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后最忌讳的是不安分,韬光养晦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在任何时代,柴进这类人都是不安定因素。他的存在,本身对社会就是一种威胁。即使不是高俅集团成员的迫害,柴进早晚也会栖居梁山,走到官府的对立面。只因为肇事者是高俅集团里的恶人殷天锡,而柴进一贯任侠好义,颇有孟尝之风,像个正人君子,所以这个没落贵族受人欺负,被迫放弃家业落了草,才令人感到同情和惋惜。
柴进先祖柴荣,以螟蛉义子身份接了郭威的班,成了后周的世宗。柴荣命不硬,死得过早,留下了七岁的儿子柴宗训坐上了皇位。五代十国是中国的乱世,纲纪不能维系,礼法全部荡然无存,篡位是家常便饭。在戏文小说中,与柴荣结义的赵匡胤,对“侄子”的位置很有想法。后周显德七年(公元960年)春,归德军节度使、禁军统帅赵匡胤在陈桥,以一出半推半就的黄袍加身戏,夺得了政权,建立大宋帝国。
赵匡胤以侠武闻名,平时也喜欢读书,考虑到自己是以兵取位,怕有人照葫芦画瓢,登基后采取了崇文抑武的政策。赵匡胤为人慷慨爽直,是条汉子,并没有像历史上很多夺位之人那样,对前统治集团的人赶尽杀绝。宋太祖以后,朝廷一直强调慎法,具体表现为实行“大度兼容”、“保全柴氏子孙”、“不杀士大夫”等政策。尽管这些政策造成了国家积弱而衰,但士大夫却获得了历史上较宽松的生存环境。终宋一朝,士大夫很活跃,党争不断,奸人也很享福,绝大多数都得以善终。按照赵匡胤的说法,只要柴氏后人不谋反,干什么都行,“凡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有这样的圣旨做保护,便有了前朝后裔柴进现在的幸福生活。
林冲在刺配途中,准备在一家酒店里喝一盅,哪知道店小二不答理,林冲很生气。小二解释说:“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咐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柴进的这种做法实属有病。柴家虽然没了皇位,但还保有财富和安全,享受着统治阶层的待遇,应该说做个安安分分的贵族,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就出在柴进把自己从圈子里分离出来,使贵族的身份边缘化,成了一个不安分的大款。
亡国之后最忌讳的是不安分,韬光养晦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氏之后,如钱唯演、钱唯治等都是小心翼翼,以书法诗词自娱,借以避祸。已经退化为大款的柴进花天酒地也就罢了,而他却借着律法的保护伞和官府的优惠政策,不但家里养着一帮子打手,还广泛资助犯了法的囚徒,把自己家搞成了黑社会分子的招待所。这种不断挖朝廷墙脚的行为,显然与主流社会和统治阶层不能相容。尽管柴进资助收留的人中,不乏林冲这样的受迫害的忠义之士,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对社会破坏很大的犯罪分子。这种做法使他赢得了很多追随者和好声誉。流浪江湖的赌徒石勇曾经说:“老子天下只让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下的泥。”两个人中,就包括柴进。我们现在可以想像,如果徽宗或者蔡京等人听了,自己在一个赌徒眼里,不如一个大款,甚至如同其脚下的泥巴,心里会作何感想?!
估计柴进的嘴巴比较碎,经常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阿Q似的到处炫耀老子也曾经阔过。朱仝问他为什么把杀了人的李逵藏在家里,柴进丝毫不客气地说:“容禀。小可平生专爱结交江湖上的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敕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这些话要是让善于捕风捉影人听到了,至少可以弄出三条罪状来:一是毫不谦虚地宣扬“有陈桥让位之功”,有蔑视当今皇上之嫌;二是自豪地声明“专爱结交江湖上的好汉”,把收纳江湖匪类、窝藏罪犯当成业余爱好,无异于破坏社会秩序;三是骄傲地炫耀有“敕赐丹书铁券”,“无人敢搜”,根本就不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
宋江经常和柴进有书信往来,可惜一直没有见面。宋江以杀阎婆惜获罪之身第一次见到柴进,还没寒暄几句,柴进就拍着胸脯说:“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大罪恶,既到鄙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宋江小心翼翼地说自己杀了阎婆惜后,柴进竟笑起来,再次忽悠宋江道:“兄长放心,便是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这一切都表明,拥有特权的柴进,完全践踏着现行的国家律法制度,将自己和主流社会对立起来。
按道理讲,颁给柴进家丹书铁券,是用公文的形式来保障其财产和生命安全,这是朝廷给予的特权和信任。而柴进不珍惜和尊重这种待遇和荣誉,却用来作为践踏律法的保护伞,就有点出格了。柴进的特权和朝廷的存亡应该是共生的,朝廷赋予了柴进家丹书铁券,他却在不断挖朝廷的墙脚。柴进在毁人的同时,也在自毁。这样看来,作为前朝后裔的柴进和作为高俅义子的高衙内,除了人品质素上的差异外,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同样是利用特权满足一己之私,同样是以统治阶层一分子的身份,吞噬着大宋帝国的根基。所以,柴进被高俅集团整治,并不是冤大头。朝廷要治他的罪,是早晚的事。只是因为柴进的所作所为,尽管已碰到赵匡胤所划定的“纵犯”界限,但还没有达到“谋逆”而受“赐尽”的程度,所以正式的律法拿他没有办法。历朝历代,祖制都是很难逾越的。
如果柴进没有个叫柴皇城的叔叔,如果他的叔叔没有个漂亮的花园,柴进留在体制内的时间还要长些。偏偏柴皇城有个漂亮的花园,而偏偏又是被同样拥有特权的殷天锡看上了眼。柴皇城没有子嗣,就委托黑白两道通吃的柴进进行交涉。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徽宗宠信高俅,高俅与高廉是叔伯兄弟,高廉是高唐州的“一把手”,殷天锡是高廉的小舅子。尽管柴进拥有高于律法的豁免权,但裙带关系衍生出来的势力,根本就没把正式的规则当回事。势力是因超脱于规则而获利的。一向不习惯遵守律法的柴进,这次企图依靠律法解决问题,可算是打错了算盘,因为他正好碰上了更不遵守法度的硬茬。帝国有法不依的现实,连李逵这样的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
现实生活中,律法如果仅仅停留在纸面上,谁有势力谁就可以任意践踏。殷天锡强迫柴皇城搬迁时,就声明:“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
李逵一怒之下杀死了殷天锡,还沉醉在特权梦里的柴进让李逵跑了,自己却大大咧咧地留了下来。高廉本来就不把丹书铁券放在眼里,而柴进又没随身携带,牢狱之灾就无法避免了。这次,柴进“专爱结交江湖上的好汉”的效果终于突显,宋江等人急了眼,率军破了高唐州,解救了从特权梦里清醒过来的柴大官人,杀了高廉。游离在江湖与官府之间的柴进,终于结束了体制内生存,落草为寇。
曾有人考证,“旋风”在宋代是一种火炮,“小旋风”的绰号用在柴进身上,说明柴进之流对主流社会的冲击力非常大。
任何时候,如果律法都像李逵所说的只是纸面上的“条例”,就一定会有柴进、殷天锡这类人的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