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择端浩帙的巨幅长卷《清明上河图》可以看出,北宋末年的东京一带,已经到达了物质空前繁华的地步。其中既有官宦豪贾人家的深宅大院的富贵华丽,又有街市上诸种其乐融融的平民生气。在这里,我们根本看不到像梁山泊那样刀枪翻舞,剑拔弩张的另类世界。
徽宗道君皇帝本身就是个风流人物,手下有词家周邦彦管理的“大晟院”,还有高手云集的画院等。道君皇帝自己也会作画,按曲填词,甚至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书法,还会踢球。他还专门修了一条暗道,通到李师师的妓院里,得闲时便上那里去温存一番。——我觉得,像作为权威至高无上象征的皇帝,与作为社会最低贱角色的妓女的风流组合,多少给我们灰暗凡俗的人世,带来了一种曼妙的色彩。
然而,帝国的统治者们也许还没有窥觉到,在遥远的东北方的丛林中,正有一个兔起鹘落的狩猎民族,正虎视眈眈地对着中原,枕戈待旦。如果不是女真人的入侵,北宋的前景将是多么的灿烂?! 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暴力才是历史的真正的主宰。道君皇帝后来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坐井观天的时候,再回味起东京的奢华,不知是何感想?!这是闲话。
大名府是北方的边防重镇,坐镇那里的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梁中书。说句老实话,梁中书还不算是个很坏的地方父母,他爱才如命,手下有闻达,李成,索超这样的猛将,他甚至还想提拔犯有重罪的贼配军杨志。他至少在表面上还是爱民如子的,那时的大名府,应该说是个相当富庶的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梁中书的恶名,主要来自于那每年一次的来路不明的十万生辰纲的进贡,——这其实是他的夫人的主意,这使他的官声政绩大打折扣。除了这一点,我觉得梁中书还不失为一位好官。
燕青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优裕的环境中长大的。他原是个孤儿,后来被富甲一方的卢俊义收养。因為他长得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俊義就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一身遍體花绣,“恰似玉亭柱上鋪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施耐庵介绍燕青道:
“不則一身好花,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虫蟻。若賽錦\標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裏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这是个地道的玩家。我们可以想象着,倘若燕青漫步走过《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河边时,该是怎样的一种潇洒的情景?!
但是,以梁山泊的游戏规则来看,一个玩家倘若玩不出名堂来,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就像被武松斗杀的西门庆一样。玩的出色,方是好汉。燕青就是这样一个出色的玩家。当卢俊义身陷囹圄时,他甘冒着诸般委屈,用弓弩救了卢俊义一命。在泰安庙会上,他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擎天柱”任原,出尽风头,为梁山争得了风光。他不但能够摆平“擎天柱”,也能摆平徽宗皇帝的包二奶李师师。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李师师贪慕燕青风流,主动出击,结果上了燕青的钩。从这点来看,燕青的魅力甚至超过了同样风流的道君皇帝。在宋江招安的事宜中,正是因为燕青摆平了李师师,才能将宋江的一腔意愿,上达天听。
然而,在卢俊义的眼里,燕青最多只是个听话的家奴而已。像他这样叱咤一方的大角色,自然是不会将那些吹弹唱舞等放在眼里的。而燕青有一点可能看得比卢俊义更加明白:梁山既不是卢俊义这种人的归宿,也不是他的归宿。
因为他是个小资。而在八百里的梁山上,是找不到他所喜爱的那种浪漫的情调的。他的一身技艺,在一帮只知大碗喝酒,大块割肉的好汉中,简直就像是对牛弹琴。就说乐和吧,在燕青看来,铁叫子的弹唱水平,可能是相当业余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燕青将行会的头牌李师师轻易地勾搭上手看得出来。
实际上,我觉得作者其实是有意的将燕青作为古板的卢俊义的性格与人生的补充。不管我们带着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卢俊义,他在施耐庵的眼里,都是一条不可替代的好汉。我想,如果说施氏真有同志情结的话,那么,卢俊义再加上燕青,便是他最理想的意淫对象了。
施耐庵说燕青“雖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箇.”在平定方腊,班师凯旋之后,燕青果然又表现出他的精明过人的小资意识:他将细软装作一担,并奉劝卢俊义跟他一起“纳还原受官诰,失去隐迹埋名,寻个僻静去处,以终天年。”但是,卢俊义却没有他的这般超脱与远见,他执迷不悟,最后惹来杀身之祸。诗云:
“略地攻城志已酬?,陳辭欲伴赤松遊.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
燕青还给宋江留了四句口号:
“情愿自將官誥納,不求富貴不求榮.身邊自有君王赦,淡飯黃虀過此生。”
梁山诸好汉中,最后真正能勘透世事的,也就浪子燕青,行者武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