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听得吴用道:“高布兄弟,你身上许多伤痕,且把来历说说。”高布道:“禀告军师,昨晚闷热,为弟半睡不宁,便到澡房洗漱一番。正到浓处,孰料一介匪徒打舍廊冲将过来,用刀架了我脖子,挟持了我,直在我手脚划了数刀,便离去了。小弟一时盛怒,趁他动身,豁出小命与他纠缠一番,喂了数招,直伤了那厮手掌,方才甘休。那厮端的了得,趁为弟一时疏忽,直掠出去,走了。”话音刚落,听得马麟喝道:“胡说!你胡说!这厮胡说!”吴用道:“马兄弟且休动怒。谁是谁非,少时自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何苦吵吵嚷嚷,坏了兄弟面皮。”高布道:“正是。是非丑恶,自有公断,你嘈吵甚么?”吴用道:“高布兄弟,你却甚么火候去的澡房?”高布道:“莫约五更时分。”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吴用点了点头,道:“时间倒是不差。可有人证?”高布道:“当时夜深,俱各睡熟了,哪个留意为弟动静?军师要人证时,高布却无。”吴用道:“也罢。你却说说那厮长得甚么模样?”高布道:“那厮中等身材,黑衣黑裤的,倒看不清他长相,身手端的不弱。”吴用点头道:“使唤甚么会家子?”高布道:“甚么会家子?也不见些稀奇古怪,单是一柄尖刀。”吴用道:“乡谈如何?”高布道:“那厮一言不发,直勘不破他是何方神圣?”吴用听了,又点一点头,却不做声。高布道:“那厮端的人性灭绝!当时为弟犹不知他甚么祸心,现在听军师说来,直惊出一身冷汗。直娘贼!好狠毒的用心!”说罢,破口大骂开来。吴用道:“高布兄弟,你也且休气恼。果然有人包藏祸心,寻思栽赃于你,我也万万不答应。待查明真相,我定为你讨回公道。”高布道:“全赖军师替我作主。”说罢,瞥了马麟一眼。见马麟叉着手,跳暴如雷。心下稍稍开怀。却听得吴用道:“高布兄弟,你且比划比划,昨夜那厮怎地犯你?用的是甚么招数?”高布听了,心下一凛,心下暗暗道:“老狐狸!端的诡计多端!你几次三番找茬,揪住高某小辫子不放,非要置我于死地。好恶毒的用心!奈何你虽赛诸葛,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常言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爷爷早料到你有此问了,此便教你见识见识爷爷妙着!”想着,心下暗喜,却不敢溢出脸来。当下直端着脸,依了定计,一招来,一招往,耍了一回,看得众人喝一声彩来。
毕了,吴用拱手道:“吴用不谙武艺,看得不甚了了。敢问诸位兄弟,却才高布耍的拳腿可还使得?可有甚么破绽之处?”众人道:“使得,使得!也不见甚么破绽。一呼一应的,招数相合,倒也说得过去。”吴用道:“如此甚好!高布兄弟且打打尖,看马麟兄弟道明原委。”高布听了,便望一旁站了。当下听得马麟道:“昨夜军师着我看更,小弟不敢托大,直望山前山后,转了一圈,巡逻满了。不想回来路上,到得山后野猪林处,却栽在一介强人手里。那厮蒙头盖脸的,直挥动蔓藤,望小弟身上招呼。毕了,又望小弟手臂擢了两刀,成了目今模样。”高布听了,恍然大悟,方省得那马麟踽踽而行,原是为了看更。想到此处,心下刚涌起的一丝痛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下一沉,寻思道:“休休休!原来那马麟却早与吴用串通一气的,我怎地瞒得他耳目?”不由得一阵惊惶。
寻思未了,却听得吴用道:“马兄弟,昨宵我着尔等十数人,山前山后走动,原本要逆贼觑你势单力薄,引他前来冒犯。目今你伤得重了,倒也无可厚非。目今你却比划比划招式,教众人也分辨个明白。”高布听了,寻思道:“老贼好深的计谋!原本看更必是两人成行,如今换作一人,教人麻痹大意,不去提防。诱入网来,他好坐收渔利。”想着,心下又是一惊。当下听得马麟道:“那厮单用藜藤,哪里有甚招式可言?甚而,那厮扑灭了灯,便见他人影一闪,哪里觑得真切!”吴用道:“混帐!敢情你做贼心虚,不知何从说起罢?我且教你明白,休要搪塞吴用!再不道个明白,心底定然有鬼!”马麟叫屈道:“冤枉!军师,冤枉!马麟委实看不真切!”吴用道:“浑虫!横有横说头,竖有竖说头。你看不真切,便道哪里看不真切来?无论怎地,好歹说些!”马麟道:“委实看不真切,不知从何说起。”吴用道:“浑才!果然不说?”马麟道:“看不真切,何从说起?我却不能打诳语蒙人!”吴用冷笑道:“你果然不说,少不得我要治你罪!”马麟道:“军师明察!小弟委实不曾见些端倪,怎地信口开河?”吴用道:“好极!既然你死活不说,想必那细作是你无疑!”马麟道:“冤枉!军师,怎地你便不信马麟则个?”吴用道:“信你则个?你说不明白,道不清楚,我怎地信你则个?即使我便信了你,大伙怎地信得你?你且说了罢。”语下委婉,近乎哀告。
马麟见状,便道:“你且问来,我一一如实作答便是。要我自弹自唱,我却不会。”众人听了,尽皆好笑。吴用道:“罢罢罢,且饶你一回!我却问你,缘何你受了袭,不响锣传声,好教其余手足得知?”马麟瓮声道:“小弟受袭,一时混乱,省不起来了。待至省将起来,却给那厮夺了铜锣去来,怎生敲打?”吴用道:“怎地不张口呼救?”马麟道:“一时不曾省得。”吴用冷笑道:“好笨拙的诳语!怎地巧事窝囊事统统撞筹在你身上?”马麟半哭道:“小弟只是实招实供,端的不曾有半句虚言。军师明鉴了!”吴用气恼道:“罢罢罢!浑才,我再问你,那厮走的甚么方向?”马麟讷讷道:“那厮走甚么方向?小弟也不知情。但见那厮背了小弟出了丛林,又折回原路返了。”吴用顿足道:“我的祖宗!别人是爷生的,你也不是狗养的,怎地便没有半句中听说话?”马麟道:“我尽挑真实的说,怎地便没有一句中听说话?”吴用道:“祖宗!我见你老实巴交的主,谅你肚子里也没有半点鬼点子。争奈你的字字句句,委实匪夷所思。我却问你,那厮仓卒潜逃,怎地便有闲工夫背你耍儿。”话音落了,众人大笑,称一声是。马麟腼腆着脸,道:“小弟也不知当中原委。敢情那厮是个疯子,方作些莫名其妙的事。”高布听了,暗想道:“我不是疯子,也不做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当时见伤得你重了,于心不忍,方不顾险恶,背你出来。”心下不知甚么滋味。
寻思间,却听得燕青高叫道:“兀那马麟,你道的故事好生有趣。且再说说,那厮尚做了些甚么莫名其妙的浑事?”马麟扬脸道:“那厮不单背我出了密林,尚且不顾自家安危,替我包扎了伤口!兀,你瞧,那厮包扎的伤口,委实说得过去。”燕青道:“马麟,敢情你又打诳语?”马麟道:“小弟说话,句句真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众人见了,笑道:“你既然发下毒誓,我等岂敢不信你则个!”马麟喜道:“当真?你等当真信了我?”众人道:“自然当真。”马麟听了,喜上眉梢,转脸看了吴用,道:“军师,大伙儿俱各信了我。你却怎地不信我些许?”吴用骂道:“天杀的浑才!人家说你是神仙,你便是神仙么?你既然不识好歹,一心找死,我若留半分情面,倒显见我的不是了。来人,锁了这厮,下去问斩!”说罢,埋了头,把手疾疾一挥。当下见得裴宣等众应声而出,声了喏,捉了马麟,便望外拖了出去。
侧畔高布见了,心下一松,腾起一阵快意来。却听得马麟嚎叫道:“军师,冤枉!好歹念在我跟随你数载,把案问个明白!”吴用听了一愣,把眼来看众人。却见众人无动于衷,坐在下首发笑。吴用脸色见了不悦,扳头来看宋江等人,却见一般模样。那宋江坐在木凳上面,默不做声。吴用觑得真切,轻咳一声,回头看了众人,道:“兀那欧鹏蒋敬陶宗旺,尔等与马麟义气相投,同生共死,怎地便没有半句言语央告?”欧鹏道:“纵是千言万语,也直是不说。这厮投靠高俅,有甚说话好说!”蒋敬道:“正是。”门口马麟听了,哀叫道:“哥哥,天大的冤枉!怎地你等便不明察秋毫?”陶宗旺道:“便你自家言语,教我等怎地信你则个?”说罢,把头一拧,望了别处。吴用见了,缓缓道:“孔目,且押了这厮回来。这案疑点重重,我等不可轻下结论。”裴宣见说,便押了马麟,回到忠义堂来。
当下吴用道:“浑才!谅你愣头愣脑的蠢驴,抽你一鞭,尚不懂扬蹄踢土,有甚能耐做得反贼?便是吴用这般小杂碎,也相你不中!今见你老实本分的莽汉,便多饶你一遭。快将当中原委和盘托出,如若不然,脑袋不保!”众人听了,嘘声一片。却听得柴进启声道:“军师,处事可以分轻重,待人不可论厚薄。若他果然是细作,便是令尊高堂,也要大义灭亲,万不可养虎为患。”话音落了,下首李俊接话道:“大官人说言甚是。军师怎能自乱法纪?今见他是你心腹人,便留三分情面。不是你交好,便落十二分重手。恁地时,怎生使得?”语毕,引来众声附和。吴用拱手道:“诸位,凡事难免百密一疏。大凡欲知世事真伪,总在微妙处,方见分晓。今马麟忠心不贰,吴用心下一百个疑惑,直不信他是细作。俗语有道,杀一百人易,救一个人难。我等今日不知真相如何,贸然杀了自家兄弟,罪莫大焉!那马麟一口大滚刀,使唤得神出鬼没,又吹得一口好笛,惊动天动地,万万不可错杀了!”话音落了,却听得卢俊义接话道:“古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军师不顾众怒,竭力护短,却不凉了兄弟们的心!”众人力道:“正是,正是。”吴用道:“马麟安分守己之人,必不生乱,吴用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众人听了,大声嬉骂。燕青道:“依军师之意,两人之中,必有一介细作。既然马麟不是细作,恁地高布便是细作无疑了!”众人听了,齐声起哄,拍掌称快。吴用默然半晌,方道:“兄弟们少安毋躁!哪个是细作,尚无定论。然则不消数日工夫,吴用定能找出真凶,绳之以法。”众人听了,又起一声哄。那武松李逵等人见状,索性起了座,赶出门来。吴用见了,慌忙留步了!”众人听在耳内,却不理会,只顾自个儿走。
喧闹见,见得宋江疾起了身,抢出门来,高呼道:“弟兄们,且再盘桓一时半刻,宋江有话要说。”众人听了,也不理会,直直望前走去。稍顷,那卢俊义也出来喊了话。众人听了,抵住脚来,却不返身折回。后面吴用见了,出来央告一番,又剪拂了。众人见了,暗自得意,感觉几分好笑,回转身来,进了忠义堂,散散坐了。那高布站在厅里,直不曾少动,当下见得众人去了又回,险些笑破肚皮。
少时,众人归座已罢,听得宋江朗声道:“弟兄们,诸位莽然托大,梁山岌岌可危矣!”燕青听了,斗声道:“我等哪里托大了?不过看不得某君徇私枉法罢了!”宋江道:“小乙所言且休陈言。却看军师怎生论断?”说罢,把目来看吴用。吴用道:“吴用不才,谨听哥哥教诲。”宋江略一沉吟,道:“军师,如今看来,或者另有他人作梗,也未可知。”吴用长叹道:“哥哥此说,吴用有熟虑焉。想那厮熟识梁山地理,出入自如,断无嫌疑局外人之理。又练就一副好身手,也断不是梁山喽啰修为?除却此二者,唯有山中大小头目了。今经一朝盘查,梁山细作必在此二人身上。哥哥不必多疑了!”宋江愣了一愣,压声道:“军师之意,实指高布是细作?”吴用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做声。宋江见了,不觉长叹一声,道:“但愿是军师错觉了!高布兄弟手脚利落,人也轻快,脑袋也极好使之人。果然是他,宋江心下倒有些不舍!”吴用道:“哥哥,休要怀妇人之仁,山里安危要紧。为弟千推万测,重重疑点,均在那厮身上。君不见,那厮上山以来,平添了几多风波?”宋江叹道:“军师所言有理。只是凡事讲个理据,空手白道拿人,却怕兄弟们不服,生了变故。”吴用道:“为弟也好生为难。”打着话,眉头深锁。
正愁萎间,见得一人一阵风也似的冲进门来。众人一惊,举目看去,却见是催命判官李立,心下松了一松。却说那高布站在门口,早见了李立风尘仆仆进来,心下尤惊,暗想道:“糟糕!那李立坐镇北山酒店,平日里半年也断难上山一遭。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敢情有些紧要事情。”果然,寻思未已,听得李立急促道:“启禀众位哥哥,为弟今朝出门时,拿了一介公人。为弟见他形迹可疑又携了马麟兄弟令牌,不敢擅作主张,便带将上山,交由哥哥发落。”吴用道:“好极!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一晚,寻他不着,原来那厮却在此处!快快提进来审问。”李立见说,跨了大步,出了门。眨眼工夫,又进了门,手里却提一条汉子回来。那汉子容颜憔悴,衣衫褴褛,蜷成一团,一动不动的。细目看去,见得好生面熟,却不是李虞侯是谁?吴用站在旁畔,觑得真切,便教他立在墙角。那李虞侯不敢违抗,直顺着吴用言语,站在墙隅。少刻,不知甚么缘故,顺着墙沿,委下身来,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众人见了,好生快意。细目看时,见他一身褴褛,体无完布。一袭绸衣,悉数绷成细条,一片一片的,隐约透出瘀伤疤痕出来。众人见了,便知他吃了大苦头,落得如此下场。
当下听得吴用带笑道:“大人,常言道得好,山常青,水长绿,转眼又到后汇期。按想你我委实有缘,分手不到半日,又见了面。”李虞侯听了,哼了一声,没有做声。吴用叫道:“大人连日食不果腹,想必饿得慌了。来人,取大个炊饼来,侍侯大人进食。”言不多时,便见一介火家捎了四张炊饼过来,摆在案面。众人闻得溢香,益发觉得饥饿,忍不住垂涎落来。
却听得吴用道:“大人,且先闻闻饼香。”说着,捧着饼,在李虞侯鼻底下一晃。便见李虞侯倏然张大眼睛,直直楞楞,定了半晌。又把身子一倾,张大嘴巴来,咂巴咂巴。见得吴用晃了一晃,却把饼拿开了。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掉下泪来。吴用道:“大人何需动容!你且说出昨晚兀谁搭救的你,这饼便是你的!”李虞侯吞了一口唾液,失神道:“某也不知那个侠士救了我性命?奈何好心人做了坏事,留得我在世上丢人受苦,不如死了干净。”吴用笑道:“大人正值壮年,谈何生生死死的!勾践曾经卧胆尝薪,韩信也有胯下之辱。大人尝些小苦头,直得甚么!”李虞侯黯然道:“不如由我死了痛快。”吴用大声道:“大人,你直说了兀谁搭救的你,不单不消去死,我还担保你风风光光做人。”李虞侯听了,抬起失神眼睛,光芒一瞬即逝,喃喃道:“兀谁?兀谁?我也不知道!”说罢,呼吸转为深重,仿似睡将过去。吴用掩着鼻,又行近前去,晃了晃李虞侯肩膀,悄声道:“大人,你且看看,此两人当中,哪个救得你?”说着,指了高布马麟二人。半晌,那李虞侯回过神来,结巴道:“兀谁?兀谁?我也不省得。直是那马麟罢!马麟!”吴用听了一惊,又猛晃了晃李虞侯,道:“大人,天色正早,休要呓语!且振作些,哪个救得你来?”李虞侯断续道:“马麟,马麟,马麟。”吴用听了,哂笑道:“敢情这厮饿晕了,尽说浑话。”话音落了,却听得燕青接话道:“军师,那厮说的是马麟,不是梦话。众人听的清楚,观的明白,哪里便是浑话了?”言讫,众人尽皆附和。吴用作笑道:“小乙,那李虞侯行将迷离之人,说的话语怎可当真?”话音落了,却听得卢俊义道:“怎地当不了真?若然他说高布,便当得真么?军师堂堂一介首领,焉可失了公允?若论私人交好,卢某与马麟兄弟,也算得情深意重,与高布分毫无异。怎见得我偏袒了他?我等执事之人,理应一视同仁,哪里分别亲疏敌友,计较许多?”柴进也道:“正是。员外所言不差。”吴用辨道:“员外宁毋多心。若论某心,也是一心为公,断无丝毫杂念。怎地便招来许多责骂?”卢俊义道:“身正何惧影子歪?你果然秉公论断,又何惧他人说三道四?公道自在人心,你执事端正,自然无人消说。”众人听了,道声是。吴用道:“你我也休争论。现今摆着一个大活人作得证,何苦费些口舌!”说着,指了指李虞侯。卢俊义道:“那厮怎生作得证?”吴用笑道:“自然做得证。他不说话,便取他性命,由高布马麟二人落手。落得手的,自然无碍。落不得手的,便是他同路人。”高布听了,心下一怵,暗想道:“老贼,你好狠的手段!直把高布望死里收拾。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便是赔了李虞侯性命,也要站稳阵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时机来时,再与你分个高下,斗个你死我活,哪里轻易甘休!”心下思潮起伏,脸上却一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