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伏荒林误伤降将 入异境忽遇奇僧









  话说吴用分拨军马去打五州,却不曾分派李逵,恼得李逵五神暴跳,就叫起来道:“军师哥哥,你如何把铁牛忘了?这等快厮杀不要俺做个先锋,却待何时?要俺憋在家里,岂不是屈杀铁牛也!”吴用微笑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就道:“你前日不听军令,私走下山,目无哥哥,本应重罚,念你为相救戴宗兄弟出力上,因此饶过。只是须有薄罚,这次厮杀便不用你,日后别有好的时,再用你出力向前。”李逵听得叫起撞天屈来,叫道:“日后谁知哪个猴年马月?岂不是活活憋杀人?俺铁牛只要第一个向前,若不用俺时,就这时提板斧下山杀他千百人,战死方罢!”众人忙也上来替李逵说情,吴用微笑道:“既你要死命去上阵冲杀时,有个人这次不可使他走了,你可敢就万军中取他首级么?”李逵大喜,拍着胸脯叫道:“敢!敢!”吴用道:“这次他五州会兵,就中最要紧的是这知罗海州张蒙方,总领五路军马,须是杀的他,方是大功告成,只是他身边有酆都城拨来的一员大将,叫赛雄信吴子安,十分骁勇,与甘茂将军等几次交兵,不分胜负,因此若杀张蒙方时,必先杀得此人,方告成功,你既愿去时,可与时迁兄弟引五百精兵,伏在罗海州外二十里地外的山上,到时突出`,先杀吴子安,再杀张蒙方,这两颗首级,都着落在你们身上。”李逵大喜,拉着时迁去了。宋江和吴用相视而笑,就商议日后诸事不提。
  正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张蒙方自五州会兵,得总领五万大军,心中十分得意,却依样大口小斗,将军士十分克扣,便是他州军官进谏,只是不听,因此军士怨声载道,谁肯出力向前?十数日间与梁山好汉两次交锋,都大败而归,损兵折将,张蒙方心中懊闷,只将自家带来军中的两个歌舞姬教来调丝弄竹,将歌喉佐酒,哪里去抚恤军士?那丝竹之声传将出去,远近军士,无不切齿,正是:
  将军贵重不据鞍, 调丝弄竹来行酒。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
  却是那酆都城拨来的大将赛雄信吴子安这日夜间出来巡营,闻得丝竹之声,心中也怒,遂来帐中劝谏,张蒙方喝的醉眼蒙胧,见吴子安不传而入,不悦道:“莫非有紧急军情,否则本官并未传你,何以擅自闯入本官帐来?”吴子安冷笑道:“大人受统领重任,不思剿灭贼寇大事,却于屡败之余,今军心不稳,人人惊惧,特来请大人示下。”张蒙方已经醉酒,听的他如此说,心中大怒,道:“本官不过喝两杯酒来解闷,如何慢了军心?你竟敢来伤犯本官面皮,该当何罪?便是有几个倔强的不服时,都斩头来去辕门号令,以一儆百,何惧之有?”就教左右将吴子安乱棍打出帐去,那吴子安心中忿怒,恨恨而出。张蒙方心中也忿,一脚把酒案踢翻,唬得那两个歌女战盏兢兢,面无人色,哪里敢向前劝说?张蒙方余怒未息,便欲召亲信去捉吴子安来斩首,却是他素日亲信的一个清客相公,唤作小张仪陆定的,急向前拦住,道:“大人不可如此,那吴子安十分骁勇,又极得军心,况是与那四州的领军军官十分交好,若今时去捉拿时,若是那厮不服,做出事来,如前番甘茂那些叛将时,大人性命危矣!” 张蒙方听他危言耸听,将身上的酒吓的都自三万六千个汗毛孔走了,便呆住了,好半晌才向他问计,那小张仪陆定颇有几分歪才,况心中凶险,专一妒贤嫉能,是以旁人才以小张仪呼之,他方心中得意,就索性以此为号,此时上前时,却早有成竹在胸,筹划了好几条毒计在心里,见张蒙方如此,便献计道:“大人不必为难,毒蜂入怀,解衣去之,今这厮去时,脸上已有悻悻之色,必有反意,自当早加铲除,昔秦末时楚军屯军于河上,卿子冠军宋义不能早下手杀项羽,致使为其所害,今大人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张蒙方不耐道:“我自有杀这厮的心,你只须说如何下手方稳妥?” 陆定道:“小人已想的计较在此,眼见得吴子安这厮多有勾结,其党甚众,当一举除尽,方免后患。大人可明夜就大帐中排下宴席,就教军将都来赴宴,只说商量破敌之策,却于帐后就伏下刀斧手,待酒过三巡,就掷杯为号,教刀斧手一拥而入,将这些军将就都酒席上拿住斩首,却教大人的亲信分领其军,大事可定也!” 张蒙方踌躇道:“我只想杀吴子安一人,如何反杀这许多军将?若是真的激起军变来,却如何是好?此事做出来须无悔处。”那陆定道:“蛇无头不行,最多只是几个乱兵鼓噪,做不出什么大事,到时候以大人之威镇压,决无疏漏处。”张蒙方又踌躇道:“倘若梁山贼寇乘机来攻,却如何是好?那时却无将可用。”陆定道:“我军几倍于梁山贼寇,梁山贼寇自保不足,却如何敢来攻我?便来时,大人自可高沟深垒,不与他交锋,贼寇怎能奈何得我们?只须将军情拖延的数月,自有千万两金银落入大人囊里,那时只须将金银送去酆都城中使用,再教大人的妹妹于大王驾前说项,升大人于酆都城去,做个大官,此处只教调别人来顶缸,何险之有?” 张蒙方听得大喜,道:“真不枉你叫做小张仪,真个好计!我自升调的去酆都城去时,决抬举于你,寻一个有油水的好官于你做。”小张仪陆定大喜,就屈膝谢了,两个便密议,将毒计来安排,正是:
  阴曹任官谋不臧,除却冠虎便贪狼。求贪便将军国卖,如此之邦安不亡?
  却是次夜月上时分,张蒙方看陆定把事安排的都停当了,就教传下令去,教众军将文官都来中军帐赴宴,就商议破灭梁山贼寇的大计,众军将文官听得主帅呼唤,如何敢不来,只得都来赴宴,吴子安只得也来,心中却有些惊疑,却见张蒙方笑容可掬,只将大杯就来劝酒,心下稍安,只得将愁肠抛开,没奈何强饮了几杯。张蒙方见这些军将都不提备,心中大喜,只待酒过三巡便来下手。却是看众军将饮酒间,陆定从外面进来,就自点头,知诸事安排都定,大喜,就待去席上拿起酒杯,掷杯为号时,忽听得帐外一阵大乱,心中一惊,就见一员将奔得热汗满面,口中气若牛喘,冲进帐来,叫道:“大人不好,梁山贼寇袭了罗海州城也!” 张蒙方并诸军将一齐大惊,就问端地,那军将道:“十三日夜间,罗海州城中忽然火起,却是奸细放火,打开城门,梁山贼寇伏兵在外,一拥而入,就陷了城池,杀掠官民,抢劫府库钱粮。小人因去城中催粮,幸逃得性命,因此赶回报知。”张蒙方并诸军将听得都惊呆了,就如穿鳃之鱼,截颈之雁,到此怎做得言语?半晌张蒙方方道:‘我等将贼人围困于此,贼人莫非身生双翼,飞过去打了城?”众皆无语,一员将忽道:“贼人有水军,想是乘黑夜将军马暗度过湖,就去偷袭了城。” 张蒙方大怒,就问管领水面上巡哨的首将时,那首将抵赖不得,只得道:“前几日贼人水军夜间攻打水寨,只在寨外呐喊,小将恐中埋伏,不敢出去交战,到得天明前一个时辰,贼人方自退去,想是那夜过的湖去。”张蒙方怒问如何不来回报时,那首将禀道:“本也来帐外求见,只因闻大人饮酒,帐外定不放小人入里来,因此不能报知。”张蒙方怒道:“胡说!分明是你怕死避战,延误军情,却来诬陷本帅,将罪责推在本帅头上,如何不是罪该万死?左右与我斩了报来!”众军将哪个敢来劝,就见那员首将被拖将出去,顷刻将血淋淋一颗首级献上帐来,众军将心中各自怨怒,都不言语。张蒙方又道:“那位将军敢领兵去剿灭梁山贼寇,收复得罗海州城,本官重重有赏!”却是连说三遍,无人言语,张蒙方大怒,忽得一人挺身道:“末将不才,愿领一枝人马,双手将罗海州城取回。” 张蒙方看时,却是吴子安,心中大喜,就教拨五千精兵于吴子安,务要杀败贼人,将城夺将回来。吴子安领令待行时,却是一连串报马入帐来,就分别报梁山贼寇袭了司州、无定州、明州、海阳州,都是一般说话,众军将面面相觑,俱各大惊,顾念家中妻小,商议一遭,便齐上来道:“今贼人袭取州城,军中将士家小都在城中,须得星夜回去相救,请大人允准。”张蒙方目瞪口呆,大怒道:“凡是须得本官做主,你们如何擅做的主张,哪个敢行的,就地斩首!”众军将心中忿怒,都冷笑道:“我们只是奉旨来与你会兵,便轮得到你妆大?今日哪个敢拦阻老子的,就乱刀剁为肉泥!“都气忿忿出帐去了,各自点起应有军马,星夜回去救自家城子,一时军中大乱。张蒙方见反了众军将,一时气倒在椅子上,吴子安心中鄙夷他,哪里去来劝他?却是陆定暗近前来与张蒙方说道:“今日军中大乱,众将都引兵走了,倘若贼人乘机起大队军马来冲击时,我们这几千军马如何当得住?不如也奔回去,就夺回罗海州城来,再做计较。” 张蒙方哪里再做得主张?就教吴子安起兵回去打罗海州城。吴子安冷笑出帐,忽得见一阵风吹过,就掀起两侧帐幕,露出那些刀斧手来,大惊,就急回自家帐中,教手下去探,方知端地,不由得咬牙切齿,心中道:“我只一心尽忠于国,才忍着受这些贼猪狗的气,这些贼猪狗却欲害我,罢!罢!”就自家心中有计较了。却是也不声张,就点起军马待行,却是张蒙方要安顿歌姬,收拾自家克扣下的诸多金银,忙有两个时辰,兀自收拾未了,吴子安心中冷笑,也不去催他,自冷着面听众军士大骂。又过大半个时辰,张蒙方才得收拾车仗完毕,传令教军马起行。吴子安也不去见他,就催军马起行,众军士闻得州城陷了,都顾念老小,要赶回去探视,早已归心似箭,此时听的令下,如何不抢着走?正是军行再无纪律,凡是一应行李辎重都抛了,只是拼命奔走?吴子安也不约束,只是随着行。看看张蒙方车仗行李沉重,哪里跟得上大队?就落在后面。
  行出数十里,就忽两侧山上喊上大作,众军大惊,却是无人马杀来,细听时,都是喊子唤爷之声,都是自家亲人,那些强征来的军士此时那里管的许多?都抛了刀枪,向两侧山上乱跑,要去和自家亲人见面,一时军马大乱,散去者十有八九。张蒙方在后闻得大怒,带百余名亲信赶上来恐吓,众军那里听他?尽散入山林中去了。张蒙方目瞪口呆,见吴子安领数百亲军过来,急道:“似此如何是好?吴将军可努力保我一家老小,若是挣扎的性命,我到酆都城见得大王面时,当重重保举将军,做个大大的官!” 吴子安道:“大人尽可放心,在下必有报答大人处。” 张蒙方大喜,就马上乘谢不已,便教自家车辆先行,要吴子安领兵在后保护。
  看看天明,正行到一处山口处,两侧都是猛恶林子,张蒙方心惊肉跳,就马上许下三千座寺,十万卷经,只求天上神明打救则个,只听得后面喊声大起,一队军马追来,张蒙方大惊,吴子安冷笑道:“大人不必惊慌,待我去挡住追兵。”张蒙方大喜,就如丧家之狗,骑马先逃。却是行不数里时,早听得一棒锣响,就林子中涌出无数悍勇小喽罗来,当先一个黑大汉手执双斧,就如黑旋风滚近来,张蒙方急叫左右时,早不见一个,却是乖觉的先回身逃了,张蒙方急也待下马要走,哪里能够?早被李逵滚近身来,就一斧劈断马腿,张蒙方跌下马来,李逵就待再将斧来劈时,早有一个汉子就树上猿猴般荡下来,就揪住张蒙方,一刀劈下头来,正是鼓上蚤时迁,正是:
  莫言恶尽无报应,今日须将头颅偿。
  却说吴子安看那追兵,却是“甘”字旗号,知是甘茂追来,心中大喜,原来吴子安与甘茂在酆都城中曾同做值殿将军,因此有一段交情。便下马等候,教手下的都弃了器械,只等甘茂过来。过不久,甘茂一马当先,引一千铁骑风驰而至,见吴子安如此,惊喜交加,便喝下人马,下马自与吴子安相见,吴子安道:“前日阵上,蒙尊兄相邀弃暗投明,为那时愚迷,不曾答应兄长,今日穷途末路,腆颜求降,还忘兄长莫加耻笑。” 甘茂大喜道:“难得兄弟回心转意,愚兄欢喜不尽,却如何说此等话?梁山宋江都头领爱才如命,义气深重,因此愚兄投托于他,誓死向前,既是兄弟有此心共聚大义时,愚兄当在宋都头领前竭力举荐,不负兄弟之才也!”吴子安大喜称谢,甘茂道:“愚受宋江大头领军令,不可使张蒙方那狗官走了,兄弟可与我一起追去,杀了这狗官,将首级去山寨请功,兄弟脸上也有光彩。” 吴子安大喜道:“这狗官就在前面不远,自当随哥哥追去。”甘茂也喜,就一齐上马追去。却是吴子安急着要干功劳,就抢在头里,追出数里,看看离那车仗不远,心中大喜,叫道:“狗官休走!”将马急赶过去时,忽得座下马一声惊嘶,就把吴子安翻下马来,旁边冲出一个黑大汉,举斧就砍,正是:
  才生豪杰聚义心,又逢煞星性命危。
  却说时迁杀了张蒙方,就割下头来,李逵不忿道:“时家哥哥,你如何来抢我道路,怕不坏了兄弟们义气?”时迁笑道:“这厮手脚活些,我怕他走了,因此赶上杀了,莫怪。” 李逵愤愤的道:“我在宋哥哥前好番说话,才得这番厮杀,却被你拈了头功去,好没面目!“时迁见李逵大急,心里倒有七分惧他,便道:“眼见得还有一个什么赛雄信吴子安,必在后面,那厮武艺出众,李哥哥你可就杀那个,方才身份相称,杀这死样活气的,如何不教人笑你?杀此人时,我自再不与你抢。”李逵骨朵个嘴,听这几句话受用,方不言语了。时迁就叫小喽罗在道上设起绊马索,上面压了浮土,自和李逵依旧在道边长草中伏了,只等吴子安来,——却不知吴子安已降了自家人。过不多时,却见吴子安骤马赶来,正奔到埋伏处,那小喽罗得了头领吩咐,只要干功,不管好歹就拽起绊马索来,吴子安哪里防备,翻身落马。李逵早等的心里燥,只是咬牙,喝一声,跳出来,挥斧就砍。吴子安大惊,将手臂来隔时,早被李逵一斧就将条手臂卸下来,痛晕于地。李逵哪管好歹,举斧朝吴子安面门上就砍落,却早听的一声暴喝,“不可莽撞!”就有人骤骑赶上,将枪来斧中间一格,将李逵斧头荡开。李逵大怒,挥斧待赶上厮杀时,只听身后时迁早叫道:“甘将军,你如何来到这里?“李逵光着眼去看时,赶来的却是甘茂,一脸惊怒之色,方悻悻收了斧头。只听甘茂怒道:“你们如何伤我这兄弟?“时迁道:“甘将军如何这般说?我们自奉了哥哥将令,于此伏着,要拿这张蒙方与姓吴的首级,是以先杀了张蒙方,李大哥见这人骤骑赶来,只当他来与张蒙方报仇厮杀,是以伤了他,却不知此人与甘将军是这般关系,只是山寨里宋哥哥与吴军师的将令,莫怪。”他口中说话,甘茂自早下马去看吴子安,只见双目紧闭,断臂处血如泉涌,唤了几声,哪里来答应?——却未把时迁的话听在耳里。心中那火腾起三千丈无明来,叫手下小卒与吴子安裹伤,自挺身起来,朝李逵道:“黑厮,你这般伤我兄弟?该当何罪?”李逵听的他骂,心里也怒,叫道:“俺自奉两个哥哥将令,来这里杀这两个厮鸟,便砍一千段也是应的!偏你横身在里面打炮发横?便莫说是你什么狗屁兄弟,便是你十八代祖宗老爷也杀翻了,你却来咬老爷鸟!”甘茂大怒,就小校手里夺条枪,奔来戳李逵。李逵也忿,挥板斧来迎,两个就坡前杀作一团,怎见得这番厮杀:
  那个气忿忿斧欲劈开华山岳,这个恨怒怒枪欲搅翻东海波。这个是天蓬下凡,裂目要将对头断头斩;那个是华光重生,暴心欲把冤家穿心破。那枪点打挑戳,似万朵梨花散天宇,那斧劈砍捣斩,如千条白芒贯皓月。正是黑虎赶白龙,一对恶煞没闪躲。
  这两个仗一腔怒气,尽生平武艺厮杀,就斗到六十余合,不分胜败,看的时迁和众军士都呆了,时迁不住叫,这两个哪里肯听,时迁又知自家本事,不敢近前来与这两个解拆。斗到间深里,恼的李逵口中发喊如雷,将斧横滚竖剁卷进来,甘茂虽是好武艺,也觉难当,当下喝一声,拖着枪便走,李逵哪里肯舍,大喝挥斧赶来。赶不上十数步,甘茂兜胯大转身,就喝一声,早一枪戳回来,力量贯处,那枪红缨都扎起来,李逵猝不及防,却幸得身手快,就把两个斧篡立起,如合门扇似挡他这一枪,却听声音响亮,这两个都退开三步。却是甘茂得了先手,就将那枪只向李逵小腿上乱戳,一连十数枪,如风疾般快,就唤作“拨草寻蛇缠丝枪。”李逵大喝,就挥斧乱架,一连退出一二十步去,却是被甘茂一路枪赶得脚步都乱了,甘茂见李逵斧招错乱,心想:“此时我伤他不难,只是宋公明待我恩义,伤了这黑厮与他脸面上不好看,只是叫他一跌,出这胸中一口恶气罢了。”就喝一声,将枪就掣到背后去,李逵见面前那枪影忽的不见,方一呆间,甘茂那枪早荡回来,就如大竿子相似,枪杆去李逵腰上抽个着,李逵暴喝一声,和身跌倒,挣扎不起,时迁大惊,急跳到李逵身前挡住,就见甘茂并不追击,退后两步,收住了枪,发话道:“这回如何?俺这兄弟已先降了山寨,赶来追杀张蒙方则个,你两个如何反伤了他,弄断了他臂膀,教他成了废人?” 时迁和李逵听他如此说,方知端地,都后悔不迭,时迁因把那上面话又与甘茂说了,甘茂也方才知缘故,却是冤冤相错,也难深怪这两个,只得恨道:“你两个也恣鲁莽了些,我这兄弟好武艺,本投靠山寨,待来与山寨出力,却被你们伤做了废人,既如此,也只得回山禀报与宋江大头领知道,再做计较,”因叫手下将吴子安抱上马去,就领人马回转山寨不提。
  时迁和李逵两个都呆住,半晌时迁方道:“李大哥,这回如何是好?”李逵羞恼,脸上早如红布相似,却说不出话来,心里只道:“这厮枪法倒强,又会使什么回马枪,我铁牛倒吃这老大亏!眼见得却是这厮占住了理,必又去哥哥面前去说嘴,教哥哥责罚我,哥哥定是要俺与他磕头陪话,岂不是教俺铁牛再抬不起头来?俺如何能再回山上去?罢!罢!”呆了半晌,就地上爬起来,也不和时迁说话,就自走入林子里去了。时迁叫道:“李大哥!李大哥!”李逵哪里答他,就一时走的不知去向,时迁却知李逵脾气,不敢去赶,只得无精打彩,就领小喽罗回山来。
  且说甘茂回山,将诸事项说与宋江与吴用,两个大惊,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先叫军中医士与吴子安治伤,又与甘茂好生陪话,说明事出误会,不可伤了山寨大义,又允等李逵和时迁回山,必责罚二人,教二人磕头赔话,甘茂方才意平。却是过不一日,诸路军马回报,就大破五路阴间军马,杀死五千有余,收到投降归顺军士三万有余,战马数千匹,并粮草、车辆、军器衣甲旗帜等不计其数,又打下五座州城,尽得五州仓库钱粮。宋江大喜,便与吴用商议,吴用道:“我军虽然大胜,毕竟力弱,若分军守把诸城时,被他大军来时,必然吃亏,眼下只可就守住潜龙山,教诸路军马兄弟都回山来,然后训练军马,再图大举。另教众兄弟离城时就发仓济贫,留与百姓想念,日后再取五城时势如反掌。”宋江大喜,就发令与诸城兄弟如言施行。过不数日,诸路人马都回山来,搬取诸州钱粮上山,山寨一发丰足强盛,上下无不欣喜。只是时迁回来,禀报李逵走得不知去向,宋江却十分忧急,吴用劝道:“眼见得他必然畏罪,自然寻个去处去安身,铁牛虽然粗莽,却多有福气,每每逢凶化吉,决无差池,或者过数日自行回来也未可知。”宋江方梢稍安心,却是过得数日,李逵并未回山,宋江又复忧急,便叫刘唐、焦挺、时迁、杨雄分四路去寻,务要寻着李逵,劝他回山,四个领命,自带盘缠下山不提。
  却说李逵自家心里惶恐烦恼,不回隐龙山来,只是在林子里乱撞乱走,也没个定处。一气走上五六十里路,那天色却早暗下来,那轮红日渐渐的落到山后头,众老鸹都哑哑地拍着翅膀,投林子里去歇。李逵心里便慌,更兼肚里饥饿,只是咕咕的叫,左右看时只看不见有个人家,不禁肚里烦恼道:“往常这时候铁牛早有好酒好肉下肚,喝他七八分烂醉,又有小喽罗来服侍,宋江哥哥也不来管束,任由铁牛快活,怎知这回闪了这一场,教俺再回不得山去?只是要回山时,却伏不得这口气,怎能与那厮伏头做小?便是打死铁牛也不跪他,只是眼下却耐不得这肚饥,又是眼下投那里的好?”正是没主意处,只是信着脚步乱走,看看又过得个山岗,忽得林中奔出只黄麂来,正撞在李逵身上,李逵掣出板斧来,当头砍着,那黄麂倒在地下,李逵喜道:“不是老天爷见俺肚饥,送这畜生来与俺吃的?”正欲拖了这黄麂去寻个山涧洗剥时,林里又窜出只狼来,却是赶着那黄麂来的,这畜生见了李逵,不管好歹,张牙舞爪便来扑,被李逵两斧劈翻在地下。李逵大喜,将板斧插回腰里,一手提了那黄麂,一手提了苍狼,便来寻那山涧。走不出三五里,却听得淙淙水声,李逵大喜,顺水声寻去,早见月华下一条小溪从高处落下来,倒做个小瀑布,飞银溅玉,作出一弯好水,李逵就把这黄麂苍狼都提到河边,胡乱开膛洗剥了,寻些枯枝来生着火,就搭个架子,将解手刀将黄麂苍狼身上一块块的割下肉来,烧了吃。吃个十二分饱,李逵困倦了,哪里管什么好歹,倚在河边山石上便睡,却是忽然一阵风吹来,觉的身上寒冷,便自家寻思道:“须寻个避风去处去睡,不然着了风寒,不是说处。”便起身来去寻睡地,走过几处去处,却见得花开的烂漫,桃红柳绿,李粉杏白,倒似是三月的光景,不禁心里惊异,想道:“白日还见得黄叶飘个没完,如何又是春上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正没主意处时,却听的笛声悠扬,一个牧童骑个黄牛,吹管竹笛,从山坡后桃花林里转将过来,怎见得那牧童的相貌:
  两眼秋水天然清澈,一身蓑衣麻草相结。骑黄牛惯去山边吃草,横竹笛常向风里呜咽。向夕阳玩耍误了炊烟,踏明月作歌惊起鸟雀。正是仙家好根骨,农舍无羁一顽童。
  见了李逵,便叫道:“这里是仙家境地,什么黑蠢村夫,闯来这里搅扰?”李逵听他口气大,心里便燥,提起板斧便奔将来,那牧童呵呵大笑,催着黄牛便走,李逵赶去,不知怎地,只是赶不上。转过六七个山坡,前面一带疏篱,几树杏花,却有几户人家。那牧童催牛转入杏花丛中去了,李逵提斧赶将入里来,那牧童和黄牛都不见了。正没做理会处,忽得竹篱门开处,一个光头和尚呵呵笑着出来,见了李逵遥遥招手叫他,李逵心里奇异,便把板斧插了,摇摇摆摆走将过去,学着做个揖,道:“上人,这是什么地方?”那和尚只是笑,道:“你来,你来。”领着李逵屋里去,见地上两个蒲团,那和尚自坐一个,指着一个教李逵也坐,李逵摸不着头脑,见那和尚笑容可掬,违背不得,要学那和尚打坐时,却是不会,只得扎手舞脚,将屁股挨在那蒲团上,两条黑毛腿都舒在地下。那和尚看了李逵只是笑,李逵问他,却是不应,李逵恼了,起身要走时,却是奇怪,那蒲团竟将身子粘住了,再也起身不得,任凭百般挣扎,莫想挣扎起来,李逵又惊又怒,叫道:“苦也,这个妖僧把我陷在这里。”将两只手去撕那蒲团时,莫想撕的动,李逵大恼,欲抽板斧去劈那和尚时,却是连手也粘住了,再也拿不下来,李逵百般挣扎,却是越粘越紧,再也抽不得手,那和尚笑着,只是看李逵挣扎,约末有一个时辰,李逵累的力尽,作一堆儿软倒在地上,除了将言语来骂,再没丝毫力气,那和尚又似是个天聋地哑的,只是笑,不做声。李逵没奈何间,那和尚却起身来,走来李逵身前,将李逵的头摩一摩,叫李逵的小名道:“铁牛儿,一念冤孽,下界杀人无数,造尽杀孽,今来得挣脱天缘尽地,还不回转本性,更待何时?”李逵怒道:“你这妖僧,使这等妖法坑害老爷,快将老爷放了,若不然老爷力气回复,将你斩作八万四千段,连肉酱都不留你的!”那和尚呵呵大笑,指着李逵道:“磨磨磨,磨磨磨,磨尽魔性见结果,复君龙华会上身,证得清净不作恶!这蒲团但凡人心中有一点魔性,再脱不开哩,但有一点杀人的念头,便增八万四千年磨缘,你心中又起杀性,便到八万四千年后才挣的脱哩,还须今后一点杀心不起,不然便永远定在这蒲团上哩。”李逵听的目瞪口呆,叫的几千万声苦,方道:“你这妖僧,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这般坑陷我?“那和尚笑道:“这里是挣脱天缘尽地,我自是磨磨僧,不受三天六界约束,却与君三千年前在龙华会上有缘,那时同席,知君有三千年沉沦之苦,魔性迷心,只爱杀人,不可收拾,故龙华会上与君约定,三千年后来与君成师徒,度君此厄,今已说透本相,铁牛儿如何不醒?”李逵听他口中许多鬼话,大恼,叫道:“你这妖僧,说什么屁鬼话?老子生平只爱杀人放火,喝酒吃肉寻快活!谁要你来弄什么假慈悲?做什么馍馍炊饼?老子挣脱了骨头都敲碎你的!”那和尚只是笑,道:“铁牛儿坐了这蒲团,便是前世约见明证,不然如何脱的诸般世间厄苦?你不知我这蒲团的好处,诸天神佛想坐我这蒲团的不知多少,但坐得,便脱尽世间轮回,不垢不灭,成清净本体,何等自在?你今心中烦恼,来日却要欢喜礼赞。既是此刻缘到,老僧先与你剃度,尽去这三千烦恼之丝,要你再无拘无碍。”便走近李逵身来,李逵大惊,拼命挣扎时,哪里得脱,只是叫骂时,那和尚又充耳不闻,也不见他取剃刀诸般物事出来,只把手放在李逵头上,作偈念道:“三千烦恼丝,一腔无明火,既来清净地,如何不尽灭?黜!”一颂做罢,李逵头发纷纷扬扬落将下来,再无一根在头上,李逵目瞪口呆,再做不得一声,那和尚道:“呼天天开霁,喝地地涌泉,要知本来性,终观一明镜。黜!”将手一指,李逵身前裂开,就一股泉水涌出,刹那时汇成个小小清潭,就如面明镜相似,李逵探头看时,只见自家头上光秃秃的,再无一根头发,倒真成了和尚,和那和尚的光头倒是一时瑜亮,不由得呆住,好半晌才放声大哭,眼泪把衣服都打湿了,口中把那和尚千贼秃万贼秃价来骂,抽筋剥皮,煎肉熬骨,无所不为,那和尚充耳不闻,自回自家那蒲团上去坐了,入定去了,李逵哭骂了半天,神疲力倦,也只得停口,不觉睡去,正是:
  烦恼丝去烦未尽,先做世上最烦人。欲知李逵这番出得家也无,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