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那花和尚又问道:“妹子怎得知洒家在此受刑?”翠莲道:“那日奴家在舒岫客栈赶座,一早入了厢房唱小曲儿。不想过了半天,见官兵来围,一拨人客人便散开了。奴家趁了空,出得大堂来看。便见了哥哥在一旁酗酒。” 鲁智深道:“妹子却在里面,洒家好生不觉。”心下暗想,当时喝到兴头,便是菩萨来时,也顾不得许多。难怪见不着你了。寻思之间,听得翠莲又道:“奴家见了哥哥几人,心知那官兵正是来缉你等,便不走了。只靠在窗缘来看。一阵便见得哥哥四人出去厮杀了,禅杖过处,死伤了多少人来。”鲁达听了,便想,外面杀得天混日暗的,个个都逃命去了,你却到处张望来。若然伤了自己,怎生是好?心下想着,嘴里却不动声气,听那翠莲讲话落去。翠莲道:“后来那官兵聚在一齐,把网撒落来。奴家暗想糟糕,怕罩了哥哥。便一直伏在客栈里头来等。看的官兵退去了,却不见了哥哥几个回来。已知不妙,便自个随了尾,一路看那囚车跟去。”鲁达暗想,你一介女流之辈,黑夜里头追随一路官兵,忒也冒失了。终不顾忌些自个安危来?想着,心下暗暗责备来,眼里却不觉露出一丝柔情。听得翠莲又道:“奴家由城东追至城南,一路匿在暗处,直看那官兵到殿帅府散了,留下一队人马押了囚车,望城西来。奴家便又跟了上去。”鲁达痛声道:“妹子,你好生大胆子。那囚车数千人押送,又燃了火把,照的一路亮晃晃的。你这般跟来,不难让人发觉。要不小心落了官兵魔掌,怎生是好?莫不说欺负怎地,随口诋你一个反贼罪名,如何保得一条小命来!”说着,低下头,掩了脸来。翠莲道:“当时那里顾得东西南北?妹子心下焦急,只一路跟来。天幸的没遭人发觉,直见得一拨人把哥哥投进牢去了。”鲁智深松了口气,道:“妹妹剑胆琴心,端的不让须眉。只是下次再遭遇此等事情,千万休再这般,要顾得哥哥感受来。”翠莲道:“妹子知了。当时不觉惊怕,如今想来,心儿尚在蹦蹦儿跳地,好不惊惶。”鲁智深道:“便是。日后再不许这般。”翠莲道:“哥哥也要千万顾得妹妹感受,再不许这般。”两人便相视一笑。
听得鲁达道:“打后却又如何?”翠莲幽幽道:“奴家见你入了牢房,自在四处走了几个日夜,也不记得走了几遭来。又到处打听,方着了门儿。便送些碎银,买了路来,进得牢房来看哥哥。”鲁达哦道:“却不洗费了好些银两?”翠莲道:“只八十两。遇了那牢头郝不聊乃渭州人氏,沾些世故的,套得了近乎,省却些少银两来。本来奴家积蓄不多,也只这么一些,问人又借不来。要不遇了他,妹子也不知怎生搭救哥哥方是。”鲁达听了,责道:“浑!浑!哥哥铁打的身子,那劳你诸多记挂?浑!浑!”口里责备着,心下却咯噔一声,一阵感动入怀来。当下张了口,再说不出别的话语来。眼眶溢出一片泪花,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那鲁智深生怕那翠莲见了,慌忙低了头,拭干净了,方慢慢抬起头来,却见得两个核桃般红肿的眼。翠莲道:“哥哥好生生怎地发酸了?”鲁达抑声道:“却不是发酸。适才不意沙砾入了眼,只揉一揉,见了肿来。”翠莲道:“哥哥又打诳语。妹子见你流泪,心里也便苦苦的。”说着,声音见了哽咽,拿手抚住鼻口来。鲁达见了,心下不禁脆弱,眼泪又答答跌落地来。那鲁达失了泣声,心下想道,平素洒家便是披麻着缟,丧亲带痛,也难得一声啼哭。怎地今遭仿似眼泪犯贱,眼珠骨碌碌一转,便掉下了泪来。真是个软骨头!心下暗暗责骂自己,又拭了泪水。过了一晌,抬头来看翠莲。见得那翠莲也抑不住泪腺,哭了声出来。一阵梨花带雨,落下一脸泪痕来。鲁达心下又是一动,便挣扎起了身来,想帮他拭了泪水。不想伤势在身,脚步一阵失稳,一个踉跄扑到翠莲怀里去了。鲁达身子沉重,生怕撞倒了翠莲, 便张了臂抱实他。那翠莲见鲁智深跌了过来,生怕他栽到地上,忙张手接了,不觉抱了一个满怀。当下两人拥了怀,紧贴着抱在一齐。又把头靠了,流出一串热泪来。再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只感觉一股莫名的暖流上了心头,甜丝丝,苦涩涩的。拥了一阵,待想离开对方身躯,争奈挣脱不来,如遇了魔咒一般,通身仿了力气,吸在一起了。
当下两人便紧拥了好一阵,又掉了一回泪,心窝里却透出些欣慰来。那鲁智深拭了泪,透心底发出一串笑声来。那翠莲见了笑,也自破涕,绽开一朵嫣笑。当下也不动弹,直把花和尚拥了一个结结实实。相拥一阵,那花和尚觉得气息不畅,便想挣脱翠莲怀抱。却那里动得了身?便不再动弹,索性将身靠了进去。带力一阵抱拥,看翠莲粉腮亲了一口。那翠莲见了热气,全身一软,再提不起丝毫力气来,由鲁智深挟紧了,没有瘫落地来。当下感觉灵魂仿似出了九窍,呼呼悠悠的,再不受自己把持,直飞到九千云霄之上了。
正失魂间,听得外首一个声音道:“啝啝啝,两口子亲热也不看场合,却跑到牢房里头来耍?”两人看去,见是郝不聊,便松了一口气。不觉臂弯也松了一松,却没有脱落开来。花和尚听了,便笑道:“两口子亲热,便不可来牢房?却是那门子的王法?”郝不聊道:“是我郝大爷的王法怎地?快快松了,免得大爷看得碍眼。”鲁达两人却不理会,反倒抱得紧了。郝不聊又道:“再不分首,大爷可真的留你等在牢房热乎一辈子了。”两人便分了开来。却说那鲁达不知是何缘故,只感觉到心清气朗的,当下并不动怒,看了郝不聊道:“洒家本来最不屑那高俅高大人。今日却要好生感激他,感激节级大人。仗了你等作力,教俺一家有了团聚。”翠莲也擦泪笑道:“正是。多谢节级行了方便。”郝不聊道:“自家乡里,何来客气。”鲁智深笑道:“仗节级大哥照应,俺这厢给你施个礼。”说着,望那郝不聊敬了一礼。郝不聊道:“不必消遣大爷。果真记得我好处时,好歹拿壶喜酒来孝敬孝敬大爷。” 鲁达道:“这个自不消说。回头教我家妹子带了过来便是。”翠莲羞道:“正是,容后敬奉了。”郝不聊听了,便咧嘴笑了一笑,道:“这还马马虎虎。好了,热乎了大半个时辰,该时候回去了。”那翠莲见说,便拭了一回眼角,自告别去了。自此贪早摸黑的,日日到街墟趁座去,好谋些银两。得了银两,又买些酒肉菜肴的,给那鲁智深捎去。每日总来看望一遭两遭的,少不得也打点打点那郝不聊等人。日子过得清苦,也慢慢消逝去了。
且打住鲁智深花事。先道戴院长怎生搭救花和尚来。
且说当日那戴宗为打探那鲁智深下落,别了宋江吴用等人,自下山去了。当下纵马出了山门,过了黑风滩。一例拣个无人处,拴了马甲,烧了冥钱,用起神行法来,嗖嗖嗖,望南去了。却不上东京,先望了江州而来。那戴宗日行千里,朝早打梁山出发,迟暮时便到了江州城外。趁了天色迷蒙,入得城来。
却说那戴宗原本是江州节级,人称作戴院长,后来因犯了蔡九黄文炳等人痒处,没了活路,便随了宋江等人投上山去了。原来那戴宗为人慷慨好义,平素也结识些同道的义气男儿,日久了便成了莫逆。且说那戴宗进得城来时,当下便看了一个莫逆府上去了,在他屋宅投宿一晚。那东主原是江州人氏,唤作路南平,也是江州一个押牢。为人最是豪爽,平素与那戴宗甚为相投。那戴宗择道江州,正是意图经他口中得些线报。
却说当晚那路南平见戴宗来到,自然喜出望外。便杀鸡屠羊的,好生款待一番。那戴宗受了盛情,心下感觉热暖,便贪多了两杯,打开话闸来。戴宗道:“想当年,梁山兄弟杀绝了黄文炳一家,可留下了甚么后人?”路南平道:“此层却不清楚。却是那蔡九受了惊怕,自那以后行事循规蹈矩了好些。”戴宗道:“近年来可出些大案冤案?”路南平道:“天下哪得一日太平?每日总生出不少事端。盗抢奸淫的,尽是些伤风败俗的刑事。”戴宗道:“州上百姓知了梁山杀戮黄文炳全家,可有甚么话说?”路南平道:“好听的,不堪入耳的,一堆一堆。”戴宗道:“敢问兄弟怎生看法?”路南平道:“那黄文炳罪有应得,杀了他活该。只是他家六十多口,悉数做了刀下亡魂,老幼无一幸免。手段端的狠毒。”戴宗黯然道:“戴宗从不做亏心事。只这一遭,害得我夜夜噩梦。”路南平道:“哥哥,你却休说小弟长舌。那梁山本来是黑风寨,土匪出没之地。你投上山去,我心里终有些不以为然。”戴宗道:“此层道理我却了得。”路南平道:“我听得皇上数月前因见殿前九鼎溢满甘露,要大赦天下。颁旨各州虑囚,成千数百的,人数不少。圣旨到时,小弟自当为哥哥谋条活路。哥哥做了良民,没的吃没的喝时,来小弟处取拿便是。”戴宗道:“愚兄何尝不想如此。每遭打家劫舍时,心里不是滋味。若然不结伴同去时,又生怕别人消说。好生为难。”路南平道:“梁山怎生一番光景?”戴宗道:“便是天涯海角,龙宫天庭,那一处不出些争斗的事?梁山草莽之地,自然更多。”路南平道:“却有甚不称心的?说与兄弟听听。”戴宗道:“梁山一百零久兄弟,投上山去,原本以为山高皇帝远,自此没人管得着了。争知又是一般景况。”路南平道:“怎生景况?”戴宗道:“莫不是那宋江哥哥与卢俊义哥哥的争执,闹得鸡犬不宁。”路南平道:“怎生争执?哥哥好歹说上一说来。”戴宗叹道:“不说也罢。你我兄弟难得聚首,怎能尽说些扫兴的事。来来来,不如喝酒痛快!”当下两人便干了一盅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