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60年代主演京剧电影《野猪林》)曾在京剧《野猪林》中饰演林冲。他在开头“东岳庙”出场时,满含喜悦之情,轻快地唱道:“四月晴和微风暖,柳荫下,绿野间,百鸟声喧。” 那一天,林冲与娘子张氏一对伉俪,恩恩爱爱地相扶将着,携带着侍女锦儿,一起来到东京“大相国寺”间壁的岳庙,一边踏春,一边上香。林冲志酬意得,继续唱道:“酬壮志,保国家,鹏程得展,保佑我与你,好夫妻,偕老百年。” 拥有一份令人崇敬艳羡的职业,拥有一个美貌贤惠的妻子,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男人的福分。算起来,林冲一家,也算是东京有名的武林望族了。他的父亲林提辖,也曾经名耸京都,他的岳丈张教头,原先曾在八十万禁军中任职。无论怎么说,跟上梁山的那些满脑子平民意识的流浪汉们比起来,林冲的家庭是幸福的。
  林冲手中打着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一边在大相国寺边上徜徉行走着,他对自己的现状,十分的满足。不知不觉间,他离开了张氏跟侍女锦儿,独自散步来到散发着浓郁田野味道的菜园子边上。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喝彩声,随后看到了鲁智深,正在那里挥舞着禅杖,汗津津地在表演武功。两个英雄相会了,遂结拜为兄弟。此后,鲁智深在一路护送林冲上沧州的肝胆相照的义气,便和陆谦的阴险嘴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梁山第一大侠,鲁智深当之无愧。然而,林冲愉快的情绪很快就被破坏了。问题出在他的姿色过人的太太张氏身上。林冲与张氏成亲估计有些年头了,却没有子嗣,因此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之憾。他们到岳庙来求香,我寻思无非是想求得有一男半女而已。张氏可能很想给林冲生个小豹子头,承继父业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很想做一个尽责任的妻子。 仅从这点上看,我觉得张氏应该是《水浒》中最有亮丽色彩的女人了。她后来被高衙内逼得自杀而死的那份刚烈,是扈三娘下嫁与王矮虎的委曲求全所难以比肩的。王英的“劫色”跟高衙内相比,其实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扈三娘的全家都被梁山好汉们赶尽杀绝了。因此,张氏与林冲的光彩,是互相辉映的。我想,大家之所以恨高俅,潜意识里可能还是因了张氏的冤屈。张氏是个百年不遇的女人。后来林冲被发配到沧州时,临行写了休书,而张氏却又死活不承认这一点。她对爱情与婚姻的这份执著,又使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等水性杨花的女人,黯然失色。潘金莲等人的闪光点,是在于对性的迷恋,以及伸张自我。   这时,纨绔子弟高衙内出现了。本来高衙内倘若就像一般的公子哥儿一样,逢场作戏,调戏一番张氏后,即知趣地撒手,他和林家的这场不愉快的纠纷也就作罢了。然而,这个心理变态的花痴,偏偏不知是哪根筋错乱了,竟然当真恋上了林冲娘子(后来他因“恋色”病死,做了风流鬼。这与一般戏文中的恶少可不同)。林冲也因此突如其来地被卷入了一场残酷的悲剧中。因此,事情还真像时下里流行的切口说的:长得帅不是我的错。美丽也有可能是一种错误。在一个平庸、凡俗、甚至丑陋的社会中,美丽是一种祸水,对此我深信不疑。一个女人,长得俊俏些倒也罢了,因为在当今这个可以将平庸包装成高贵的社会里,只要你眉目五官没有什么大的出入,谁都可以夸你是美女。但是,美丽却不一样了。美丽是会焕然生辉,是会生电的。像高衙内这等人,身边肯定不乏漂亮的女人,他应该是个懂得“劫色”的花花公子。因此,他一下子就被张氏的美丽和不同凡俗的魅力迷住了。高衙内算是半吊子的西门庆,倘若他朝思暮想的对象的不是张氏,而是潘金莲,那么他的人生,就不会是病恹恹地在被窝里结束的。
  说起来,高衙内跟王英,周通,贾瑞等人一样,都是喜欢“劫色”的汉子。很多女人也是因为在他们下流的打劫下,才变得生动可爱。他们的行为如果搁在时下里,保不定会有多少的女人暗地里欢喜不尽。然而男人们似乎多是喜欢意淫的,他们有色念、色心,却缺乏高衙内之流的色胆。所谓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其实是很有几分道理的。女人的矫揉造作的清高和男人的犯贱,使我们烂泥般平庸的社会,偶尔也会透射出些许亮光来。这是闲话。
  林冲娘子因为长得美丽,才酿成了一场悲剧。
  可以说,在梁山一百零九条好汉中,只有林冲是真正被逼上梁山的。换上其他的好汉,在碰到高衙内这等鸟人时,可能就是一刀将他结果了,然后举家奔逃上梁山落草。但是林冲做不到,他对主流社会毕竟还有着诸多的留恋,比如功名,家族荣誉,富贵等。这种负重,使他进退两难。林冲终于还是没有像王进那样想得开,带着妻子离开东京。因此,他才会唉声叹气地跟好友陆谦抱怨道:“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臢的氣。” 此时,林冲还是将陆谦看作是好友的。在苦闷的时候,拥有一个朋友,就像是雪中送炭一样。但是,这样的朋友实在太少了。只有一个初涉江湖的人,才会满街都是朋友兄弟。真正的老江湖,是不会有死心塌地的朋友的。林冲还没有真正涉足江湖,因此他才会跟陆谦说出这种贴心话来。然而,就是这位早年就跟林冲一起学读“人之初,性本善”的谦谦君子陆谦,其实正是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最阴毒的罪魁祸首!
  一部水浒,歌颂的多是友情。但是陆谦却是个例外。他就像是林冲的一道阴影,一直鬼祟般跟踪林冲到了沧州草料场。在陆谦看来,既然已经将朋友出卖了,那么就理所当然地应该斩尽杀绝。
  林冲终于被逼上路了。高俅因为高衙内的一念欲望,不遗余力地要将林冲置于死地,可为用心良苦。而水浒所表现出的更让人痛心的悲剧,似乎还在于日后高俅被梁山好汉们生擒,然而林冲却眼睁睁地看着天大的仇人被宋江送走。我想,那时林冲的心一定不是在流泪,而是在流血!
  林冲在离开汴梁上沧州之后,他的脑子里,肯定时常缠绕着张氏的罩影。张氏在林冲离开不久后,就被逼自尽了,她这是对权贵的蔑视。她的节烈,同时也是林冲在风雪山神庙时,淋漓尽致挥洒快意的一道亮丽的陪衬。
  林冲在开封府外州桥下写下的那道休书,其实也就是他的绝命词。林冲唱道:“纵然保残生,亏对爹娘,亏对贤妻。
  报国壮志一旦抛。“在林冲看来,自己涉身危机四伏的江湖之后,便不该再有家庭之念了。他在上了梁山后,久久没有去接张氏上山,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充满酒精味和血腥味的梁山,不该是善良的女人们呆的地方。在得知张氏自尽后,我想,对于女人,林冲是死了心了。凭着这一点,张氏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当年在延安时,曾经配合“文艺座谈会”的精神,创作了几部京剧,像《打渔杀家》,《逼上梁山》,《三打祝家庄》等,差不多都是带有鲜明的革命色彩的。而其中的阮小七跟林冲等人的形象,则充满了革命的英雄主义。这自然是出于某种政治需要,因而拔高了人物形象。
  毛泽东后来曾经在《坚持艰苦奋斗,密切联系群众》一文中,引用了明代戏剧家李开先的《宝剑记》中《夜奔》一出的唱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以此讽刺那些老革命在评职称时的小气肚肠。   说了这么多闲话,该回到题目了。林冲直到被逼到草料场的那个风雪之夜,才真正地清醒过来,欲哭无泪。因为陆谦最后还是放不过他。林冲在迈向梁山的道路上,每个脚印几乎都是带着血痕的!
  我每每想到林冲时,印象最深的,无非是他肩上扛着一杆铁枪,上面吊着个酒葫芦的形象,还有那个寒风凄厉、雪血纷飞的草料场。那是红色跟白色组合成的一个悲壮的场面。如今我们头头是道的“逼上梁山”这个苦涩的英雄落魄的壮举,便是在那满裹着雪花的血红色里,完成了最后的洗礼的。
  那天林冲在小店里打了一葫芦的酒回来,正值大雪纷飞。施耐庵写道: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扯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拷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但言道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綿衣絮襖\,手撚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这写雪的词到底写的怎样,只可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其实,也只有我们汉文化的背景,才能容许林冲走到这种欲哭无泪的人生尽头的!于是在《野猪林》的结尾“山神庙”一段,林冲拖着长腔,悲怆难抑地唱道:“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荣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这当真是英雄末路了!而陆谦的那把炽烈的大火,将林冲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情,也给焚毁了!当年读古龙先生的文章时,看到“最致命的敌人,往往就是你最好的朋友”这句话时,不禁感慨万千,背上汗毛直竖。倘若一个人不是拥有众多的朋友,曾经对朋友有过真挚的情义,又受过朋友的出卖,是不会说出这种冷酷的话的!古龙还有一句话:“没有朋友,死了算了”。我想,这可能也是他无比寂寞、因此只能寄情于酒的原因。我是从来不敢去想象朋友们的真诚的,因为那也是我个人生存的支柱之一。想想看,我们从小到大,共经患难培植起来的感情,难道就那么不堪一击吗?!我们并不是为了什么理念活着,道理很简单,我们生来似乎就是命中注定的。像陆谦这样,因为嫉妒而燃烧了自己,同时也燃烧了朋友的人,他的生命,又值得几何?在火料场上,林冲酣畅淋漓地将陆谦一刀取出了心肝,同时也将一段他曾经相当投入的友情给杀死了。这个结局正像林冲说的:“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所谓的“情理难容”,我想应该正是陆谦对友情的背叛吧。一个真正的好汉,最难容忍的,便是朋友阴毒的刀把子。这也是晁盖临终时不能原谅宋江的缘故。金圣叹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寫的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他的这段话,可以作为林冲在朱贵酒店里的那首题壁诗的注脚:“仗義是林冲,為人最朴忠。江湖馳聞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从此之后,林冲将抛弃隐忍的性格,以一种冷酷的面目登场了。梁山不相信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