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煞黑时分,东台县衙前街的一幢大宅里,灯烛荧煌,流红溢彩,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胸前扎着朵红花,挪桌掇椅,抬屉扛酒,忙得陀螺也似地直转。一个貂目鼠眼的大汉头扎大红逍遥巾,身穿大红团花贡缎长袍,从肩头斜至腰背扎了两道红绸,中间摆悠悠地结了朵大花,正在咧着大牙呼喝,此人正是东台一霸、泼皮无赖牛二。今日,是他强娶金克木女儿金小凤的吉日良辰。此刻,他正大声吩咐一个手下人:“刘狗儿,吉时已到,还不快去把县太爷请来?”
那刘狗儿应声道:“县太爷堂上有客,少顷便到!”牛二道:“有客?哈哈,什么鸟客比得上牛二今日做娇客?
还不快去大门口候着!”
刘狗儿应声而去。
牛二转身对正在堂上铺着桌布椅帘的两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叫道:“三娘,二姐,过来!”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是”,扭扭捏捏地踅过来,妖妖娆娆地道个万福,说道:“牛二老爷,有何吩咐?”
牛二道:“收拾收拾,只等金家那几个人回来,便与我前去接新人。”
鲍三娘、韩二姐应道:“是。”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捕快匆匆奔进门来,那大嘴捕快趋前一步,禀道:“二老爷,新人无恙,请二老爷发轿!”
牛二嗤嗤一笑道:“发轿?哈哈,一个手艺人家小妞,还够得上俺牛二爷发轿?”一头说,一头瞅着那大嘴捕快,只见那人皱眉咧嘴,微微打着颤,奇怪地问道:“怎么,发疟疾了?”
大嘴捕快此时胸口那剑划的大叉正自火辣辣钻心般疼,又不敢叫牛二知道,只得龇牙咧嘴地咕哝道:“小的今日为守护二老爷的新人,起得早了些,小巷口上撞了煞神,此时闹心疼哩。”
牛二挥挥手道:“好好,喜酒冲煞,厨下有好酒,喝两盅去!”两个捕快一走,牛二便对鲍三娘、韩二姐道:“三娘、二姐,速去金家接人,当心,别伤了小凤姑娘一根毫毛。”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挟着大红绫子的新娘喜服出了大门。约摸走过两三个巷口,天早已黑了下来。那韩二姐胆小,一边走一边咕哝道:“三、三娘,适才那几个偌大的汉、汉子,都撞了煞神,俺女人家,只、只怕——”
鲍三娘嗔道:“怕什么?”
韩二姐道:“你想,牛二老爷害了那么多女子的性命,俺怕、怕跟他当差,鬼神报应!”
鲍三娘笑道:“二妮子一张臭嘴。净拣不吉利的话说,哪里有什么鬼神报……”一个“报”宇未出口,鲍三娘冷不丁觉着喉头一紧,气闭喉窒。
两个女人抬头一看,只见面前黑魆魆兀立着两个女子。待要叫唤,嘴里早塞了两团滑腻腻的物事,那分明是自己系在腰间的汗巾。两个人四只胳膊早已被反剪扭到脊背上。她们原本心虚,此刻早已吓得半死,软蛇似的瘫到地上。
黑暗中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春兰、秋菊,换上衣裳,去接新人。”
春兰、秋菊闻声便动,脱下鲍三娘、韩二姐身上的外罩衣裙,花花绿绿裹在身上,然后将两个冻得索索发抖的女人用两根裙带缚了个四马攒蹄,拖进巷口一垛柴草堆里,然后匆匆离去。瞧着春兰、秋菊走远,暗影中一个短装绑腿的女子轻捷地纵了出来,夜色中,只见她短裙飘飘,妖娆无伦,两只隐隐闪着冷光的眸子四面巡视片刻,身腰一扭,倏忽消失在通往牛二家的那条巷口。
此刻,牛二家的厅堂上,早已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除了这东台城里豪强恶绅、绔绔子弟外,便是牛二常年的酒肉朋友,一个个尽管绫罗满身,一时聚在这间厅堂上,免不了呼幺喝六,夹驴带马,全无一些正经。满厅正自乱哄哄之时,牛二忽然从廊下转出,喝道:“诸位来宾,休要乱了!县太爷脱脱乌孙少刻便到。”
这一声喝毕,大厅上霎时静了下来。随着一阵清道的锣声,大门外涌进一列侍卫,中间簇拥着两个人,一个便是纱帽补服,黑矮蹒跚的东台知县脱脱乌孙,他身后跟着一位高身架的汉子,仿佛僵尸般地一步步挪上厅来。
牛二正要上前叩拜,只听那脱脱乌孙闷着嗓子说道:“牛二,你这是娶的第几房小妾啦?”
牛二道:“老父母,俺牛二半辈子为朝廷奔走效劳,至今尚未成家立业。”
“你今日娶的可是个黄花闺女?”
牛二道:“俺瞧着差不离。”
“可是一位姓金的手艺人之女?”
“正是。”
“那金待诏可是个刻字的?”
牛二心中诧异,他未曾想脱脱乌孙竟把这底细弄得如此清楚,呐呐地答道:“那可是方圆二百里数一数二的好雕匠哩,俺找了这个好丈人,太爷你往后雕个图章、刻个墓碑什么的,可就不愁人使唤了。”
牛二正说得高兴,耳旁忽听着“噌、登”、““噌、登”一阵响,仿佛一个大臼石朝自己舂了过来,只见站在脱脱乌孙身后那个无常鬼似的长人直挺挺地朝自己走过来。牛二尚未明白所以,那人早已走到他的跟前,蓦地一声鸱鸮般的哑叫,把满厅人吓了一跳。
那人道:“牛二,你可是艳福不浅哪!”
牛二早已浑身起栗,忙道:“大爷,不敢,小的与大爷同喜!”
那僵尸又道:“俺与你打个商量,你今日这喜事休要办了。”
牛二摸不着头脑,问道:“大爷的意思是?”
那人嘿嘿一笑,道:“把金家的小妞让给俺吧!”
牛二强笑道:“嘻嘻,大爷休要与小的闹着玩儿了。”
一句话未了,牛二猛觉着头颈皮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后颈上那只手犹如钢爪一般劲健无匹,他一边挣扎,一边朝脱脱乌孙叫道:“太爷,干爹!还不叫人将这汉子拿下!”
脱脱乌孙眼看自己的干儿子被人凭空抓起,双脚乱蹬,口中不停乱嚷,却似听而不闻,只是讪讪地笑着,毫不动摇。
那瘦高汉子抽出右手,“啪”地扇了牛二一掌,骂道:“你这个只知道偷鸡摸狗的蠢才!”骂毕,右臂一抖,早将牛二扔出丈二开外,摔了个狗啃屎,那五只钢爪似的手指顺势一带,把牛二那一身红红的喜服抓成了六条筋筋片片!
牛二愣不瞪瞪地爬起来,还想求脱脱乌孙作主,哪知此时那瘦高汉子早已走到脱脱乌孙座前,昂着头挥一挥手,脱脱乌孙低头哈腰地站起来,让出正座。瘦高汉子得意洋洋地坐了上去。
见了这阵势,牛二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捂着露肉的肩膀,忙忙地躲入了后厅。
那瘦高汉子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阴森森地扫了满厅人众一眼,忽地一转身跳到椅上,“铮”地一声拔出了腰间那根短柄狼牙棒,哑哑冷笑两声,说道:“众位,咱们今日着了那白莲教盗贼的道儿!请在座乡邻耆宿互相辨认,有那行迹可疑的陌生人,立刻指出!”
一席话惊得满厅众人鸦飞鹊乱,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仿佛处处藏着那杀人的草寇,瞪着瞪着,一起煌惧万分地滴溜溜乱转起来。
人丛中走出一个须发皓白的老乡绅,朝那瘦长汉子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何来历!”
那长汉哑哑一笑,指着脱脱乌孙点点头,昂然而不作答。
脱脱乌孙忙道:“这位便是海州参将、大名鼎鼎的董大鹏董将爷,威镇淮、泗的‘三界无常’!”
众人一听,那官名倒不吓人,可那诨号却叫人寒森森脊梁发冷,再瞧一眼他那碜人可怖的形象,满厅人众都不觉毛骨悚然。
倒是那老乡绅仗着老气横秋、见多识广,忍着怯意,又问道:“原来是参将大人,失敬,失敬。小老儿倒有一事不解,今日明明是牛二哥大喜之期,娶一个民家小女,又与白莲教何涉呢?”
董大鹏叱道:“兀那老儿,真是一段呆木头!这武林中的事儿你只怕还摸不着边儿哩!”
说着,他那鱼眼般的两只白瞳仁倏地一翻,双肩一耸,“唰拉”一声扯开外罩的长衫,立时露出穿在里面的一袭团龙官服和乌黑锃亮的鱼鳞重铠,腰间的勒甲绦上倒悬着一根纯钢打就的短柄狼牙棒。他一把挥开那不识趣的老乡绅,敞开枭鸟般的嗓子,哑哑说道:“诸位同仁父老!你们哪里晓得,如今世道大坏,民心思乱,俺这淮泗一带近来叛民蜂起,不仅张士诚聚众造反于盐城,就连那隐迹多时的大魔头刘福通也流窜到了高邮湖一线,徐、宿、淮、泗四州十余县已成盗贼渊薮!”
那老迈颟顸的乡绅心中不忿,又冷冷地回了一句:“朝廷邸报不是早已言之凿凿;宿迁一战,红巾军数千男女贼党全军尽覆,无一漏网,大魔头刘福通早已束手就擒,剖腹剜心,祭献太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刘福通呢?”
一句话噎得董大鹏呐呐半晌,方才说道:“不错,宿迁一战,刘福通束手被擒,不过,这狡猾的盗魁竟从天罗地网中逃脱,近日早又躲在一处极秘密的地方,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每日里四出杀人越货,近者维扬、泰州,远者盱眙、六合,无日不闻警报,就在两日之前,兴化、东台两县便有三四个富豪乡宦被他们捉去,押到荒山野岭,就这样咔嚓一刀——”说到此,他便以掌作刀,“嘭”地一声劈在那老乡绅颈窝之上,直疼得那老疙瘩“哇哇”怪叫,半晌直不起腰来。董大鹏一双眼骨碌碌扫过满厅官绅,哑哑冷笑道:“诸位,眼下是什么局面,你们却蒙在鼓里!睁眼瞧瞧:死亡的秃鹰正在你们头上盘旋,暗夜之中,随时都会有叛党的钢刀架上诸位的头颈,然而,你们却还在悠哉游哉,安享富贵,真正的忘乎所以,不知死活!”
也不知是董大鹏那哑哑的怪声使人发怵,抑或是体会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满厅官绅一个个瞠目结舌,噤若寒蝉。只有董大鹏那鸱鸮般的怪声在不停回响:
“诸位诸位!俺董大鹏不才,也曾闯荡江湖,浴血沙场,剿灭过几支草贼叛党,降服过四五个元凶巨悫,为朝廷立下小小功劳,官拜六品参将,谬得个‘三界无常’的雅号,今日到此,乃是身负一桩极秘密的公干!”
他“噌登、噌登”地踱了两步,续道:“数年之前,俺曾俘得一个女贼,谁知一时疏忽,竟被红巾叛匪乘乱劫走。区区一个娘儿们倒不可惜,可惜的是,让她带走了一桩绝世大秘!这桩大秘的确是非同小可,那上面关系着数以百万计的泼天大一笔财富!”
一句话不打紧,当时逗起了满厅官绅的兴头,什么死亡秃鹰、叛党钢刀早已置诸脑后,一个个咋舌伸颈,仿佛立刻便有金山降到阶前。
东台县令脱脱乌孙秃着个肥脑袋,讪讪问道:“董大人,那桩大秘密,现在何处?”
董大鹏哑哑一笑:“怎么,连俺‘三界无常’都几次失手,你这头蠢驴还想染指么?”
脱脱乌孙讨了个没趣,唯唯而退。
董大鹏扬颔说道:“诸位,尽管这桩大秘时隐时现,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却也被俺查到线索!”说着,他“刷”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头,晃了一晃,续道:“这便是俺的眼线从兴化白驹场送来的消息:那伙草寇拆解不开秘密,已然派人进了东台县境,俺今日可要建一桩大大的功劳哩!”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侍卫一人提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走上厅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两个捆得粽子似的女人,嘴里塞着汗巾,手脚倒缚在脊背上,身上只剩下薄薄的绸衣内裙,半夜冻饿,早已昏死过去。
人丛中有人惊叫:“哦哟,鲍三娘,韩二姐!这两个骗吃喝坑人的长舌妇,如何这般模样!”
董大鹏一挥手,叫人将鲍三娘、韩二姐提了下去,然后说道:“看见了吧,这两个女人被缚,说明江洋大盗早已在这牛二府中卧底,少刻,此地便要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了!”
一句话末了,满厅里一阵嘈嚷,霎时狼奔犬突,呼爷叫娘,乱过之后,偌大一个庭院里立时变得空荡荡。
董大鹏一把拽起吓得躲到案几下的脱脱乌孙道:“脱脱乌孙大人,此刻便是你立功的时候,快快吩咐兵丁,挨房挨院搜捉,有俺董大鹏在此,休教走了一个草寇!”
说毕,他踅入后厅,只见鲍三娘、韩二姐兀自捆在地上,昏迷不醒。
董大鹏喝声:“快松绑,把她们浇醒。”
两个侍卫忙解开两人的绑缚,一桶凉水劈面泼在她们头脸上,两个女人呻唤一声,一边揉着捆麻了的手臂,一边睁开眼睛,一见面前站着个鬼魅样的长汉,不禁索索直抖,磕头如捣蒜:“无常大爹饶命,小女子两个为骗人吃喝,坑害了不少少妇闺女,往后再也不敢了!无常大爹饶命哪!”
董大鹏一声暴喝:“什么无常大爹,马面大叔?俺是朝廷参将。快说,是何人将你们绑住扔进草垛的!”
鲍三娘到底胆大一些,抖抖地说道:“太爷,夜黑昏暗,小女子瞧不清楚,只看见是三个女子,头裹红巾,腰系短裙,打绑腿,拿长剑,那身手煞是惊人!眼没见,小女子二人便被塞了口缚了臂,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哩!”
董大鹏一凛:这些白莲教盗匪好大胆,竟派女子前来卧底!他耸身而起,一脚踢倒兀自磕头的两个女人,大踏步奔出后厅,厉声嚷道:“满城搜捉,这一回,定要将那卧底贼子捉拿归案!”
说着,率领众侍卫奔出了牛家庭院。
不表董大鹏率众满城搜捉,闹了个鸡飞狗跳墙。且说那日傍黑时分,等到花碧云与秋菊离了金家,施耐庵便留在上厅,与金克木谈起了经史子集、逸闻掌故,又掺杂些篆、隶、行、草、甲骨古籀的文字学问,渐渐地,竟逗起了金克木的兴趣。俗语道:惺惺惜惺惺,闻道则忘忧。金克木谈着谈着,把那金小凤出嫁的事早已忘到脑后,禁不住捺须舞手,谈得甚是兴头。
那金小凤呢,却早已在金克木的催促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悄悄坐在绣房中垂泪,想到立时三刻便要被抬到那泼皮无赖家中,含羞忍垢,禁不住心如刀绞。
此刻,她耳听着爹爹尚在厅上与那先生高谈阔论,不觉又气又恨又伤心。想着想着,她不觉横下一条心:为保清白女儿身,又不牵连老父幼弟,等会牛家接亲的人一登门,便强颜欢笑,只待一进牛家大门,瞅冷子撞阶自尽,让牛二那狗贼一场空欢喜!
正在此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唤道:“金老儿在家么?”
金克木正谈得入港,猛听得这一声叫,不觉抬起头来。只见门口袅袅娜娜扭进两个女子来,头上黄烘烘地插满了珠翠首饰,身上穿着窸窸窣窣的锦缎衣裙,面庞上胡乱抹满了胭脂水粉。
金克木一见,就知这是达官豪富家的佣妇,小小一个东台县城,除了县官脱脱乌孙,便只有泼皮牛二家有这般阔气。
施耐庵一见,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早从两个女子的身形语音中认出这便是与花碧云同来的两个女兵春兰、秋菊。不过,此刻瞧着她两人那扭扭捏捏、胡里花哨的行止打扮,心中兀是忍俊不禁。
金克木也已看出,这必是牛二家派来迎亲的伴娘,连忙起身让座道:“二位娘子请坐!”
两个女子忍不住悄悄卟哧一笑,旋即板起脸喝道:“金老儿,吉时已到,牛二爷派俺两人前来迎娶小凤姑娘。并请你全家到牛二爷花堂随喜。”
金克木一听,心中纳闷,不免呐呐地问道:“二位大娘子,牛二爷今日大喜,怎么连轿子也不发一乘?”
一个女人叱道:“呸!俺牛二爷说了,金克木穷家小户,高攀牛府,已是泼天大的荣耀,小妾也用花轿,那成什么体统?金老儿,叫小凤姑娘快快收拾,跟俺们走吧!”
金克木心中不是滋味。不觉叹了口气道:“唉,只是太委屈俺小凤闺女了。”
说着,摊一摊手,向绣房内一指。
两个女人登登奔进绣房。软磨硬扯,将带来的大红吉服胡乱穿到金小凤身上,唤醒了床上睡着的小厮,一齐走上花厅。
金小凤一眼瞧见由施耐庵陪坐的金克木,心中的怨艾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想起老父孤苦无靠,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恸。金克木一听这哭声,也忍不住站起来,踉踉跄跄奔到小凤跟前,一把将她的头颈搂到怀中,老泪潸然如雨。
两个女子一把拉开,说道:“休哭休哭,适才不是言明,牛二爷怜你们父女、姊弟情深,要你们全家到那府上去过一阵儿,收拾收拾,一齐走吧。”
金克木收住泪,连忙裹了几件换洗衣物,随着两个女子、一个小厮与金小凤一齐出了大门。
施耐庵站到门口,对正锁着大门的金克木道:“金老丈,今日幸会,晚生仰慕得紧,但愿下次见面,能够朝夕聆教。”金克木点点头,又摇摇头,掉头抹了一把老泪,匆匆走了。
再说那董大鹏率着几名侍卫刚刚奔到庭院大门口,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董大人,不好了!牛二爷被人杀了!”
董大鹏不觉一愣,连忙返身奔回花灯,纵身便奔入后院,来到书房。只见书房门户紧扃,床帐整齐,那牛二尸横就地,尸身下汪着一滩黑血,早已没了头颅。
脱脱乌孙一众抖簌簌地环立在书房之内,望着这骇人的惨象,呆若木鸡。
董大鹏心想:牛二深藏后院,这满厅满廊净是侍卫,竟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割了头去,来人身手煞是惊人。想到此,他心中一紧:好险!差一点小觑了这几个来卧底的盗匪!他正在冥想,忽所脱脱乌孙叫道,“这是什么?”
董大鹏扭头一看,只见脱脱乌孙从牛二身上拣起一张布条,那布条压在尸身的臀下,拎在手头,兀自鲜血淋漓。只见那上面用血水写了十二个字:“杀人者,受害女之父金克木也!”
董大鹏呆呆地看着那血写的布条,呆了片刻,猛地喝道:
“走,先拿了金克木,再搜乱党!”
说毕,当先一路纵跳,出了牛府,直向城西金家刻字铺奔去。脱脱乌孙不敢怠慢,指挥衙役兵丁紧随而上。看看转过几条窄巷,董大鹏一脚踏上堆软蔫蔫的草垛,他骂了声“娘那皮”,忽然驻足不动。
此刻,他蓦地想起此前在这堆草垛中发现的那两个被缚的佣妇,私下忖度:来人既然拿住这两个佣妇,不放不杀,却偏偏剥了衣裙缚了手脚,此中必有冒名顶替的情由,再则,那金克木年老病弱,区区一个手艺人,怎能在禁卫森严的牛府之中杀人?想到此处,董大鹏跃身疾纵,不多时便赶到金家刻字铺。
他推门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只见屋内空空如也,金家父女三人早已杳如黄鹤!
脱脱乌孙见此景象,憋在心底的苦楚哪里还忍得住,不禁跌足大恸道:“喂呀我那苦命的干儿牛二吔,当年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干儿吔,你可是比他更赖,你、你、你是赔了夫人又丢命,走了丈人失了风吔,哀哀哀!”
董大鹏到底是“三界无常”,此刻倒把那满腔怒气忍了下来,冷眼巡视了一遍厅内厅外,忽地一把打开柜台抽屉,“唿唿咙咙”一阵翻捡,早翻出了一本黄不叽叽的旧帐簿,他仿佛一个查检陈年谷米的帐房先生,一头扑到柜面上,一页一页地审视起来,只听得“簌簌簌”一阵仿佛蚕啮桑叶的响声过后,董大鹏忽地大叫一声:“啊哈,原来如此!”
只见他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行写道:“至元九年春正月,收寿春花九刻字银五线!”
他也顾不得向愣不瞪瞪痴立着的达鲁花赤和众侍卫解释,白眼一翻,哑哑大叫:“快,快,与我向南追那劫了金克木的白莲教党!”
说毕,“当啷”一声掣出短柄狼牙棒,大袖摆处,早起了一阵狂风,霎时便窜入了黑魆魆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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