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花荣射杀那虎精,众伥吵嚷,各要报仇。花荣冷笑,就高声喝道:“尔等葬身虎腹,被他吃了,又供他驱使。不思报仇,好不自羞!今这两个妖魔都被我们兄弟除了,你们有知觉的就到酆都城去,找那阎罗王寻个挂号,另求转世为人,不然再在这里鬼叫时,老爷们烦了,就教你们连鬼也做不成,打发你们地狱世界里去!”却是此语一出,那些伥随之默然,过一会,只听得就中一个道:“多谢英雄除了这两个恶魔,我们被他吃了,本性都迷了,再不知自家事情,却是这回都明白了,多谢英雄!”群伥就朝树上拜这三个,又朝那虎跳脚痛骂一阵,方自向黑暗中散尽了。三个赶得这半夜,却也都筋疲力尽,又怕下地来再有变故,就树上胡乱睡了一夜,天明方下得地来,看地下的死虎竟比一般大虫大了一倍有余,杨雄蒋敬两个各自骇然,都夸赞花荣箭术胆气,道:“莫说是李广,便是养由基也比不得兄弟!”花荣自逊谢了。
三个就山里走,行到个三岔路口,花荣道:“蒋敬哥哥,你投那边去?我们只要去寻访那神医,救石秀兄弟,却不知你意下如何?”蒋敬道:“兄弟们性命要紧,我如何还图这几分利?就弃了这买卖,引两位兄弟上逐天山上去。我却是才从那山上下来,倒知那神医去处,这神医好生古怪脾气,等闲人不知他,用金银去买他时,只是翻脸,赶逐人出去。只是无事时,却自去与山民穷家去医治,并不要一文钱,只是要救人性命,倒好似药师王菩萨转世。”花荣杨雄两个惊道:“亏得哥哥说起,我们也原只打算送他金子,请他去医治石秀兄弟则个,若是那般做时,岂不误了石秀兄弟性命?却不知蒋家哥哥怎地识得他?”蒋敬道:“我在山上收买草药时,却被路旁毒蛇咬了脚,看看待死,却是得他行救,逃得性命。在他草庐中住了几日,因此知他脾气,若这回去时,只可将好言语述说我们兄弟义气来感他,却不可说金银钱财去诱他,反落地不好。”花荣道:“便是如此行最好,只是不知哥哥如何能过前面这河,昨日我们两个倒犯难。“蒋敬笑道:“这河上若无我们梁山兄弟时,原是难渡,却是此时我们梁山兄弟来了阴间,都分布各处,这河上却此时也有我们自家兄弟把渡,何必为难?” 花荣杨雄两个大喜,就问时,蒋敬笑道:“便是船火儿张横和浪里白条张顺兄弟,他们自逞仗水性,在河上弄条船儿,往来接应客人,着实弄得钱财。” 花荣道:“闻说张顺兄弟早做了杭州涌波门外土地,封做将军,他如何却来了这里?”蒋敬笑道:“便是当地城隍勒掯他不过,娶第六房小妾时要什么喜钱好看钱,张顺兄弟不肯,被城隍恼了,造个罪名派鬼卒去拿他,被张顺兄弟杀了鬼卒,一径走到这河上,却和他哥子相逢,就在河上摆渡过日,霸了这河,不比他兄弟在浔阳江上差些。”花荣笑道:“如何这阳世阴间,这做官做吏的只这般要钱,全不体恤下属百姓则个,都似害了钱痨?原听说这阴间最是公平廉明,不曾有丝毫徇私枉法,却也如何做了这般?又逼得宋公明哥哥造起反来,倒又渐渐把兄弟们这般聚拢来。”蒋敬笑道:“佛家说四大皆空,无欲无求,如何唐三藏和尚九死一生到得西天求真经时,佛祖还要勒掯他,说空了手后代子孙必然没使用?可见鬼神万物自古以来都是一般,这阴间偏能例外?不过是妆了高高的骗人的幌子罢了。我前年在九江听个老和尚说法,说一千年后方是末世,人心大坏,当官的个个都是虎狼,敲骨吸髓,荼毒百姓没个死处,更坏了百十倍,普天下没个王法。更有一般妖魔鬼怪出世,鼓惑人弃绝父母亲族,互相残害,只要信那些妖魔鬼怪,任它们驱使,人若生在那时,方是大烦恼世界。算起来此时的世道已是好的哩!”花荣叹道:“此世阳世阴间老百姓已是苦到极处,若要再坏百十倍时,却如何活法?罢罢罢,只没个想处,且救我们自家兄弟。蒋家哥哥,你可引路领我们去见张横张顺兄弟,就那里过河,上逐天山去。”蒋敬道:“只可如此,就那老和尚说,那时转世的虎豹豺狼,都是几千年里人杀绝的,怨气冲天,就那一世里出来转世做官吏,荼毒残害百姓。我们刚才杀了两个虎精,只怕他那世里也要转世去哩。因此我想的这话,就说与两个兄弟知道。做个笑话说又如何?只是我们自家兄弟性命要紧。”这几个一路说一路走,看看又行到河边,就顺着河走,行出三四十里地,早看见那河就绕一个大弯,水势却缓了,聚成个大湾荡子, 如一方十来里大的明镜相似,一片粼粼清波只是在风里漾,那湾荡子尽头,却是一二千株大柳树,遮天隐日,把十来间茅草屋包在里面,门前却是一片平坦坦的白沙,屋前水桥上,就系着三两只小船,几片破鱼网在地下晒着。三个看了都喝彩,杨雄笑道:“他两个倒会享福,寻得这般去处,做得这河主人,享福比谁差些?我和石秀兄弟一般来这阴间,只会杀猪,起个五更,还要弄一手血腥,何等辛苦!”那两个都笑,一径走到不远处,却听得许多声音在那里吵,有二三十人相似,有待厮打光景,蒋敬道:“却是奇怪!凭他们两个水性武艺,却是谁敢来撩拨他们,敢来堵门吵闹?”三个足下都紧,就转过一道沙堤,从些芦苇荡里胡乱踏条道过去,走到屋不远处,就见二三十条大汉,就簇在那里,手里都拿了飞鱼钩、柳叶枪、留客住,有几个捉风使脚的,当头乱叫,却隔得屋远远的,没一个敢近前去。三个便先立住脚,却看那边,也有七八个鱼丁,手里把着些竹篙、鱼钩,只是人少,似也没有主张的,就那里抵着,只不叫他们屋前去,只是势单力薄,看看形势危急,这三个正待向前时,只听得那边雷一般声喝,就树荫中大步奔出个汉子来,上身赤着,手里拿个破棋子背心,走的热汗都流下来,喝道:“贼厮鸟们怎再敢来触恼老爷!”后面又有两三个闲汉跟着。那七八个鱼丁都喜,叫道:“好也,主人家回来也!“一起上前拥着,就到那些捣子前立住,这三个见那汉子怎生模样:
黄髯赤发,能行陆上真五道;长身健躯,惯横水中做恶霸。黑臂肉突,水中分波擒蛟龙;怪睛眸凸,江里伏底寻精怪。曾在小孤山下住,当年九派有声名,绰号船火儿,人道是张横。
对面那些汉子见他来了,就都噪喊起来,张横喝道:“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如何敢来到这里吵闹?上次还留你们性命,这次老爷须都当狗般打杀了,落个清净!“那伙汉子中早抢出两三个来,叫道:‘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如何平白来都强占了这湾子,不许我们打鱼,坏了我们衣食道路?上次被你们占强,这次须再与你们决个死活!”张横呵呵大笑,叫道:“姓乌的,上次你们兄弟三个水里并不得我兄弟一个,片刻几乎都淹杀了,是我兄弟手里饶了你们性命,如三条死鱼般拖了去,如何还敢这回大虫嘴里寻食拔毛?好没个羞耻!”只听得那三个大汉脸上一般火辣辣地,就有个道:“狗脸姓张的,你须不是你兄弟,可敢与老爷放对么?”张横呵呵大笑道:“有何不敢?你须这回没多上两条臂膀,就水里陆上,你没寻个走处?走了的不是男女!”那大汉虎吼一声,挺把尖刀,径直奔来并张横。
张横退开两步,那大汉就赶来,将刀去心窝里就搠,被张顺就肋窝里闪个过,伸手去腕上一扭一拨,那把刀就直落下去.探手挽住了那汉子的头发,就按翻在地,一只脚踏住了,抽拳头照背上便打,如发擂相似,打得那汉子杀猪般喊.那乌家两个见自家兄弟吃亏,大怒就赶过来,一个拿着飞鱼钩,一个挺条铁尖竹篙,奔上来拼命。张横见他两个来得凶,便撇了这汉子,先来照应这两个。一个先将铁竹篙扫过来,张横托的跳个过,就转到背后,一脚先踢翻了。另个汉子见两个弟兄都吃了亏,心里便慌,欲走未走时,张横却先赶上,这汉子就拿飞鱼钩来搠时,面门上早被张横一拳捣个着,那汉子捂了脸叫痛时,被张横一脚去腰上踢着,沙滩上滚上几滚,挣扎不起。旁边的二三十个汉子见张横指顾间打翻这三条大汉,都惊呆了,只有后边的那些鱼丁轰天价的叫彩。花荣三个也看的真切,杨雄便道:“这张火儿倒做怪,我只当他好水性,原来却也使得好拳。”蒋敬笑道:“我和他隔得近,倒知他底细。他每日在浔阳江上使船劫人,有了钱便去吃酒赌钱打架。每每和揭阳镇上穆家兄弟两个比拳放对,就练得一身泼皮打架本事。这三个厮鸟手脚又松,因此吃他逞强。若是比起自家武松燕青兄弟,他如何敢在陆上行走?便是焦挺,也是受过多少有名的点拨,打架厮扑的积年,也轻易赢他。”那两个都笑,花荣道;“不怕强,只怕呛,李逵也是惯厮打的,当年在浔阳江上也险些吃张顺兄弟淹杀,只是说他就这一般水上使船里算好的了,如何拿他比起那两个来?岂不是‘骆驼赶着水老鸹——不管旱涝?’”三个都笑起来。
张横打翻了这三个,就大踏步里赶过来,那些汉子发声喊,就待走时,就后面走出个汉子来,叫道:“兀那泼贼,如何敢欺负我三个徒弟?”张横就立住脚,看那汉子时,七尺来壮健身材,两道墨扫眉,一张阔拳口,一身横肉,斜披了褂子,露着黑毛胸膛,手里把着一把大蒲扇,张横喝道:“我道这三个厮鸟如何敢来惊闹老爷?原来有你这驴头给他壮胆,休要放屁,有种的一发上来厮打。”那汉子呵呵笑道:“我把你这不知死活的贼!敢来触犯我!你可知这世界四江八川三十六条大河水上的,听说俺分水兽樊伦的名字,都匾匾的伏,倒是你这不知死活的,敢来和俺叫板!”张横心里忿怒,叫道:“只放些什么屁?有种的便见个真章!”发拳便打入来。那分水兽樊伦呵呵大笑,将双拳使个势子,就来并张横,怎见得这两个厮打:
这个飞拳拽腿如飞炮,那个进身退后似灵獒。这个青蛇吐信欲捕物,那个白猿摘果待献桃。这个一字平拳杀机藏,那个七星贯势有玄招。这个恨愤愤双风贯耳劲,那个笑何呵退步连环妙。正是,一双黑汉比高下,刹时胜负须有倒。
这两个厮并有七八个势子,张横使的势子急了,就露出破绽来,被那樊伦瞧个便,喝一声,一腿扫个着,张横跌翻在地上。樊伦心毒,跟上一脚就心窝里飞踢,看看张横避让不得。就这时,忽得一声弓弦响,樊伦吃惊,急一扭头,一只箭就耳根上擦个过。樊伦急退出十数步时,见早有两个汉子赶上来,就护住了张横,都是雄纠纠的。又一个俊秀汉子从树后闪出来,手里提着弓,微微冷笑。樊伦见这几个模样,又惊又怯,叫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种的过来拳脚见真章!”花荣冷笑道:“要暗算你时,你这厮早不知死了几遭!休要强口,待俺射那水鸟与你看!“见芦荡里两个水老雕赶着个小雁儿出来,有三十来丈远近,就拉开那鹊画弓,搭上雕翎箭,认得真切,一箭放去,那两个水老雕就并着打着旋儿落水里去,却是被这一只箭穿过去的。樊伦见他这等手段,打心里都颤,却要说场面话来交代,强自道:“俺这趟来只要与那张顺比水里手段,闻道他叫浪里白条,水里伏得三昼夜,夸口说天下水性第一,可敢与俺比试么?”杨雄两个早扶起张横来,张横冷笑道:“你若是与我兄弟比水里本事时,不是寿星公吃砒霜——只嫌命长?他只不在这里,你若是要比试时,三日后在那边大瀑布边水潭里决个胜负,我们弟兄在那里专等,不来的只管现在先夹了那屁口!” 樊伦听的脸青,叫道:“好!好!”叫那些闲汉捣子扶了乌家三个,悻倖自去。
张横哪去管他,就自和这兄弟们欢笑着厮见了,又谢几个救护之恩。让三个屋里坐,叫渔丁们七手八脚排布出一桌酒席来,无非是前村酒店里酿的淡薄白酒,和些自家湖里打的鱼虾,就炒蒸爆烹,弄出十来样来,使张大桌子胡乱摆了,自坐了主位。请这三个大碗饮酒。这三个问张顺时,张横道:“他这几日闷的慌,带一船鱼去城里发卖,要在城里耍乐两日才回来,所以与那贼厮鸟定三日后比试。你三个如何来得这里?我只当再见众兄弟们不着。”花荣便把宋江于隐龙山重新聚义,自家几个要去逐天山寻那神医诸般事项都说了,又问起樊伦为何来厮闹时,张横冷笑道:“这弯泊子本是没主的荒处,是我们兄弟两个走到这里,招些渔丁,搭造房屋鱼船,开辟成这个局面,打得许多大鱼。那乌家三个本是不成器的,在那边湖子里打鱼,却看了我们眼红,聚了许多泼皮来夺,却是那次在水上较量,被张顺弄翻了他三条船,将他几个几乎浸死,方饶了他们。他几个逃了性命,几个月不敢来搅闹。这次却仗着这个姓樊的厮鸟,又起了恶心,等张顺赢了那厮鸟时,定要都打杀了,方消得这次恶气!”三个方知端地,花荣道:“眼见得这阴间也黑的没个日头,你们兄弟便赢了那樊伦,也过不得几天安生日子,何不再随我们上隐龙山去,大伙儿重新团聚,岂不快哉?”张横听了,却呆了一呆,便道:“若这话说与我兄弟时,他与宋公明身上情分重,必定要去。我却心上懒,为何?本来大伙一百零八个兄弟在梁山上做大王,见那些没天良的都把来杀了,大碗吃酒,大块切肉,过得何等快活?宋公明却一力主张招安,弄得这许多兄弟去吃官家那些贼禽兽耻辱,嘴里放不出一个屁来,岂不憋杀?又去江南平什么方腊,弄的众兄弟十死六七,只成全了他和卢员外两个富贵,这招安却是为的什么?似我兄弟,阳世里死在杭州涌波门外,无个全尸,岂不痛杀?今幸得这世里,我们兄弟两个在此自由自在,似神仙般日子,却要再去聚什么义?若聚义了将来再招安时,却又如何说法?想起没个了局,因此我懒得去。”这三个听得面面相觑,花荣便道:“眼见得这次宋公明哥哥再不主张招安,曾与杨雄兄弟前折箭为誓,只要与阴间做个对头,为众兄弟们寻条好路,立起我梁山大业,张大哥却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况是众兄弟曾在梁山社五台山上都发下誓言来,‘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张大哥难道忘了?我梁山兄弟若少得一个,那一百余人又如何能快乐?张大哥莫要冷了兄弟们的心!”张横呆了一呆,方道:“既是宋公明不再主张招安时,我便去,若将来还走招安这条路时,我却不依他,只把来散伙!”花荣几个都笑,杨雄道:“便是如此!无论阴间阳世,并不见得一个好人,我们如何再受他气?只要自家做起事业,寻份快活,哪里再去与他做猪狗?眼见得宋公明哥哥心自坚了,只把众兄弟们聚集起来,再做份揭天掀地的事业!”因此几个大笑,就喝得大醉,张横叫渔丁,引三个寻地方歇了。
清晨起来,几个胡乱吃些早饭,自去湖边捉把椅子,柳荫里坐着说话.花荣道:“闻道这阴间与南蛮鬼王交兵,征发军马粮草数十万,各处弄得鸡飞狗跳,民间骚然,如何你这里反如此太平,不见得兵火模样?”张横道:‘这里只是个三不管地方,各管治隔的都远,又尽是重重高山大河,毒蛇猛兽出没的去处,那些收税作恶的公差各自要保性命,哪里敢来?因此吃我兄弟们在此快活,便那些厮鸟敢来搅恼时,老爷也把来杀了,沉到河里,哪里能来计较?“花荣笑道:“唐朝人看了老百姓给那些滥污官吏逼的走投无路,痛苦不堪,因此写诗叹说‘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那里知几百年后却在此处有这地方被你们兄弟得了?倒好个桃花源般的去处!若是将来自家梁山兄弟得了天下,我倒要来此去处住下,早晚打渔射猎,过些逍遥快活日子。”几个都笑起来,杨雄道:“花大郎,你倒好算计,到时莫忘了招呼我,我自和石秀兄弟随你来。“蒋敬道:“只是你莫再做杀猪的生意,倒弄的这地方血腥了,不是说处。”杨雄道:“倒是你这奸商身上的铜臭味重些,我闻了便耐不得。”几个互相取笑,张横忽得叫道:“好也!我兄弟回来了!”就跳起来。那几个看时,早见那湖面上一只小船箭也似的来,船上两个水手摇着橹,一条汉子立在那船头上,头上扎着一个穿心红角儿,赤着上半身,就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就口里唱着歌,“雪波白浪大江开,万古英雄淘尽来。好汉只在水间住,不与官家做奴才。”
张横早叫道:“兄弟,你如何不在城里快活?”张顺笑道:“便是到了城门口,吃那些把城的贼硬问我要什么助军钱,三言两语合口时,便变了面皮,要捉我去从军,将这船儿和鱼虾没收了,被我抽出刀来,剁翻了几个。吓的那干贼屁滚尿流的去城里叫喊,我却自和伴当划了船就走,顺流放下来,却赶回来吃酒。”张横呵呵大笑,就道:“也吃你这趟杀的快活,却有自家兄弟在这里,你快过来见。”张顺道:“又是蒋家哥哥么?他方去了如何又回来?”就一面答应着时,船离岸尚有三五十丈,张顺就跳下水,自水里赴过来,那水浸不到他腰下,瞬间早到岸上,倒比那船儿快得几倍。这几个都道:“不枉亏了叫他浪里白条,那分水兽樊伦枉自胡吹大气,如何有这等好水性,且看到时怎生羞辱这厮。”就都起身去迎他,张顺骤看见这几个,先是呆了不敢信,一会方自过来与几个相拥,大喜见了,这几个也喜。张横就教渔丁再弄桌酒席,兄弟们快活饮酒。席上各人自说起事务,张顺听得宋江重自聚会梁山兄弟,就聚得上万军马,一二十个旧家兄弟时,大喜,就道:“似此说来,我们兄弟自当一发都去,明日我自和哥哥摆船送你们过去,你们寻得那神医回来,我和哥哥就收拾了此间,都起身上那隐龙山去。”花荣等大喜,因又说起昨日那分水兽樊伦一伙来搅恼叫阵一事,张顺听了,只是冷笑,只不言语。花荣便道:“我们三个一发待那日你比试赢了方去,一来可以助阵,二来免得担心。”张横张顺喜道:“如此更好。”因此上说定了。
几个就在这庄上住了两日,到得第三日清早,各人都结束了,带了器械。张横和张顺早收拾起两只快船,每船上三五个渔丁打桨弄橹,几个都上船来。花荣杨雄在张顺船上,蒋敬在张横船上,烧末顺溜纸,几个打起唿哨,就叫水手起船,不多时划出那泊子来,早入那大河里面,就见那河水如万马奔腾相似,将一个个浪头滚着打将来,将那船卷的如孤蓬败叶,没个使力处,两侧都是极险的山壁,山石瞿立,阴影里就如无数大鬼张臂捕人,那船眼看着就直撞那壁上,花荣几个都吃惊,心都提到咽喉里去。张横张顺却不慌,手里仗条长篙,但有急险处略撑几撑,那船便如鱼儿摆尾,脱开激流,依然随流向前。花荣等方放下心来,看他两个口里唱着山歌,自自在在的,没大半个时辰,就放出三十来里水程,张横叫道:“好也,前面就是那瀑布,水急的厉害,船儿都下不去,可就此停了船只,大伙走将过去。“那两只船依言都就水势缓处泊住了,几个都跳下船,留几个鱼丁看船,其余的拿了器械,随几个往瀑布边上来,早听得水声响亮,隐隐有闷雷之声,到得近处,那雷声更加响了,震的各人耳鼓里只是跳,几个放眼看去,早见那河水远远流出数十丈去,忽得凭空不见,就激起十来丈高一片蒙蒙白烟来,飞起的水点隔这许远,风一倒卷来,犹自打的人脸上,隐隐生疼,几个看了都吃惊,道:“这等地方如何比得水性?若是下水里时,被激流冲下去,数百尺高处,如何活命?”张横笑道:“若不是这等去处,如何教那厮献丑?我这兄弟不敢说别的,就水里的这些事物从来没第二个比得上,这厮既夸下海口时,就灭那厮一回,教那厮脸面没个搁处。”花荣三个见他自家如此暇定,方放下一半心来,那半颗心兀自是悬着的。
就见那对岸也有三五十个出来,就几个闲汉打两面歪歪倒倒的旗子,弄几声有力无音的锣鼓,胡乱拥簇着那乌家三个和分水兽樊伦。众人看了都笑,只听得那对岸喊道:“你这伙贼鸟人既有胆子来,可敢有一个过来说如何比试的么?”张横道:“这些贼厮鸟如何有胆子过来,待我下水过去,先教这些厮鸟吃一惊。“花荣几个都惊,道:“如何使得?岂不是拿命作耍,须使不得。”张顺笑道:“不须吃惊,我兄弟当初来这河上时,来回走了十数遭,这等激流,不知泅渡得多少,都惯了,且叫这些贼男女吃一惊,”几个方依他言语,见张横就脱剥了,赤条条的,只留得一条水绲儿,就自投水里去,水里带出一条线来。几个的心又悬绷着,好似有千万面鼓上上下下的敲响,眼睛就直勾勾着看着水面上,只不见张横露上头来。方自慌间,见对面就冒出一个头来,张横就水里扒出来,走岸上去,那边三五十汉子都吃一惊,那分水兽樊伦也吃惊,肚里寻思道:“这厮倒好水性,只怕不在我之下,他那个兄弟却更是如何了得?”心下先有三分怯了,便叫道:“你这厮倒好泼胆,敢来这边?且说如何来比试?”张横笑道:“我把你这狂妄的禽兽,如何不走,只要硬着脖子待死?这比试简单,且放一样物事从上水处下去,你和我兄弟都上一条船,各自同时下水,先得着那物事的为胜。” 樊伦又吃一惊道:“你如何不是害人?若是这等激流时,冲到瀑布底下,不是说处。“张横道:‘我兄弟不怕?你倒先怕了?好没胆色!罢!你若是不敢比时,自夹了尾巴滚去,莫要再在这里充鸟大。”樊伦见他谈笑自若,心里又怯二分,却不肯认输,道:“便是这样也罢,只是若你放物事时,你须向着你兄弟作弊,我如何不吃亏?须是叫我的徒弟去放。”张横冷笑道:‘这也依你,任你卖千番乖,怎当得老爷一味强?就此说下,我自和兄弟驾条船儿去上水处等你,你也可叫个徒弟跟着来。“樊伦没奈何,强口应了,就看张横又一跃跳下水去,就水面上径自泅回去了,又吃一惊,心里已有七分惧了。
樊伦领个徒弟,就来上游,走出三四十丈,就见条小船箭也似的过来,船上两个好汉,正是张横张顺两个,吹着唿哨,见这两个在岸边探头探脑,就将船撑近来,离着一丈远近,樊伦就结束了,托地向船上就跳,却是张横欲耍他,见他跳来,将竹篙往岸边石上一点,那船就移出三丈远近去,樊伦猝不及防,就堕进水里去,急展手脚从水里冒出头来时,张横又将船撑近来,叫道:‘啊也,刚才水急了当不得,你莫怪莫怪!“樊伦心里恼怒,却也说出不得,就忍着气扒上船来,张横方过去接了他那个乌家徒弟,就将竹篙一撑,小船早离暗边,就到中流水心处,张横喝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两方争强,拼命赌赛,任凭死伤,不恨不怪!”就将纸烧化了,把米撒进水里去,方将身上那破棋子布背心脱下来,就道:“你两个谁先将这棋布背心回来,就算胜者,赢的就霸了这河水面,输的从此不许在这河上行走。如有违者,神明共诛!”见两个都无异议,就将那背心与了樊伦徒弟,樊伦徒弟见师父眼色,将背心略一团,往师父近处河面上便抛,樊伦倒翻个筋斗,就翻下水面去,将身子略摆一摆,早到那布团近前,伸手便去抓,却听得水花响,那布团早被人伸手抓了去,急看时,却是张顺,樊伦就吃一惊,喝道:‘不是我,便是你!“双手略晃一晃,就取出明晃晃一对分水峨眉刺来,往张顺肋下就扎。张顺略略冷笑,就沉将水底里去,却见樊伦紧紧追来,心道:“这厮夸口,却也有些本事。就耍耍他,教他吃些苦头。”就只在水底下走,樊伦在水下却也开的眼,有三尺远近,只是追来,连刺得几刺,都吃张顺闪过了,心里忿闷时,忽得身子一震,就不知那里水流来,将樊伦卷将进去,樊伦急挣扎时,哪里得脱?原来水下却有暗流,樊伦不知,卷将进去,怎脱这番劫难?那暗流最急,早将樊伦带出二三十丈远近,樊伦心慌,就竭力挣扎时,脱不出去,连吃了几口水。眼前一亮时,樊伦方得露出头来,却又魂飞魄散,如何?早被暗流卷到瀑布边上,就直冲下去,眼见得这回比试如何结果?正是:
两雄水中各逞才,不曾翻江亦倒海。飞流直下三千尺,却送水兽下崖来。
张顺却在边上,心里暗笑,原来张顺在这水里却走过十数遭,知这暗流,因此只是引樊伦追来,不费半点手脚,轻轻松松便赢了这赌赛,就水中冒出头来时,只听得两边岸上惊呼喝采之声不绝。张顺就踩着水直到张横船上,见樊伦那个徒弟只是惊得发抖,喝道:“说好只是比试水性,你这鸟师父如何暗藏凶器害人?我连命都取了他的,再教你这些厮鸟个个都死!”那徒弟只是下拜,张横就将船直赴到那伙闲汉前,叫道:“那水兽已做了水鬼,你们这伙男女若再来搅闹时,就把来例样!”那些男女就都跪下去,插葱般拜,樊伦那两个徒弟就叩头道:“是我们师父有眼无珠,冒犯虎威,罪合万死!只是求好汉念一点情份,搭救我师父一救,感恩不尽!”张横喝道:“他自该死!却救什么?说好生死各安天命,须无反悔!”那些捣子苦苦叩头哀求,张横见他们如此,心中道:“如说不救时,须被他们说我们兄弟心肠冷,好没齿牙!罢!罢!”与张顺道:“兄弟你说如何?”张顺道:“这个当得什么?我自下去救他来!“张横道:“这等大瀑布,怎生下去得?不要勉强!”张顺道:“我自小心罢了。”就上岸去,早到瀑布边上,相了一相,就踊身一跳,跳进那瀑布里去,两俺众汉子都不由得失声惊呼,正是:
青山万古白练飞,今日英雄始界破。
那瀑布总有四十来丈高,众人就扒着山石向下看时,只不见张顺露出头来,张横也自看,心里更比别人添一千倍焦急,看了多时,只是不见张顺半点踪影,心里烦恼,叫道:“苦也,这回我兄弟休了!”捶着胸只是叫苦,梁山几个好汉也惊疑,急过来劝,那里劝得住张横泪流,却是花荣叫道:“好也!张顺兄弟出水面来也!”众好汉大喜,一齐来看时,就见那碧波潭中,张顺翻浪伏波,早出水面来,手里却还挟着一个,不是樊伦是谁?众好汉大喜,就绕路下潭子边去接应,总有一个时辰,方觅路到得潭边,看时,见樊伦伏在一块大山石上,两眼翻白,挣扎不起,却是被瀑布冲下来,当不得那大力,昏了直沉到那潭底去,被张顺潜水寻着,救将出来,又替他逼出腹中积水,逃得性命。那些闲汉大喜,一齐跪拜张顺不迭,张顺笑道:“这个当得什么?你们带了他自去,以后莫要再来讨是非!”那乌家三个答应不迭,见樊伦兀自挣扎不起,说不得话,便抬了他,狼狈自去。
花荣大喜,各夸张顺水性,各人就复觅路回上崖来,就教水手撑了船,自回那泊子里来。就摆布一桌齐整酒席,与张顺贺喜,席间杨雄道:“昔日里只是说张顺兄弟的水里功夫了得,究竟不得其实,今日一比,方见着真正,那樊伦的水性也算得是好的了,却怎及得张顺兄弟十一?不愧叫做浪里白条也!”蒋敬道:“当初张顺兄弟水中伏铁牛,方是一场好斗,今日这厮死样活气,没一丝气概,便是溺死了也罢!“众人都大笑,就说当日情景,张顺道:“李逵兄弟真是快性,我倒想念他,甚时上得隐龙山去,倒要和他醉上一场。那日他只是要寻鲜鱼,欺负渔家,坏了众鱼牙子的衣食饭碗,因此上和他小耍一场。”花荣道:“眼见得这回张顺兄弟大胜,为我梁山兄弟增光添采,各人心里都喜悦。只是我们几个却还要上逐天山上去请那神医则个,不可再有耽搁。你们兄弟可就收拾东西,待我们请的神医来,一同上隐龙山去。”张横张顺自应了,第二日自摆两只船送花荣三个过河,自家回去收拾东西预备不提。
却说花荣三个行路,一路只是在那大山里转,见了些狼虫虎豹,长虫毒蛇,心急行路,但不来伤犯时,都不去理它们,因此走得路程急。这日看看又翻过一座山去,蒋敬手搭凉棚,望了一望,叫道:“好也,前里便是那神医住的那大山了,他那山生的奇,上生有千万树异样红花,远望如霞蒸云蔚,极是壮观,但是猛兽毒蛇不敢近那红花,因此那神医住的清闲快乐 ,只有一个童子看家。”花荣两个看时,果见远处一片红云笼了那山,如火烧着相似,各个称奇不已,就催动脚步赶下山来。正行间,花荣忽得大惊,就叫道:“两个兄弟,速速上树,有恶兽来也!”杨雄蒋敬不解,见花荣惶恐,却那里敢怠慢,就寻株大树,各人扒上去时,早有一阵狂风冲到,吹得飞沙走石,树木断折,几个抱住树,心里只是吃惊,接着便听有大声如闷雷,滚滚而来,正是:
凶煞远古隐上荒,今日相逢无路藏。
几个急看时,就见千百头狼虫虎豹疾冲过来,势如风雨,蒋敬叫道:“啊也!”心里吃惊,见那些狼虫虎豹冲到树下,却都止住了,将树团团围住,三个都惊呆了,却见那些狼虫虎豹都坐下,朝着树上哀号不已,状若求人哀悯,三个都惊讶,不知端地。正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怒吼,如焦雷相似,震得那山都微微的动,那些狼虫虎豹闻那叫声,都浑身颤抖,俯于地上,再也不敢有半分动弹。三个正惊间,就见一头怪兽过来,高约三丈,通体青色,,面目狰狞,颈子奇长,一跳一跳过来,落地时其动静如雷,看看跳得近了。三个都目瞪口呆,杨雄惊道:“好个怪兽!却是一只腿子的!”花荣猛醒,道:“我解得了,这怪兽名叫夔,乃是远古异兽,极是凶恶,阳世早已绝迹,不想此间都有,却被我们晦气遇上。”蒋敬道:“正是,昔蚩尤作兵伐黄帝。大战于涿鹿之地,蚩尤纵百兽,黄帝患之,乃使神南射大泽之夔龙,取其骨为擂,百兽皆骇,乃胜蚩尤。那夔龙便是这怪兽了,又孔子曰:‘木石之怪夔、罔两,水之怪龙、罔象,’都是一般的怪物。其发声如雷,万兽闻声皆骇,俯于地上,任其所食,最是凶恶不过。”杨雄听的筋骨都软了,道:“这等怪兽,如何教我们遇上?不如快些走,莫教它吃到肚里。”花荣急道:“不可,这时走也走不得,只好静以待变,看他怎地。”却见那夔欺近树边来,各人惊惧。正是:才觉天河平波过,又惊远古凶煞来。要知这三个性命端地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