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见得那翠莲嘴里断断续续道:“哥,哥哥,快走。”话未说完,便倒了下去。鲁智深一惊,连忙用手接了,搂进怀里。却见翠莲双手一滑,再不动弹。和尚喑声嘶喊道:“妹子!妹子!”却那里见有反应。和尚又把妇人搂紧了,不觉一声痛哭出来。猛听得马背上面一声嘲讽,道:“兀那秃驴!哥哥妹妹的,酸死人了。不折扣一个淫僧!”和尚大怒,便止了哭,拨刀望那声音砍去。只一刀,斩得那厮跌下马来。却说那厮也果然了得,看看自个身形不稳,直端了枪,冲和尚面门一招。和尚眼疾,早闪开了。那枪见落了空,望下刺去,直直插中了妇人胸膛。那妇人气息全无,迎了一枪,血腥四溅。看得鲁智深须发皆张,朴刀挥起,朴刀劈落,带出一道凌厉来。那厮见来势汹汹,心下惧怕,便望旁一跃,跳出圈外。不想脚下一空,直坠道河坑去了,成了湿漉漉一个落汤鸡。此时听得后面一声喝彩:“好!”却是戴宗说话。
原来那厮正是李虞候。却说那戴宗与他独斗半日,过了五十招,已然有些吃紧。见那厮招招杀着,当下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招。全然不觉周遭光景。再说那李通与戴宗敌手,打得十分轻松,双目旁瞀望去,早见得和尚一身勇莽,锐不可当。见郝不聊遭了毒手来,心下便一阵踌躇。待见那金翠莲中箭身亡,心下又一阵欣奋,不由得出语讥讽那和尚来。当下见那和尚扑来,不由得受了一刀,失足到坑河去了。那戴宗见了,自然心下涌出快意,喝起彩来。
却说那戴宗喝彩毕了,便想趁了空,跳入圈去,助和尚一两招数。不想那乌骓马横在路上,过不得去。却见侧畔那弓手捻了一箭,便要看准鲁智深射去。心下一惊,喊道:“当心!”倏然听得一声巨喝:“纳命来!”便见鲁智深打地面揣了节级衣襟,端了起来,便要掷出去。那节级失了一腿,早已吓黄了胆。此刻见和尚拾了自己,不由得全身簌簌发抖,央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和尚喝道:“撮鸟!见鬼去罢!”便举了起来,望那弓箭手投去。那弓箭手见得一个人横飞过来。闪躲不迭,眼睁睁看那躯体压在自个身上。手里弓箭脱摆不开,正好穿进那人胸膛。那节级一阵闷痛,便一命呜呼了,留下一双死鱼般眼睛留恋人世。当下弓箭手见杀了人,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叫道:“郝节级!郝节级!”慌忙抽出双脚来,舍命跑开了。那戴宗见了,早越过河床。飞身过去,一刀取了他首级。便再回头来看那鲁智深。却见得和尚一个踉跄,身后不知何时插了一条缨枪。那和尚受痛,转身一刀飘去。不料李虞候往后一跃,闪过一刀。和尚大怒,又一刀出手,如飞镖一般,沿了溪河,望人疾去。却见那李虞候又闪开了,哈哈大笑道:“秃驴,来来来,杀我。”和尚激将起来,便要下去厮杀。殊料背后伸出一双手,拉了自己。看时正是戴宗。戴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兄弟,扯乎!”便不待和尚答话,拨了他背身杆枪。牵了那匹乌骓马,上了马鞍,扬长去了。
听得后面一个洪厚声音道:“追!”却是高俅说话,不知那厮甚么时候来到战场。又一个声音道:“我的马儿!我的马儿!”正是李虞候说话。戴宗心下惊惶,再不敢分神。当下快马加鞭,一闪过了城西,望北去了。待那李虞候上得河堤,策马来追时,戴宗早去远了。如轻烟一般,少顷便看不见了。
当下两人出了北郭,望人烟渺芜处纵去。不觉走了两个时辰,感觉疲惫了。见得枫林深处一户人家,便问庄家借了地方,权作歇息。那戴宗先落了马,看太公剪拂毕了,扶那花和尚落来。却见那花和尚染了一身殷红,手脚冰凉冰凉的。戴宗大惊,忙扶他躺平了。擦干血迹,堵住伤口,又敷了些金创药。花和尚方回复了些知觉。眼睛却一例合着,口里喃喃语道:“妹子,妹子。”戴宗便又打些凉水,帮他拭了脸,提提神来。不想洗到细致处,那和尚提手来握,紧拿了不放,口里又道:“妹子,妹子。”戴宗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寻思道,花和尚啊花和尚,死在临头了,还妹子长妹子短的。好不知情急!当下听得那花和尚念着呼着,却生出几声呻吟出来。戴宗见他痛楚,便筛了两碗酒给他喝了,也不奏效。见得那和尚呻吟了一阵,身下又流了一滩血出来。戴宗无措,要投医去。太公道:“此处深山野岭,那里请得郎中来。官人若要救伤,除非进城去来。”戴宗寻思道:“如今大街小巷都在缉拿要犯。我两人去时,无异送羊入虎口。”当下道:“可有其他法子?”太公道:“除非请了郎中过来。”戴宗听了一喜,拍了拍脑袋,暗骂自个急昏了眼,这般粗浅也想不上来。便道:“正是。小可这便去请郎中来。我那兄弟若有急处,劳烦太公照看一二。此间一锭碎银,权表谢意。”太公道:“官人何太客气。老翁自当照看便了。”戴宗道:“ 多感太公大德。小可这便去了。”便到村口买了一匹卷毛马驹,直望东京去了。乔了装,入得城来。直到花月楼,寻那安道全去了。
却说那安道全正与妇人温存。见戴宗来到,掩了不悦,道:“哥哥怎地来了?”戴宗道:“今日搭救出鲁达兄弟,不想他伤了要害,需要妙手救治,方可活命。兄弟好歹去一趟来。”安道全道:“哥哥莫非讹诈兄弟来着?怎能这般凑巧。”戴宗道:“我讹你干鸟!救治了当之时,我自当送你回来。”安道全道:“既如此,小弟便去一趟来。目今正当酉牌,用了晚饭再去不迟。”戴宗忍住火,道:“医者父母心,救人如救火。一刻也延误不得!”安道全道:“且容打点便当。”当下便拾了药囊。戴宗道:“走罢。罗嗦甚么。”安道全道:“且容与妇人话别。”又与那王可可咕哝一阵。王可可道:“先生早早起脚罢,早去早回。” 安道全便起了身,随戴宗下楼,出街,上马,出城。到了一片松树林来。那戴宗施了脚法,携了神医,遁云驰去。一霎到了山庄。
便见桑麻道,杉木屋。杨柳成排,松竹成荫。柴扉,荆帘,轻烟。安道全看了,心里生出一份无形的舒适,心下暗暗喝彩上来。便问道:“此地何名?”戴宗道:“太公告解,说是桑槐村。”当下两人便落了地,收了步,解了马甲。轻身入屋,来到病榻前。那安道全看了和尚气色,又号了脉,探了热,来看全身伤口。见得肩胛后臀各处,大大小小的,绽开了五六道伤口。失了血,泛了白。看的那神医神色严峻,道:“鲁达兄弟箭伤五处,枪伤一处。板伤无数。两道伤口深八寸,一道深六寸,其余的也有三五寸深。却因用力过度,伤口开裂。两道宽一尺,其他均在四五寸之间。六处伤口,单一处枪伤中了心脏,最是要命。其余均不中要害,无甚大碍。”戴宗道:“兄弟,你说的我悉数知了。不消再说,施救便是。”神医道:“哥哥勿慌。有道是寻根问源,对症下药。病症没有摸清,胡乱用药,徒然伤了和尚来。”戴宗道:“兄弟的本领我自知了。如今救人要紧。”神医道:“既如此,劳烦哥哥取五十钱当归党参。幼鼠十只,鲜生狗耳菜五棵,老火节瓜一条。又取蜈蚣,水蛭,蝗虫各三十钱。速速取来。”戴宗道:“怎地尽是些离奇古怪的药名?”神医道:“奇难杂症,异治奇效。终不知灵丹便由些罕物配成?不必疑虑,取来便是。”戴宗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然没有这些罕物,又当如何?”神医道:“果然没有时,便取新鲜芦苇十斤,舂碎研末。那汁煮了水蛭,那渣却和了蜂蜜。用药八日,一日三遭,自然好转。”戴宗喜道:“如此,且候片刻。我进城取来便是。”说完纵身去了。
话不烦絮。话说戴宗安道全两人,日夜照料花和尚。一晃过了七天光阴,见那花和尚伤势无碍,便商议回山去来。当下三人议道:“我等离寨已近一月,不知山上怎生一番光景?”鲁智深道:“洒家只想回去。一连吃了几日药,嘴里淡出鸟来。通身骨肉又不舒畅,只想找人交交手,打上伍六佰回合。”神医道:“和尚,你伤势虽然好了,但仍要着紧生养。一月以后,方算得痊愈。”和尚道:“每日缩手缩脚,便不打死,也要闷死。”戴宗道:“兄弟忍耐则个,无非数日长短。”神医道:“正是。眼下时候不早,你等去罢了。”戴宗道:“如此别过了。”和尚瞪眼道:“怎地?神医不回山上?”安道全道:“便是。小弟消受些人间烟火。和尚好歹遮掩一二。”和尚道:“死相!敢情又勾搭人家黄花闺女?”神医不答。和尚道:“你回不回去,得问过洒家在先。”说着便扣了神医脉门,教他动弹不得。又叫嚣道:“戴院长,开马,开马!”戴宗道:“君子不可言而无信。我答应他留在东京,却不好反悔。”和尚道:“你应了他,俺却未应。想失了兄弟情份,先问过洒家拳头来!”神医叫苦不迭。鲁智深道:“开马,开马。再罗嗦时,拳头不客气。”戴宗知他焦躁,不敢惹他。便伏身拴了马甲,每人一对。当下作起法来,开马出去。两人听得风声呼呼作响,素性闭上双目,任由漫行。眼前不觉浮出妇人的颜脸来。心下一痛,忙打住念头。便听得戴宗道:“到了。”两人睁开眼睛,见得梁山青黛一色,金沙滩碧绿无垠,心下大喜。便到客寮要了马匹,噔噔噔上了山殿。方下马,便见得个个神色不对。那武松高布出来接了。和尚问道:“山寨怎地?”武松道:“休提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