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刑天舞干戚









  “刑天武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是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两句诗。陶氏在红颜弃轩冕之后,结庐九江南山下,种秫酿酒,与蓬头老妻觥筹交错,餐风卧菊,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两句诗却是他的“金刚怒目”之作,看来,他并没有真正醉着,这是“偶尔露峥嵘”了。鲁迅在《春末闲谈(1)》中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按:指陶渊明)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
  这里提到的“戚”,即是斧头。
  我想,用鲁迅这句话来比照水浒中的“黑旋风”李逵,是最好不过的了。李逵基本上也算是个“无头”的猛士,他刮起的两柄斧头旋风,但凡天下有不平事,不分青红皂白,便排头价砍将过去,那是多么的令人心惊胆颤!其人一生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是当之无愧的“天杀星”。  其实,李逵的性格,并不像他的手段那般残忍。他甚至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他的纯朴的信念,让水泊上多少的以义气自居的好汉们,相形见绌。在李逵的信念中,救人与杀人其实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只要看不顺眼的,就该死!跟他说什么忠义,无异于对牛弹琴。他想要剁碎的,不但是人的脑袋,还有诸多的清规戒律。他的心目中,没有任何的定律,这已经是佛家的最高境界了:所以他被尊为了梁山第一活佛。
  因此,李逵的可爱之处,并不在于他的那对让人望而生畏的阔大板斧,而在于他的“无头”,亦即头脑简单上。这是一种天真与纯朴的良性,是未经江湖的狡诈洗炼过的原白色。这与他的粗鲁蛮横的黑色外表,相映成趣。
  我们在读水浒时,可能只看到李逵的出手的凶狠,杀红了眼时,便不计好人坏人,板斧到处,血肉横飞。然而我们却看不到他的杀人的动机,其实就是对整个现实世界的反动。在他的思维里,只有1+1等于2的干脆,只有将整个不平世界杀得个干干净净的,“方快我意”!
  这种形象,不就跟“无头”的刑天一样吗?!
  而在俗世中,“无头”的李逵,却成了滑稽角色。施耐庵在他的身上,极尽揶揄之能事,以至于使李逵的粗黑的形象,染上了生动无比的搞笑色彩。中国式的喜剧,历来都是插科打诨式的,缺乏真正的喜剧神彩。李逵因为他的率真,从而成了个插科打诨的搞笑角色。这固然丰满了他作为彻头彻尾的反动角色的另一面,不过细想起来,总是有些不忿的,——尤其是他陪宋江赴死的时候。我以为,宋江其实至死都没有真正的理解过李逵的。这使李逵的死,成了悲剧中的悲剧。
  因此,如果剔开李逵的被嘲笑的诸多性格弱点,而单从他的朴实性格从头到尾的去剖析隐藏在他的话语后面的思想,那么他身上的悲剧色彩,就非常沉重了!
  我想,这不单单是李逵个人的悲剧,而是梁山群体好汉的悲剧。试想想看,诸多本来都是本着与李逵一样的理想上山的头领们,他们仅因为李逵的纯朴的白色思维,而去善意的嘲笑他,甚至作弄他,这难道不是对他们自身的理想的嘲弄吗?!
  李逵在梁山诸好汉救了宋江上山,大家大摆宴席的时候,他跳將起來道:
  “好哥哥,正應了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喫我殺得快活。放着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箇丞相,公孫道士便做箇國師。我們都做箇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不好地不強似這箇鳥水泊裡!”
  “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这句话差不多已经将梁山好汉们骨子里的潜意识,全都抖落出来了。其实山寨上大多数头领们造反,都像是新娘子出嫁一般,扭扭捏捏的,难免作态。只有李逵赤条条地便直奔花轿去了。李逵在造反态势上的“裸奔”,反倒引起了一群花花公子们的耻笑。大家用笑声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那种不安的心态,最后在宋江的导引下,逐渐公开,最后终于心安理得地都接受了招安了。
  在这里,李逵实际上成了一块粗糙的试金石。他的思维,是原白色的。而其他的好汉们的心里,或多或少地都存有污点。
  李逵的这句豪言壮语,不免让我想起了《说唐》中另一位善于使用斧头的好汉程咬金。程咬金的性格非常贴近于李逵,包括下井探取龙袍那一段,都是对李逵在高唐州故事的Copy.程咬金的角色是拾施氏的牙慧,他的那三斧头,似乎比李逵的板斧更没有章法。但是,程咬金居然做到了李逵说了还没有做到的事:他总算过了一番皇帝瘾!
  这个世界,要是多了些“无头”的人,是不是会更加盎然生趣呢?!
  金圣叹对施氏写李逵有一段妙评:“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箇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鎗,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