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开,段鹏举一拨拱立道旁。
高布滚下马鞍,一一把手慰劳。三军将士也俱下马。高布问段鹏举:“将军几时入的城?” 段鹏举道:“天亮以前,寅牌以后。”高布道:“怎入的城?” 段鹏举即道明原委。
原来,自打伍芽山遇贼,中军便加派人手,提防南军劫粮。所幸一路无恙,安然来到湖州。才过卞山,山嘴撞见吴用。那吴用带三五个军汉,独立风雪夜。中军见了,不胜惊讶。张清道:“军师怎在此处?”吴用掖寒衣道:“特来候将军耳!”众人一怔。吴用道:“前军遇敌,亟待援军去救!”段鹏举绰枪叫道:“参军速引我去!”吴用道:“将军休慌!步军现在何处?”周信道:“已过长兴,随后便到。”吴用道:“既如此,将军就间道速取湖州,先夺城池。我在此等候步军。步军来时,就领兵杀去!”段鹏举允诺,引五千军健去了。
一干人由俘虏带路,望南而走,越冰溪,跨田塍,悄悄摸至东门。城门紧闭,门楼上有八个巡卒。俘虏击一击掌,叫道:“残雪压老松。”巡卒探头应一声:“五月新火红。”俘虏道:“神佛来降世。” 巡卒道:“九州此宜同。”两人对罢暗号,巡卒道:“师兄打哪里来?”俘虏道:“打伍芽山来。”巡卒道:“望哪里去?”俘虏道:“望湖州去。”话音才落,楼上连弩箭发,如雨射来。官军乍逢变故,疾退。退不叠,多中了箭。俘虏哈哈大笑,猛地剥光衣衫,挺身受箭,赤裸而死。
官军惊骇不已。
倾俄,箭尽。张清觑准时机,手探锦袋,拈出石子,望南兵射去。南兵应声而倒,一口气伤了八人。八人敲起锣来。段鹏举大惊,急教时迁取事。时迁就地一碾,滚至壕边,飞快掏出飞爪,一甩,勾住垛堞,猿猴也似的爬上门楼,手起刀落,结果了八条人命。锣声遂止。时迁不敢懈怠,飘身下楼,就内里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大军入得城来,但见城池空虚,无人防守。偶有几个散勇,都给周信杀了。当下直指西门,安置了粮草,爬上门楼。西门外,两军厮杀正酣……
一番道白过后,众人唏嘘不已。
高布道:“亏煞军师妙计,将士卖力!若不然,一败涂地有日!”众人谦让。高布道:“只不知,逆贼怎夺的城?”遂寻土著来问。土著道:“昨夜子时,南军突然杀至,就城外放起火来。当时风大,有火吹进城池。小镇长官害怕,都逃命去了。南军便得了城。”高布感慨道:“方七佛颇有智谋,休道南军无人!”众人称是。忽一人嚷道:“白面!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声若惊雷。众人觑去,正是那李逵打话。高布暗怒,面上笑道:“铁牛铁性子!”言已,掉头去了。三军依次跟来,城里下寨。
下寨罢,大举炊事,将士各饮姜汤。高布胡乱吃一碗汤,引三千亲兵,出城凭吊战场去了。至昼方归。是一役,宋军折了段景住,损兵二千九十人。南军折了邢政、高可立,损兵三千六百人。
当晚解甲歇马,犒劳三军。并发牒文与童贯,通报军情。又索世忠做个贴身。童贯自无异议,只是刘延庆得知,心下瞅然不乐。
翌日,大年初一。高布上表贺岁,又遣使至东路拜年。两路人马大闹新春,不在话下。
大年初二,高布命王涣领五千兵马,径取平望。平望在湖、苏中间,距秀州二三十里,手扼吴兴塘、大运河,背靠太湖,实乃兵家要地。王涣领军捣去,平望遂定。晌晚,解珍、解宝领三百军校,望太湖投毒,不提。
初三,艳阳高照,微风和熏。高布留呼延灼守城,自起六万大军,征讨七佛。一路脚步轻快,晌午,到了秀州城外。七佛得报,早领五万大军,离城三里布阵。高布不敢轻进,就问吴用主意。吴用道:“不可力敌,只可智取。”乃教周信引一千士卒,绕至敌后,以为疑兵。周信得令去讫。吴用道:“我等且先结阵,而后徐进可也。”高布从之,就平原摆下九宫八卦阵。阵毕,探子来报:“我军距敌十里。”高布驱军直进。未几,探子又报:“我军距敌五里。”高布仍进。探子紧报:“我军距敌三里!”高布乃整兵勒马。把眼觑时,南军旌旗飘飒,远远在望了。
七佛手挺长矛,严阵以待。
高布命王禀掠阵,自引段鹏举、韩世忠,望垓心走去。七佛见了,也引两骑出阵。六人相对咫尺。高布道:“将军凛凛之躯,安肯屈膝事贼?若然归顺大宋,可保一生富贵!”七佛骂道:“手下败将,也敢饶舌!识相的,早早回阵,你我决一死战!”高布道:“将军自暴自弃,岂不令人惋惜?方十三暴虐不仁,作恶多端。你跟随他,早晚死路一条!”七佛手指道:“赵佶荒诞不经,苛捐杂税。你追随他,死无葬身之地!”高布笑道:“将军净说气话!我见你通身本领,心下爱惜,方才好心劝说。你不听我金玉良言,只怕后悔莫及!”七佛嘿嘿冷笑,道:“后悔莫及?却看谁后悔莫及!”言讫,绰起长矛,指面而来。高布疾退。世忠舞槊接矛。两人大战五十回合,不分胜负。
七佛旁边一人,生怕七佛有失,抡刀助战。段鹏举叫道:“无耻逆贼!安敢以多欺少?”缨枪一吐,便也加入战团。当下四骑你来我往,打得煞是精彩。段鹏举道:“大胆逆贼!报上名来!”那人道:“爷爷姓金,名节!” 段鹏举道:“金节也罢,银节也罢,统吃爷爷一枪!”语未毕,一枪拦腰拍去。金节眼疾,手抱鞍,脚勾镫,猛地把身一翻,躲在马腹背后,闪过一枪。段鹏举叫道:“闪的好!”又一枪当臂拍落。金节手臂一缩,身子悬空失稳,阿也一声惊叫,后仰翻栽下地来。段鹏举横枪立马,冷眼旁觑,并不取金节性命。金节慌乱失措,骨碌碌爬起身来。段鹏举绰枪一挑,叫道:“上马!你我整装再战!”金节抱拳道:“却才落地之时,将军不乘人之危,放我一马。我岂能不识好歹,苦苦纠缠?”说罢,跨上坐骑,扬长归阵。段鹏举暗暗赞赏。
赞未绝,有人啊一声惊呼!
把眼觑时,高布陷进恶战,身处险境。对手那人面如涂墨,獠牙参差,仗一双镰钩,直望高布头顶劈落。高布手舞大刀,且战且退。段鹏举不敢怠慢,急忙掠去,绰枪架住双钩。高布遂而脱险。段鹏举道:“乌贼!怎敢欺我主帅!”那人笑道:“他刀短,我钩长,正好厮杀!”段鹏举道:“我枪长,你钩短,敢厮杀否?”乌贼道:“当然不杀。”段鹏举骂一声:“破落户!”缨枪一蹦,挣脱镰钩,就地杀过去。过百余会合,乌贼渐渐力怯,兜马便走。
段鹏举也不追赶,任他去了,只把眼来觑世忠。世忠与七佛绞在一处,愈战愈勇。正觑之间,忽听得耳际风啸,一人厉声叫道:“纳命来!”段鹏举一凛,急忙低头,打出一片枪花,封住门户。视之,正是那乌贼作恶。段鹏举冷叱,缨枪奋起,一鼓捣去。乌贼腰胯一沉,猫身直进,钻至段鹏举身侧,猛攻下盘。段鹏举不慌不忙,把枪一立,划桨也似的捞一捞,荡开镰钩。攻势顿解。乌贼喝一声好,却不收手,横钩骤出,径奔段鹏举马腿斫去。那马吃一钩,血流不止。段鹏举大怒,吼一声,使尽全力,一枪望乌贼拍去。乌贼回身不叠,背受一棒,吐口血,栽下马来。南军见状,飞出两骑来救。王义、张清接住。四人一番鏖战。段鹏举乃抄起乌贼,挟在腋下回阵。
当其时,城角两声炮响,一阵人马嘶嘈。南军大惊。回头觑时,身后驰出一彪人马,旗纛驳杂,正不知杀来多少人马!南军阵脚大乱。高布见时机已到,鞭稍一指,宋军就掩杀过去。南军大败,蜂拥入城。城门紧闭不纳,城头早挂了宋军旗帜。七佛长叹,引一干残兵败将,望祟德遁去。一路遗失甲仗无数。宋军沿途追杀,斩获甚丰。过了桐乡,有南军接应七佛。宋军不敢深入,退去。是一役,宋军折了焦挺、刘唐,损兵三千四百人,南军折徐方、张威、甄诚,损兵万余。
当下欢喜入城。杨志、朱仝夹道迎接。其时日已西沉。宋军不及结帐,就用南军旧寨。
是夕,申表与童贯报捷,又修家书,同时犒劳军士,不在话下。
次日,三军身子不适,各各肚泻。高布苦笑道:“此之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众人俱不知情,莫名其妙。吴用遂道明原委,众人方才恍然。解珍道:“万料不到,江南水流恁慢!”解宝道:“不是水慢,是药重!”众人呵呵发笑。宋江道:“兀谁料得到,湖水里也有毒!方七佛吃此一亏,只怕寝食难安,草木皆兵了!”众人又笑。林冲、武松、鲁智深三人,扳起面皮,默不作声。吴用轻咳一声,睥睨道:“诸位将军,休要高兴太早!须知水满则溢,兵骄则败!”众人兴头立减。吴用又道:“南军中不乏奇人。他若以牙还牙,也在太湖落毒,我等如何应付?”众人不禁一惊。吴用道:“当务之急,须挖一口水井。水井既成,任他投砒霜、投鹤顶红,我也不惧!”高布深以为然。李逵没些好气,骂道:“鸟军师!就你的馊主意多!”和尚捧腹大笑。
当日急挖水井,不提。
晌晚,高布端坐帐中,吴用摇扇而入。落座毕,吴用道:“大帅,将士思乡心切,奈何?”高布道:“我正为此烦恼!”吴用道:“我有一计,可以安军心。”高布展眉道:“军师请说!”吴用努一努嘴,欲言又止。高布道:“军师有何妙计,直说无妨!”吴用道:“可先杀一人,而后大赏三军,军心即定。”高布倒吸一口气,问道:“杀一人?杀谁?”吴用道:“李逵!李逵不服管束,时常挑拨是非,煽风作乱,必杀之!”高布紧觑吴用,一声不吭。吴用道:“昨夜逃走十二个军校,都与那李逵同帐。不杀李逵,军队早晚有变!”高布道:“既如此,便杀李逵!”掏出匕首,噔一声插在案上。
吴用长叹道:“只可惜,李逵杀不得!”高布一愣,满脸机警。吴用道:“若杀李逵,只怕行者、和尚、李衮等人闹事,不好收拾!”高布道:“他敢闹事,一并杀之!”吴用道:“使不得!两军交战,多杀大将不利!”高布眼勾勾道:“如之奈何?”吴用把手作刀状,一划,眼露凶光道:“杀不得李逵,可以杀李逵心腹!”高布眼睛一亮。吴用道:“李逵与李衮最好。若杀李衮,可以敲山震虎,吓坏泼厮!”高布道:“李衮手脚勤快,为人又好心眼。若杀他,我心不忍!”吴用哂笑道:“行军作战,岂能怀妇人之仁?”高布只是不允。
吴用道:“如今军心涣散,万一反贼杀来,如何抵挡?”高布一怔。吴用目光轻转,又道:“李衮若死,既可以镇军心,又可以攻城略地,首级大有用途!”高布哦一声,有些动容。吴用道:“李衮既死,便将首级交与乌贼。乌贼星夜出城,逃回南郡,以为内应,则歙、睦两州唾手可得!”高布道:“乌贼?哪个乌贼?”吴用道:“就是那个贼俘虏!”高布道:“段鹏举擒的俘虏?”吴用道:“正是。”高布道:“首级交与他,有何用处?”吴用道:“他有首级,便可瞒天过海,谎称杀人越狱,也绝无人生疑。”高布摇头道:“计谋虽好,只怕乌贼不从。”吴用呷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肉在砧板,不由得他不从。”高布道:“只怕他口里从了,心里却不从;当面从了,转身却不从。”吴用呵呵一笑,展扇道:“那贼厮眼珠少,眼白多,定是个见利忘义之徒。若以利诱之,必从我意!”高布沉吟道:“既如此,权依军师主张,试一试无碍!”吴用甚喜。
当下提乌贼来。
乌贼既至,高布道:“帐下跪的何人?”乌贼捣首道:“敬启宣抚大人阁下,小的洪载,年庚三十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稚儿。老母姓薛,早年是个美人,如今风韵犹存。稚儿姓洪,一岁咿呀学语,两岁蹒跚学爬,三岁趔趄学步,四岁……”话未绝,吴用喝道:“混帐!”先杀一个下马威。洪载倏然闭嘴。吴用道:“似你这等杂碎,三寸丁谷树皮!舌头似弹簧,长相好比黄鼠狼,留在世上何用?来人,推下去斩了!”洪载面如土色,筛糠求饶。军校幸灾乐祸,揪紧洪载裤头,望门口掷去。高布道:“且慢!洪将军乃江南名士,岂可对他无礼?”军校当即住手。洪载趴在地下,惊疑不定。高布道:“洪将军文武双全,高布景仰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言已,扶起洪载,亲自与他松了绑。
洪载稍安,努力涌一把泪,作热泪盈眶状,抹了。泪珠滴在胸口,钻心一凉,皱起一层鸡皮。高布掠士卒一眼,责道:“冰冻三尺,岂可教将军哧溜身子?着了凉,唯你等是问!”军校作羞赧状。高布脱下锦袍,披在洪载肩上,告罪道:“小校不识虎威,多有冒犯,将军海涵则个!”洪载以额啄地,屁股撅天,叩谢不已。高布道:“素闻将军忠勇,何以屈身事贼?”洪载长叹一声,泪如泉涌。高布道:“将军悲痛至此,定有苦衷!”洪载索性悲嚎,眼泪花花道:“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鬼迷心窍,舍命追随方腊,如今梦醒,已经悔不可及!”高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将军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洪载道:“我早有意弃暗投明,只恨无处进身!”高布道:“这有何难?将军提方腊人头来见,高官厚禄到手!”洪载睁大眼睛,疑惑道:“此话当真?”高布道:“军中无戏言!”洪载抹干眼泪,拍拍胸脯道:“恁地时,方腊人头,包在小人身上!”高布大喜。
忽一人道:“残雪压老松。”洪载一惊,慌忙站起身来。把眼觑时,见得吴用发话!洪载一阵错愕。吴用又道:“残雪压老松!”眼瞟过来。洪载肃立答道:“五月新火红。”吴用道:“神佛来降生。”洪载道:“九州此宜同。”吴用呵呵一笑,问道:“兄弟打哪里来?”洪载道:“打来处来。”吴用又问:“望哪里去?”洪载道:“望去处去!”吴用抚髯大笑。
洪载坐立不安。
吴用道:“却才一番对白,究竟是何含意?”洪载道:“小人不知。”吴用道:“非不知也,是不言也。”洪载脸色数转。吴用道:“你招不招?”洪载道:“不招。”吴用脸色一沉,道:“不招即死!”洪载暗惊。吴用喝道:“推出去斩了!”军校即擒住洪载。洪载仰天长笑道:“先生忒也当真!我戏言耳,岂敢不招?”吴用笑道:“这方是话!”因问:“‘残雪压老松’何意?”洪载道:“‘松’即‘宋’,意指大宋将亡。”高布嘿嘿冷笑。洪载道:“‘五月’即‘吴越’,意指吴越将兴。”高布骂道:“直娘贼!‘吴越将兴’,反不如说‘方十三将兴’!落个直接明了!”洪载陪笑称是,又道:“‘神佛’便指圣公。”高布道:“圣恭圣恭,圣上出恭!”洪载哭笑不得。高布道:“‘九州此宜同’,即言到了‘圣上出恭’手里,九州便一统了!是也不是?”洪载点头称是。高布怒哼。
吴用道:“洪载,你愿降不愿降?”洪载犹豫再三,方道:“小的愿降!”吴用道:“你既愿降,可速修书一封,取你家老小来此。”洪载应允,即修书一封。吴用接了书信,掠一眼,交与乐和,命他乔装出发,连夜去取洪载家小。乐和得令去讫。
次日迟暮,乐和取人归来。吴用便教洪载与家人团聚。一家老小抱头痛哭,不提。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