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无数的僧人,咬牙切齿、攘臂挥拳、兴高采烈的僧人。
来向春风佛辞行的阿达见此情景,心里忽地一悲,他回头向东北方望去。
重重山岭,他看不到那四间土房和那座小院、也看不到那棵大枣树,当然也永远见不到阿风和阿潮了。
心一横,他推开那些僧人,直直走进悟色居的大门,僧人们争先恐后地给他让出一条大道。
“你还是来了。”春风佛微笑着说,这微笑是父亲对远行回来的儿子的微笑。
阿达楞住了,10年来,他一直在等这微笑,但当这微笑真正降临,他没有感到预想的幸福,心里忽然涌起无数委屈,只想哭。
“这是阿潮,这是阿风。”
两只耳坠犹如两弯月牙同时升起在夜空,不可思议,但又确确实实真的发生了。
但是,阿潮已经停止了呼吸,阿风也已气息奄奄。
“阿——潮,阿——风”,阿达粗砺的嗓子艰难地叫出两个人的名字,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叫她们。
“阿——达”,阿风叫得也很艰难,声音更怯更虚弱,但又那么亲,就像一个人生平第一次悄悄念自己的名字。
阿达手足无措,他跪倒在地,一双大手抬起又放下、张开又握起,他想抚摸阿潮和阿风的面庞和头发,却又不敢。他的这双手生来只是用于杀人。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然后慢慢抚摸起来,是春风佛的手。
又一只手,一只瘦小的手也伸了过来,是阿风的手。
阿达一头扑到春风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就像是淤塞在山谷中的洪水,起初,艰难地汹涌着、冲撞着,当谷口的山石终于崩塌,这洪水也便喷涌而出。
“别哭,阿达,别哭”,阿风虚弱地安慰着。
人生总需要一次彻底的表达,阿风只有这一次机会,所以,她奢侈地耗费着自己所有的生命积蓄:“阿达别哭,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阿潮虽然没见到你,可是我跟她说了,你马上就来,她笑了,她走的时候很安静。笑一下好吗?阿达,你从来没对我们笑过,我和阿潮最想见你笑,以前阿潮还说过,你笑起来一定很难看……以前你也打过我和阿潮,可是我们都知道,你从来没有用过力,最疼我们的只有你……”
“我们回去,一起回去!”阿达痛哭着要站起身。
“阿达,我走不动了,阿潮也走不动了,我们都好累好累。回到哪里呢?阿达,我们没有家,那不是我们的家,枣树也不是我们的枣树,我们能在一起,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阿风闭上了眼睛,16年来,她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该好好睡一觉了,她消瘦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终于如释重负、幸福的微笑。
正在这时,小园四周的墙轰然倒塌了。
墙外围满了僧人,手持各种器械的僧人。
阿达怒吼一声,跳起来冲了出去。
但是——再怯懦,那些僧人也是无边无际的海再愤怒,阿达也只不过一条凶猛的鱼。
血红的波浪不断翻滚,阿达的怒吼声被接连不断惨叫声、哭喊声淹没。
从生下来,他就一直在杀人。
但他从来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地杀人、如此痛快淋漓地杀人。
还是那个原理:有些问题可能永远都得不出正确答案,比如说:一群羊能不能斗得过一头狼?
因为绝没有任何一只羊敢想这个问题。
一只羊向前冲,基本上不会有第二只也跟这冲上去;但是,如果一只羊开始逃窜,绝对不会有另一只羊不跟着逃窜。
当无数僧人中的某一个趁乱杀死了春风佛后,所有的僧人便开始退避。
潮水很快退去,偌大一个悟色居、偌大一座羡红山,只剩下一个少年。
春风佛、阿潮、阿风的尸首已经被践踏得无法辨认。
一把火,阿达烧了整个悟色居、烧了整座羡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