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重读之《荡寇志









  说《荡寇志》坏,主要就是丑化农民起义,对它的艺术水准,批评意见倒不多见。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是,正因为它的艺术上还算不错,一度还很流行,所以思想就显得尤其坏。今天看来,当年鲁迅先生所谓的“思想未免煞风景”,确实还是有的。关键是主要人物没有独立的人格,一股子奴才气。但是不是丑化农民起义,就成了有争议的问题。
  很简单,要问《荡寇志》有没有的一般的丑化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我可以说,看近几年学术界研究的成果,潘旭澜笔下的太平军,止庵笔下的义和拳,可都比《荡寇志》里的梁山贼寇惹人反感多了;要问《荡寇志》有没有具体的丑化《水浒》里所描写的这一次梁山起义?我可以说,朱大可、孙勇进,包括我们天涯的淮茗大哥,大大小小知名的或是不知名的论者都十分有力的证明了,水泊梁山的好汉都就是不把老百姓的性命当回事的那么一帮子人,——所以把他们往坏处写,也就好象确实不是没有理由。
  实践出真知,《荡寇志》的作者俞万春,在珠崖、桂阳等地,是确实和农民军打过仗的,所以他写梁山起义如何失败,也就显得比较真实。书的前三十回,梁山队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发展势头好,很快抢了很多州府,但思想政治工作没有跟上,在占领区的统治地位并不牢靠,而且战线拉得过长,实力分散,给了敌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所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是历朝历代农民起义最常见的命运,至少,比被招安后和方腊火并掉要典型。从阅读效果上说,《荡寇志》里每一个好汉被干掉之前,总还有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个人才能,往往显得比较壮烈。比起《水浒》里“征方腊”的那十回书里,众英雄像被机枪扫射似的毙命,如杨志、史进这等第一流身手的人物,居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俞万春这么写,恐怕反而要让人容易接受一点。
  当然,农民起义搞到后来,总不免有内讧。五虎上将里的霹雳火秦明,就是因为卢俊义的猜忌给逼死的。而且,《荡寇志》里,打击梁山主要靠的不是官军,而是各处的地方豪强,割据武装。这个我们也熟,看《三国》里孙曹刘们是怎么起家的,就知道确实是怎么回事。李自成败于辫子兵,最后在九宫山,却也很可能是死在地主武装手里。更典型大家也更熟悉的,当然就是差不多在《荡寇志》成书的同时爆发的太平天国。朝廷的八旗绿营早烂掉了,要与石达开李秀成这样的优秀将领争衡,到底还是靠了曾国藩的湘军。
  太平军一进苏州,当即就毁了《荡寇志》的书版,有趣的是,除了上述一般农民起义都有相似外,太平天国的命运和《荡寇志》的描写还有额外的巧合。太平天国起初把洋人当做“番弟”,“洋兄弟”,后来则据说是在“在清朝和外国侵略者的联合进攻下,不得不陷于失败”。《荡寇志》里,梁山有个洋人军师,乃是“大西洋欧罗巴国人士,名唤白瓦尔罕”,此人后来降了官军。而水泊梁山如此地利竟也被最终攻破,则是因为,围剿的将领得到了一套西洋画法的梁山全图。
  评论者一般都说《荡寇志》的艺术水准不坏(除掉那些骨子里坚信思想不好,艺术上就必无足道的人物),但究竟不坏在哪里,好象就很少有人谈。翻来覆去也只是引用鲁迅先生的那几句话:“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摹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或者,“文章是漂亮的,描写也不坏。”
  那我就说两句。
  让人印象比较深的是它结构。这部书的大框架搭得比《水浒》好,它不是一个十回又一个十回串起来的,而是写了一场大的战役的全过程。一边是梁山从鼎盛到逐步衰落到灭亡,一边是陈希真、云天彪、张叔夜这些朝廷和地方的势力怎么兴起,怎么慢慢对梁山形成合围剿杀之势。常常是同时几条战线都在打,而方方面面的战况,彼此都有微妙的关联。这在今天的军事小说里不希奇,古典里能在这方面做得好的,此外就好象只有《三国演义》。不过《三国》结构的完善,多少得益于史实自身的提供的均衡性。俞万春就没占到这个光,小说里那么多的线索,他完全是靠自己纵横捭阖的才能组织起来的,从这点上说,他很了不起。
  除掉开头几回写陈希真父女脱难的故事,总的说来,我感觉《荡寇志》受《三国》的影响要远大于《水浒》。因为《荡寇志》里运筹帷幄的谋略写得很见功夫,而《水浒》这方面其实做得很差。这就和《水浒》的另外一部续书,陈忱的《水浒后传》不同。我要是施耐庵,就一定不会喜欢陈忱这样的续作者,要是搁现在,恐怕还要告他抄袭。他常常就是拿《水浒》原有的故事,换个人名再写一遍。俞万春倒还干这么没意思的事。陈丽卿给高衙内调戏,当然也让人想起林冲娘子的故事。但之后的发展就全然不同。林冲被陷害,自己事先完全是不知不觉的,陈希真则很早就决定了逃走避祸,但面子上和高俅父子虚与委蛇(说实话,这里描写的火候没掌握好,这段时间里高衙内的表现很感人,让我想起了被朱九真欺骗的张无忌)。不幸他的计划被高俅身边的一个篾片识破,于是双方又有了一系列的斗智。这样事件的复杂度远非林冲那回可比。
  不妨这么说,如果陈忱是一个模仿者,俞万春则更多时候是一个加工者。又比如《云公子万弩射索超》一回,这是脱胎于《三国》里诸葛亮木门道射张郃的情节。但前前后后的铺垫渲染,比是三国里那回书要详细得多。索超秦明先跟路人打听,说是没有伏兵,看雪地上一点人迹没有,确信没有伏兵,这才放心追下去,——一路还夹写雪景,写雪地行军的的艰难,这些细处功夫,都是《三国》通常不会下的。结果官军是绕出“林外小路,盘上山去”的,所以索超还是中了埋伏。我想鲁迅先生“几欲摹前传之垒”的评价,大约也就是针对这些内容而言。
  甚至《水浒》里的一些破绽,也被俞万春利用得很好。如秦明是给宋江设计害死全家,才不得不逼上梁山的。要说对此事秦明一点怨气没有,那也未免不合情理。《荡寇志》就写官军抓住这一条,大搞反间计。梁山马军五虎将里,为什么独独董平的名字在天罡排名里和其他人隔开,孙立那么厉害,为什么却只能在地煞里容身,《荡寇志》都给解说得很圆:
  金大坚也将怎样密镌石碣的话说了,又道:“这是宋江想与卢俊义争位,故与吴用、公孙胜议得此法,特将卢俊义名字镌在第二。此碣自卢俊义一到山泊之后,就已镌定。彼时张清、董平等尚还未到,原想就部下头目中选出几个,以满一百八人之数。后同张清等到来,却好天罡数内余第十五、十六两行未镌,因将张清、董平镌入。所以董平在五虎将之列,名次却在十五,顿与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离开,实为镌刻已定,难以改易故也。”贺太平又问道:“那董平、张清本位,原拟镌刻那个?”萧让道:“一个拟刻孙立,一个未定。至于地煞数内多有未定,所以龚旺、丁得孙尽有空缺可填。就是蔡福、蔡庆、郁保四、王定六等,也都是临时填上去的。此一事,惟有宋江、吴用、公孙胜及小人等知悉,余人都不晓得。”张公大笑道:“妖言惑众,一至于此。”
  对喜欢武侠小说的读者而言,《荡寇志》的还有一个进步也值得一说,就是他的武打场面很详细。《三国》里,赵云冲阵时,“浑身上下,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这么几句描写,毛宗岗就要感叹是“一篇绝妙枪赞”;《水浒》里武松醉打蒋门神,也不过是“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而已。而类似这样文字,在《荡寇志》里是毫不希奇的。陈丽卿与花荣斗箭和与扈三娘挑灯夜战两场单挑,都一波三折,尤其见得写时下了功夫。
  当然也不宜以此就把《荡寇志》抬得过高。钱钟书论宋诗、唐诗关系时说:
  宋人能够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险开荒,没有去发现新天地,用宋代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说,凭籍了唐诗,宋代的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了许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写得比唐人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上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和意义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圈里。
  把宋人换成俞万春,唐人换成施耐庵、罗贯中,也就是这么回事。毕竟《荡寇志》在原创性上不能和那两部名著相比,这就是所谓“大师以降,余者雕虫小技而已”。《荡寇志》和《水浒》比差得最远的,是《水浒》有一种野蛮的力量,它那种漠视人性和生命的残酷,恰恰有一种原生态的社会的狞厉之美。这一点上,《荡寇志》就显得过于文人化,精致得没了元气。也正因此,他所着力塑造的雷部三十六将,绝大多数都是“没面目”的人物。
  人物塑造方面,大约可说是《荡寇志》最大的败笔。只有一号女主角陈丽卿的傻大姐形象还算有特色(她有点像《书剑恩仇录》里的周绮,只是厉害多了,管陈丽卿叫“俏李逵”其实更合适)。据俞万春在《〈荡寇志〉缘起》里说,他十三岁的时候做梦梦见了陈丽卿,就是为了陈丽卿的叮嘱,他才写了这部书。看了这段自述我总忍不住佩服。我自诩也算爱文学,可我要是十三岁时有美女入梦,肯定只会遗精,不会写书。
  总的说来,《荡寇志》的长处是把通俗小说的元素利用得特别好,而更加深广一些的东西确实不多。但作者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一些消息,还是尽多令人感慨的内容。
  前面其实已经带到了一点。《荡寇志》里已经写到了西方对中国的影响。洋人军师白瓦尔罕的厉害处,就不是奇谋妙计,而在于机械制造。——奔雷车是坦克,沉螺舟则干脆就是潜水艇。不过俞万春天朝上国的心态作祟,最终还是让这个洋鬼子栽在华人才女刘慧娘的手下。俞万春除了这部小说外,还写过《骑射论》、《火器考》,大约可以算当时中国比较懂军事的人之一;而《荡寇志》成书,则已经是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在武器上的优势究竟有多大,他应该不是不知道,而是实在不甘心承认。看来,要我们面对现实,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洋鬼子的优势,书里毕竟还是写到不少的。要了解梁山地形,中国画不管用,惟独“这西洋画法写山水最得真形,一草一木,一坡一塘,尺寸远近分毫不爽”。而《水浒》里石子无敌的张清的死法,更几乎是有某种象征意味:
  “陶震霆急挂双锤,取出洋枪,扳开火机,砰然一响正中张清后颈,翻身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