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高俅论虏









  话不絮烦。却说六日既过,高布用了午膳,携同卢俊义燕青,迳奔中帐而来。高俅降阶迎迓。厮见罢,四人寒暄一番,结伴入帐。闻焕章立在帐内,手持信札,满脸喜悦。高布道:“先生,何事欢喜?”闻焕章唱个肥喏,道:“张太守传书报捷,谓前夕酉牌,擒获贼众五十余人,如今装在牢笼,倍道押送前来,听候主公发落。”高布赞道:“太守好手段!降魔除妖,不费吹灰之力。”高俅笑道:“嵇仲智勇双全,最得儒将风流。纵观我朝将佐,多如牛毛,堪匹嵇仲者,却鲜有其人。”嵇仲,张叔夜表字也。高布闻言,称羡不已。燕青道:“张太守能耐,固然不假,比之恩相,却怕逊色三分。”高俅笑道:“哪里说话!嵇仲以力敌,老夫以巧取,不可比也。果要论个高低,老夫怕略逊一筹。”卢俊义道:“太尉何其谦也。”高俅又一番逊谢,当下招呼三人看座。
  落座罢,卢俊义道:“敢问太尉,太守拿的谁人?贼渠宋江,落网也无?”高俅道:“宋江吴用,俱已落网。”说罢,问闻焕章取了信札,递与卢俊义。卢俊义肃然拜读。放眼处,但见一泼龙墨,洋洋洒洒的,几行楷书跳入眼帘,略云:
  “向者,太尉星夜驰书,千里授命,使叔夜绝道击寇。叔夜得令,暗使间者觊贼所向。不日,贼迳趋海濒,劫钜舟十余,载卤获,薄州府而来。余知悉,急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仓惶逃窜。伏兵乘之,斩首四十级,擒其副贼。贼大溃。江创左臂,见大势已去,乃降。余念其天良未泯,不忍杀绝,准降……”
  卢俊义阅罢,掩卷长叹,道:“张太守智勇兼备,真儒将也。”高俅道:“嵇仲少喜言兵,工于谋。居兰州参军时,一计唾取大都,羌患自是始绝。使辽时,宴射助乐,百发百中,辽人举座皆惊。其智勇如此。”卢俊义叹道:“真丈夫也!”言讫,帐外一阵脚步声响,噌噌噌,一人进了门来。
  那人一脸黧黑,手握剑柄,龙骧虎步入来。施礼罢,朗声道:“末将牛皋,参见大帅。”高俅道:“伯远不消多礼,有话直说。”牛皋道:“启禀大帅,远处尘头大作,怕有流寇出没。”高俅哦一声,当即拽步出门。抬头望时,野猪林外沙尘滚滚,大片大片吹来,刮得青天也昏。高俅道:“梁山贼寇已除,此必是嵇仲来了。”闻焕章微微点头。高俅道:“虽然,我等不可不备。”遂教牛皋点兵。牛皋声喏去了。高俅又教备马,亲领探子,迳出寨口探风。高布三人见状,紧紧跟来。
  寨口风平浪静。不远处,牛皋引三千死士,伏在林边,一个个鸦雀无声。高俅觑了一眼,心下颇喜,当下把手一挥,策马滑翔而出。从人附骥跟来。高布拍马追去,谏道:“前方情势未明,父帅不宜轻进。”高俅笑道:“我料定矣。”快马加鞭,一飞掠至林端。高布叫道:“阿父,使不得。”高俅会心一笑,道:“何以使不得?”话未了,一个翻身落了马,望林畔匿了身子。高布见了,暗松一口气。当下放马入林,横在林道尽头。
  林内马蹄嘀哒,驰来一彪人马,押将百十个囚笼,势若迅雷,一晃而至。为首一人,神清气朗,口掩三牙訾须,手提一柄大刀,迎面赶来。高布觑得较亲,脱口一声喝彩:“好姿采!”那人笑一笑,并不回话,打远放慢了马蹄。高俅不胜惊喜,大叫:“嵇仲,嵇仲!”话未了,人已掠了过去。那人先是一怔,继而定睛一觑,见是高俅,不觉哈哈大笑。当下一跃下马,望高俅迎去。高俅道:“嵇仲,想煞我也!”奔近叔夜,执手反复相觑。叔夜笑道:“多日不见,太尉发福了。”高俅揶揄道:“嵇仲倒消瘦了。”语毕,两人开怀大笑,携手徐徐归寨。
  高布三人落在后头,与车队一道行走。燕青悄声道:“那囚车里头,净是梁山手足。我等乘虚杀去,救出众人不难。”高布疾色道:“休得造次!我等既入正道,焉能不识好歹,再与贼寇为伍?”燕青不悦,嘀咕道:“你夜访画舫,不是与贼寇为伍?”高布惊道:“小乙,打甚么疯话?”燕青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私去偷欢,初时我已起疑。越宿,你又故技重施,挈酒携肉,私通相好去了。小乙暗随身后,见你登船入室,一一觑个正着。”高布脸色数转,一阵红一阵白,却不吱声。燕青又道:“论道起来,宋江无非蟊贼,婆婆方是剧贼。你羞与蟊贼为伍,乐与剧贼为伍,何也?”高布无言以对。卢俊义大喝,道:“泼猴闭嘴!”燕青眼白一翻,再不则声了。良久,高布整顿神色,宽道:“小乙,我非不许你救人,争奈牛皋在后,我等怎可胡做?没了前程不说,丢了性命,不是耍儿。”燕青胡乱声喏。
  当其时,囚笼有人发喊,声甚焦躁。把眼觑时,却是李逵。李逵道:“小乙,公明哥哥待你不薄,好歹救他一救。”燕青未及答话,高布抢道:“铁牛不消忧心,我求太尉卖个人情,必不伤尔等性命。”宋江坐在牢笼,闻言大振,起身道:“兄弟,宋江倘能活命,你便是再生父母。”高布道: “不消多说,包在高布身上。”宋江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卢俊义道:“二弟,你端的要救他?”高布低声道:“泼厮恶贯满盈,我巴不得他早死。却才一说,不过赚他一赚,教他俯首听命,不致生乱。”卢俊义点头称善。
  当下一行人解车归寨,迳入辕门,次第点名画押。高俅司察,高布司簿。计开五十人存命: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军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屺
  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珪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画押罢,高俅训叱一通,动身入帐。方举步,有人持械杀出来。定睛觑时,却是燕青。燕青满眼红丝,呲牙道:“老贼,快快释了我兄弟!若不然,一棒打你稀巴烂!”李逵鼓噪叫好。高俅道:“小乙,有话好说,休得胡做!”燕青狂叫:“快快释我兄弟!”卢俊义大怒,雷声巨喝。燕青不为所动。高布喝道:“小乙,你莫非鬼迷了心窍?休得对太尉无礼!”燕青嗤一声冷笑,道:“老贼!我只问你,释我兄弟不释?”高俅道:“此一拨人,统是朝廷钦犯,未经廷议,老夫岂敢擅作主张?”燕青道:“恁地时,你受死罢!”一脚踢去,高俅猛颠一跤。囚笼有人欢呼,有人惊叫。
  牛皋立在侧畔,气得嗷嗷大叫。当下张弓搭箭,瞄准燕青。燕青浑然不觉。高俅唤道:“伯远。”暗使一个眼色。牛皋见状,弓矢不免犹豫。高俅道:“休伤了燕青,与我活捉了罢。”牛皋遵命,长舒猿臂,迳望燕青扑来。燕青从容应敌。当其时,陈翥奔近前来,搀扶高俅起身。高俅道:“我不碍事。”一个翻滚,立起身来。众人见了,不禁纳闷,暗想:“大帅好体魄!吃了一脚,毫发无损。”寻思未已,一人拊掌大笑,道:“好极,好极!”众皆愕然,把眼觑去,见是张叔夜发话。张叔夜道:“太尉,却才那苦肉计,却还使得?”高俅喘一喘息,道:“使得。”张叔夜道:“忠奸善恶,已有分数?”高俅道:“已有分数。”众人闻言,益发迷惑,暗想:“甚么苦肉计?”似有迷雾千重。
  高俅道:“危难时刻,最见真情。却才有人开怀,有人伤悲,可见用情不一。”一顿,又道:“如今多事之秋,狄夷犯境,国体有恙,最要勇士护家邦。”段鹏举道:“敢问大帅,苦肉计与此何干?”高俅道:“我知梁山素有勇士,有心召用。奈何其草莽之徒,桀骜不驯,性最难测。却才使计者,正欲辨其忠奸,择忠勇者而用也。”众人方始恍然。高布觑了卢俊义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高俅道:“如今忠奸已辨。左右,与我张备热茶,款待勇士。”从人声喏。高俅遂道:
  “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
  金枪手徐宁 急先锋索超
  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军韩滔天目将彭屺
  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
  圣手书生萧让神医安道全
  星紫髯伯皇甫端 铁叫子乐和
  此十六人,另居寨栅,以降虏礼数接待。其余三十四人,仍居囚笼,听候发落。”
  话音方落,吴用哈哈大笑,道:“妙,妙妙!”众人不禁一怔。吴用道:“大人身居庙堂,却有些江湖本领,蒙混起人,竟然滴水不漏。失敬,失敬!”高俅冷冷道:“打开天窗说亮话,何消冷嘲热讽?”吴用鼓舌大赞,道:“大人好性子,爽快,爽快!”高俅不语。吴用道:“你那苦肉计,自谓天衣无缝,其实破绽百出,笑破了吴用肚皮。”高俅哦一声,道:“愿听高见。”吴用道:“燕青使叼那时,卢俊义佯装叱喝,却不拦阻,此破绽一也。”一顿,又道:“其二者,你落地那时,未曾掠一眼囚笼,所谓忠奸之辨,不过自欺欺人。”高俅微微冷笑。吴用道:“你这般做作,无非掩人耳目,方便取走十六人。”高俅道:“我要取他,不过一句半句话,何须诸多周折?”吴用道:“其中缘故,唯你自知。所谓大奸似忠,说的便是大人你了。”话了,宋江忙劝。吴用道:“哥哥不消忧心。我等凭理仗言,未曾违背良心。倘若上苍不佑,也是无奈的事。”宋江长叹。吴用道:“此十六人,或是太守亲信,或是太尉亲信,或是太师亲信,非我同道中人。太尉讨他回去,早晚的事罢了。”宋江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