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豹子头林冲(李希凡)









  李希凡:著名红学家,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有人说,故事性强,这是中国古典文艺的优点,也是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特征之一。这些话是对的。但是,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真正伟大的作品,能千百年地流传下来,保存着自己的感人力量和不可磨灭的印象,却并不单纯是靠故事,主要是靠文学作品中活在纸上,活在人们口中,活在人们脑子里的典型的人物形象。所谓“故事性强”也正是通过对人物形象的深刻有力的描写,而获得活力的。在我们古典文学遗产中,《水浒》就是最有代表性的,最能突出说明这一问题的具体作品之一。
  提起《水浒》来,立刻就使我们想起了林冲、李逵、鲁智深、武松这些英雄们,他们是以怎样的鲜明形象,活跃在我们的脑子中;尤其是林冲,在艺术创造上,应该算是《水浒》人物中最成功的一个。“林教头刺配沧州道”,“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水寨大并火”,这些最精彩的节目,都把这个被逼上梁山的英雄人物活现在纸上了。
  《水浒》创造林冲这个形象,也像创造其他人物一样,采取了从行动中刻划性格的手法。
  林冲在水浒英雄中,并不是一个出身于农民的反抗者,而是一个统治王朝中的武术教官。他虽受着统治阶级的压迫,对于丑恶的现实,有一定程度的不满,受了“腌臜气”,也能激发出“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的牢骚。但他到底是有着自己的小康生活,使他留恋。所以流配出去,受尽磨难,长久地还是为“挣扎着回来”的幻想支持着,屈从于现实恶势力的凌辱,不愿起来反抗。直到无路可走,才被迫走向斗争的道路。
  对于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物,作者在表现他的时候,完全避免了那种静止地以作者的观念代替人物行动的叙述分析方法。从林冲在大相国寺会见鲁智深起,作者就没有叙述性的介绍。他的性格,主要是通过行动直接显示在读者面前。林冲前期的屈从和忍辱的性格,就是这样在行动中逐步展示出来的。
  对于一个英雄来说,自己的妻子被人调戏,这是莫大的耻辱,林冲自然也不例外,当他听到有人调戏他的妻子时,也激起了他的愤怒。作者这样描写了他当时的行动: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
  任何一个读者看到这里,都会觉到这个淫荡子弟,一定要受到拳头的惩罚了,但结果却是“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
  作者就这样从愤怒和怕事交织成的行动里,鲜明地反映出林冲的性格。自然,一个人物,并不是由一件具体事实,就可以充分表现出来的。作者表现林冲,也没有停止在一件事实上。刺配道上的忍受凌辱,野猪林中的替公人求情,沧州牢里的安心作囚犯,都更加强化了这种性格。如果我们拿这些情节和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的武松来比,就会更加强烈的映照出林冲的性格的特点。这种动的表现手法,使我们记起林冲,决不是抽象的林冲,而是行动着的林冲,鲜明、突出而清晰,和任何一个人物也不会混同起来。谁看到“刺配沧州道”,不为落难的林冲扼腕愤恨?但是,谁看到林冲屈服在薛霸和差拨这类小人的无耻淫威下,尤其是那种唯唯诺诺的态度,而又不为他的懦弱痛惜?这只能是林冲,不是武松,更不可能是李逵。
  同样的,作者对于林冲的心理变化,也没采取静止的心理分析的描写方法。而依然通过行动来描写。最精彩最深刻的表现,要算林冲别妻的一段了: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嫒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日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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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218.198.167.* 2005-5-12 10:37   回复此发言2 谈豹子头林冲(李希凡)
  ……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呼地叫将来。……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在这里完全是一种白描的手法,一句警语也没有。作者没有描写林冲的脸色表情,也没有描写林冲的心理变化,作者只叙述了林冲这个发自肺腑的爱的行动。但是,这是多么深沉有力地具现了他在这时的心理变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林冲的话里蕴蓄着多少泪啊!相亲相爱的妻子,就要分别了。为了妻子,他忍受了屈枉的罪,刺配到远恶军州,生死存亡未卜。可是,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不愿意自己所爱的人,为了自己耽误青春,而情愿忍痛割舍。他何尝不想“挣扎着”重行团聚呢?潜伏在内心的感情,曾支持着他的一切希望。直到反上梁山后,才将这些“心腹话备细诉与晁盖:‘小人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到后来听说妻子已死,才最终的洒下了英雄泪,“杜绝了心中挂念”,但也更增强了对统治者的仇恨。
  在《水浒》这部书中,这是一段作者所肯定的男女爱情的描写。它没有委婉细致的刻划,但潜伏在林冲的行动里的深沉的悲壮的爱,是更深刻地表达出来了。因而也具备了很深刻的艺术感染力。
  《水浒》创造林冲形象,不仅表现了林冲的鲜明性格,并且还真实地刻划了他的性格发展。
  作者刻划林冲性格的发展,是具备了这样一些特征:
  首先是作者扣紧了林冲的阶级特质,形象而真实地刻划了林冲性格中的矛盾。作者没有把自己的英雄,不合实际的理想化。他通过林冲在具体环境中的具体行动,着重地表现了林冲前期性格中逆来顺受的特点。同时,作者也并没有忽略了林冲这个人物的反抗性的一面,即使在前期性格中,作者也显示了他的爱憎,和潜伏在他性格中的正义和反抗的因素。他的不愿受“腌臜气”的牢骚,以及向陆虞候的寻仇,都充分显示了这个忍辱的性格,终究有一天会在绝路中觉醒的。正因为具备了这样的因素,才使林冲的形象更真实,更鲜明。表现出这不是一个驯服的奴隶,而是一个忍辱的英雄。
  其次,《水浒》表现林冲性格的发展和变化是与环境的直接影响,紧密地结合着的。我们这里所说的环境,并不单纯指人物四周的氛围和情调,而是连人物行动的最主要的空间——历史社会环境,也包括在内。一般地说,只有深刻地理解和描写了人物所处的历史社会环境,才能深刻地刻划人物,真实地表现现实。《水浒》这本书,正是由于真实地勾画出宋元时期封建社会的基本面貌,才从这种社会关系中,创造出那样多不同阶级不同性格的英雄典型。
  宋元时代的封建社会,正像作者通过白胜的嘴所唱的山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一方面是生活穷极奢侈的封建统治者,一方面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宋史”所谓的“政以日堕,民以日困”,“饥民并起为盗”,正是这个时期农民暴动的征兆。但是,不堪重压的,并不止于农民;市民和破产的手工业者,在《水浒》中,也走上了抗争的道路。甚至某些在统治阶级的政权机关里服务的人,也不能忍受压迫了,林冲正是这种类型中的典型人物。
  作为压迫者代表人物的高太尉,在迫害林冲的事件中,虽然仅仅出现一次,但他的魔爪,是始终没有离开林冲的。陆虞候、富安是“钧旨”的奉行者,野猪林中的董超、薛霸,沧州牢里的管营、差拨,都不过是代表他的刽子手。这个屠刀密布的环境,是行动着的大小刽子手们的集合体组成的,它强烈地压迫着安分守己的林冲。刺配休妻的悲剧,击碎了这安分守己人的小康生活之梦。生离死别,哪个读者没从这幕悲剧中,激发起对于统治者的仇恨呢?虽然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作者也没有强迫林冲,立即起而反抗现实的凌辱。他按照事实的规律,让这个在特定的社会环境里长成的性格,继续在生活实践里经受着考验。林冲的性格,就是这样在一个事件一个事件中逐步变化。恶劣的环境变本加厉地压迫着林冲,在刺配路上,在沧州牢里所受的薛霸和差拨的凌辱,也同样压迫着读者的精神,激发起读者对于林冲性格的发展,有着一种强烈的要求。作者在这些节目中,所配置的客观环境,和林冲性格的对照,可以说鲜明极了。但作者却也没有在这里给林冲性格以显著变化的条件,因为这还不足以粉碎林冲逆来顺受的性格。直到现实环境压迫林冲,只有死和反抗两条路可走时——写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时,作者才使得林冲的性格由忍辱而被迫走向反抗。在这一节中,作者多方面运用环境和人物性格紧密结合的特点,尤其氛围的烘托,确已达到艺术概括的高度。那怒吼着的北风,那“纷纷扬扬”“卷下来的一天大雪”,那草料场上的熊熊的火焰,和林冲性格的变化,紧密地交织着,强烈地反映出英雄复仇的愤怒,勇武的神威。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林冲手刃了他的仇人——陆虞候、富安和差拨。
  作者: 218.198.167.* 2005-5-12 10:37   回复此发言3 谈豹子头林冲(李希凡)
  作者这种表现手法的高度技巧,深刻地体现出人物性格的行动性和真实性,紧紧地抓牢读者的情绪,强烈地显示了它的艺术感染力。
  最后,《水浒》作者恰当地处理了林冲性格的转变。上面我们已经谈过林冲性格的一次变化。但那次变化,只是林冲性格变化过程的一段突出表现,虽然也具现了林冲英雄性格的一面,却是不充分的。作者还不是把“风雪山神庙”一节中林冲复仇的行动,作为性格发展的转变点,而是在反上梁山之后,林冲的性格有了更鲜明的变化。死里逃生,历尽艰险的林冲,受尽统治者“腌臜气"的林冲,最后走向反抗了。但是,即使是在反抗阵营里,也存在着封建统治者的余孽——嫉贤妒能、心胸窄狭的白衣秀士王伦。残酷的现实给予林冲的教训,使他逐渐清醒了,他懂得了对于敌人的屈从和忍受,只有遭到更加严重的迫害。在敌人面前,要获得生存的权利,只有奋起斗争,只有消灭敌人。性格发展了的林冲,是不能再容忍王伦这个排外的害群之马了。他终于在王伦拒绝晁盖等入伙的事件中,爆发了正义的愤怒,火并了王伦。请听听他和吴用的对话:“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这是多么坚决果断的英雄豪语!在这里,我们再引证一段前面高衙内调戏他妻子后,他和鲁智深说的话:“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这两段话的相互对照,鲜明地反映出前后人物性格的完全不同。再进一步把林冲火并王伦的场面,和前面刺配沧州道时忍受小人蹂躏的情景,相互对照一下,将更不难理解林冲性格发展的这种不同了。
  此后,《水浒》中的林冲,再没有丝毫怯弱之色,从始至终,都是水浒英雄中最英勇的骁将,在历次反抗统治者的战斗中,都是最坚强,最果敢。
  《水浒》作者对林冲性格发展的这种描写,完全符合人物发展的规律。他突出地选择了典型的事件——肃清革命阵营内部的封建余孽,把人物性格的表现,配置在最尖锐的斗争场合,形象地体现出这发展性格的本质,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不可磨灭的鲜明印象。因而使我们深刻地了解到,这样一个出身于统治王朝中的武术教官,怎样在封建统治的重压之下,从逆来顺受走向反抗斗争的道路。
  以上这些,自然并不单纯是艺术技巧问题,它首先和《水浒》的深厚的人民性,和《水浒》的创作者(口头的和文字的)对于生活,对于他的英雄深刻的认识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从林冲形象创造的分析里,我们可以看出,《水浒》中有关林冲的故事,所以生动感人,并不是凭借制造离奇的情节,而是由于作者真实地、具体地、历史地描写了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人物在这具体环境中合乎规律的发展。应该说这是现实主义创造人物的最大特色,也是《水浒》在古典作品中博得最高成就的原因。《水浒》的这些特点是值得我们深入地研究和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