荆轲的:荆轲说了句听说千里马的肝很好吃,燕太子丹立刻便杀了千里马,取出肝来烹调,荆轲赞了句那弹琴的美人的手真好看,过了片刻,美人的手便被装在盘子里呈了上来!在故事的讲述人眼里,燕太子丹是何等的礼贤下士、义薄云天啊!可是那不知姓名的美人的痛苦又有谁理睬,她的地位就相当于那千里马吧!
同样,在唐传奇《无双传》里,也可以看到,古押衙行侠,“冤死者十余人。”
随便再举个例子,在民国武侠小说作家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里,侠客杨天池扶弱,一把梅花针撒出去,一瞬间便有五六百人中了梅花针,死于非命。
在列位最熟悉的《三国演义》里,也可以看到,刘备为报个人的兄弟之仇,发动几十万大军伐吴,结果全军覆没。但是刘备的这一举动换来了包括现代学者在内的无数人的凭吊和赞扬,说刘备为给关羽复仇,不惜将江山社稷和几十万大军孤注一掷,真是够义气,一个皇帝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那还有什么说的?但是在下在这里想说的是,刘备头上那耀眼的义的光环,以及他那“崇高”的悲剧英雄形象,是用几十万条性命换来的,本来战争免不了死人,但问题是刘备的伐吴之战除了成全他的个人义气外,毫无意义,他的可笑的冲动导致数十万年轻的生命殉身火海,抛尸江边,难道这些人便没有兄弟?这些无声的众生、悲哀的众生啊,众生们的声音是永远听不到的,他们在历史中是真正的失语了,历史永远是英雄的历史,英雄的悲欢离合永远会有后世无数人关注、凭吊和传唱,但是小民的悲哀呢?他们在各种文化典籍里,被优雅地措辞为:“蚁民”。
所以,在水浒世界里,一盘盘人肉包子都成了充满喜剧意味的可笑的布景,宋江在青州城外的屠杀、吴用命李逵砍开四岁的小衙内的脑袋的毒辣、李逵两把板斧排头砍去的凶残都无损于他们好汉的身价,一切都被当成了英雄事业的需要,一切都可笑地被原谅了,一切都事先被豁免了,即使梁山大军受招安后扮演吊民伐罪的角色南征方腊时,仍可以看到,因为“革命需要”,“石秀、阮小七来到江边,杀了一家老小,夺得一只快船”(第一百十二回),在好汉的眼中,在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心中,(在几百年来接受者的观念里?)一家老小的性命又算什么?也值得去计较?
但也不是没有人去计较,在《三国演义》里可以找到一处难得的笔墨,在第九十回里,诸葛亮南征孟获,设伏火烧藤甲军时,书中说到:满谷中火光乱舞,但逢藤甲,无有不着。将兀突骨并三万藤甲军,烧得互相拥抱,死于盘蛇谷中。孔明在山上往下看时,只见蛮兵被火烧的伸拳舒腿,大半被铁炮打的头脸粉碎,皆死于谷中,臭不可闻。
孔明垂泪而叹曰:“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左右将士,无不感叹。
读了这一段,在下也一样感叹不荆诸葛亮本是有很多理由开脱自己的,如是为了兴汉灭曹的正义事业平定后方,如是战争需要不得已而为之,如对方是未受中原礼教沐化的蛮夷,等等,甚至他根本不必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因为这是战争,没有人会和他计较这些,相反,有的是人会愿意从军事的角度、审美的角度欣赏他此役的用兵如神。但是诸葛亮没为自己做任何开脱,虽是战争需要不得已而消灭了敌对部族,但面对一个个惨死的生命,他的心灵仍然受到了拷问。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真正的吉光片羽的人道胸怀,只可惜这诸葛亮式的沉重叹息,在中国的历史和文学作品中真是太少太少了。
在许许多多的人眼中、心中,历史永远是各色英雄活跃演出的舞台,英雄的生命和众生的生命永远不会等值。这一点,在演绎英雄故事的《水浒》中,已有了太为充分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