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碧云瞧着众人饮毕,微微欠身,右臂划一道弧圈,手腕轻抖,将杯中酒奠了一半在香案前的地上,然后一饮而尽,掷杯叫道:“金老伯,请过来。”金克木将酒杯放回条盘,踱到了宋碧云身旁。
此时,满厅群雄不觉竦然。在这厅上伫立了半日,就等着这一刻,那箭囊上古怪文字的拆解大法,立时便要见分晓,那藏着一百单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立时便有着落!尽管早已约定,这奥秘只能由宋碧云一人知道,但是这满厅群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觉得,既然躬逢此次盛会,必然可以探得一点消息。即便从金克木、花碧云的眼神举止之中,也多少可以窥探出些许奥秘。
只见金克木走到宋碧云身旁,两人竟悄悄耳语起来,嘁嘁切切,细如蚊蚋。那金老儿一边指手划脚,一边絮絮耳语。宋碧云则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满厅群雄屏息敛气,摄住心神,耸耳倾听。无奈那声音太过微弱,又哪里听得清片言只语。至于两人神情脸色更是变幼莫测,难以捉摸,有几个急性之人想要走近偷听,碍在成约在先,傍人窥伺在侧,耽心激起众怒,哪里敢轻率举足?
此刻,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神情烦躁,早已难以按捺。此人自幼行走江湖,胆大包天,凭着一身精湛武功与过人胆识,一条贩盐船,一柄镔铁杵闯遍了泰、海、扬三州二十二县,使一班无法无天的绿林枭雄、江洋大盗俯首归诚,一向颐指气使,挥洒豪放。今日为着那小小一个箭囊,竟在这花厅上痴痴地等了半日。他强按下心头烦躁,静静地等待时机,只盼有人率先发难,自己便招呼手下一拥而上,夺了那箭囊,劫了那金克木或是宋碧云便走。
此刻,刘福通亦是半喜半忧。喜的是,适才金克木倡议由宋碧云一人独领那古怪文字的拆解大法,群雄均无异议。想那宋碧云尽管是当年梁山泊寨主宋江的裔孙,但眼下却已投靠到红巾义军的麾下。自己身为红巾帮大龙头,宋碧云身为帮中旗首,获悉那拆解奥秘的大法之后,岂有不向自己禀报之理?一想到察知那白绢藏匿之处以后,便可按图索骥,派人四出寻访梁山后代。一旦将这一百零八名英雄罗致到红巾军中,还愁大业不成?
不过,眼看离开乌桥镇大营有日,四周强敌环伺,军中群龙无首,一旦有事,后悔何及?想到此处,他不觉忧心如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凝神注视着金克木与宋碧云,恨不得立时便能知道那桩大秘密,然后挟着这绝世秘宝凯旋回营。正在满厅群豪焦虑等待之时,忽见那金克木一把掀开宋碧云,向前走了几步,倏地站住,直瞪双目,嘴唇蠕蠕抖动。忽地双目发直,口泛白沫,大叫一声,“砰”然一响,直僵僵地倒在当厅。
这一骤变,实在大出群雄意外。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只见宋碧云双手一挡,含笑说道:“众位好汉,这金老伯自幼患有癫痫之疾,只因连日奔波,惊吓劳累,加之适才拆解这箭囊上的古怪文字,耗神过度,旧疾突地复发。只须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众人舒了口气。忽听有人高叫:“兀那宋旗首,箭囊上的古怪文字可曾拆解明白?”
宋碧云沉静自若,说道:“大哥休要急躁,这箭囊上的奥秘精深莫测,岂是一时可以拆解?”说着,她转向刘福通、张士诚道:“二位大龙头,拆解奥秘尚须时日,两支义军岂可多日无主?休要为了区区箭囊,误了抗敌大计,请两位大龙头先将众兄弟带回驻地,只待那古怪文字拆解明白,小女子便向二位禀报详情,他日再聚群雄,重摆香案,与天下好汉分享这举世瞩目的武林奥秘!”
一席话直说得满厅群雄目瞪口呆,大扫兴致。只听刘福通扬臂说道:“宋旗首瞻念大局,言之有理,红巾帮的弟兄们随我回返乌桥镇老营!”说毕,袍袖一甩,率着红巾军众好汉奔出庭院。
张士诚眼看手下弟兄群情汹汹,兀自犹疑。他望了望躺在地上两眼呆瞪的金克木,又看了看冷然兀立的宋碧云,情知此刻若要行蛮,只怕也得不到那绝世奥秘的拆解之法,甚至还会失了吓天大将军的身份!想到此,他对宋碧云冷笑着说道:“宋旗首,想必你也知道俺张士诚的名头。今日奥秘难解,的确令人失望。不过,只要有人得了这拆解之法,当今世界,便休想瞒过俺吓天大将军!”说毕,怪啸一声,率着那队盐贩打扮的汉子扬长而去。
此时,闹哄哄的花厅上霎时变得圆寂无声,只剩下宋碧云、金克木、施耐庵三人。
有顷,只见躺在地上的金克木手脚动弹,双目闪动,蓦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施耐庵一惊,奔过去便要扶持,哪晓得那金克木纵身站起,一边拍打着衣襟上的灰泥,一边笑道:“施相公,小老儿此刻已然好了!”
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动问,金克木却整理好衣衫,继续说道:“施相公,小老儿与群雄有约,此刻要与宋家侄女去拆解那箭囊上的奥秘了。请施相公与俺在这庄院内寻一处僻静密室,再由宋家侄女派两名女军把守,万万不可泄漏机密。还要烦请施家兄弟替宋家侄女换上一套家常衣服。一待拆解了箭囊奥秘,俺与她便再不惊动别人,夤夜抄小路奔走,直赴乌桥镇大营,也不便告辞了。”
说毕,携着宋碧云的手悄悄然步进了后花厅,对宋碧云道:“想不到小老儿一条拙计,连施相公也给骗过了!”这一夜,施耐庵一边命人给金克木、宋碧云送饭送水,一边清理着散漫在书桌上的书册典籍,季氏娘子已经派人来催促及早安歇,他仍然久久难以入睡。
此刻,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施耐庵不时踱到窗前,凝望后园内亮着灯火的秘室凝思。
秘室门外,老槐偃蹇,竹影婆娑,从窗隙闪出的灯影之中不时内过红裙裙角,那是两个正在巡视的女兵在严密警戒。
施耐庵伫望着这一切,心中思绪缕缕,不能自已。自从那日在乌桥镇观澜阁水榭上与宋碧云相叙,直到嗣后发生的一切,渐渐使他对宋碧云由同情而敬重,由敬重而佩服。倒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宋碧云乃当年梁山大英雄宋江的后代,而是从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点点滴滴之中看出了这个草莽女侠的英风豪气、博大胸襟。
此前,他也曾为自己不能参与最后拆解箭囊秘密而引以为憾。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宋碧云沉毅果决,金克木城府深邃,必是有极重大的原因才如此行事,自己一介寒儒,无须参与如此重大的机密。他只盼着二人及早将那箭囊上的奥秘拆解明白,为抗元义军的大营增添一百零八名生力军。
想着,想着,他抬头往那密室一看,不觉怔住。密室内的灯光早已熄灭,冷冷的星光之下,只见屋门已然上锁,那在院中巡视的两名女兵也失了踪迹!
施耐庵正在惊疑,只见季氏娘子秉烛走进书房,说道:“相公,金老丈与宋旗首他们已走了多时,该早些安歇了吧。”
施耐庵答应了一声,尽管一切都早已预料,此时,他依然满腹惆怅,最后望了一眼那黑影笼罩的密室,随着季氏娘子走出了书房。
次日,施耐庵又一个人踱进书房,想起那记载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那幅白绢上记载的,不仅是一百零八位搅乱元室江山的出山猛虎,更其紧要的是,为后世绿林传下了万世不斩的薄天义气、豪侠心肠与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高风亮节!
想到此处,他提起案头狼毫,饱蘸浓墨,写下了一行文字:“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含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生死可共。其人则有英雄子孙、三教九流、猎户渔人、屠儿村姑,或村朴,或风流。日月常悬忠烈胆,江湖中领袖班头。”
写完,他掷笔而起,正欲走出书房,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响,随着一阵窸窣的衣裙之声,一个倩影悄然闪入。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面前婷婷立着的便是那“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他忙欠身道:“宋旗首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宋碧云微笑不答,轻曳裙角踱到案头,拿起施耐庵刚写下的那首墨迹未干的文字,默诵一遍,猛地转身说道:“施相公,小女子去而复返,乃是有一事相求,不知相公愿意俯允么?”施耐庵道:“宋旗首,只要是晚生办得到的,定效微劳。”
宋碧云将那张文字放到案头,俯首弄着裙带,款款言道:
“夜黑风高,路途坎坷,小女子想请相公送我一程。”
施耐庵一听此言,不觉微感惊讶。想这宋碧云身为红巾军一旗之首,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心不发颤眼不眨,此刻夜行赶路,为何却胆怯起来?他沉吟片刻,心中一动:哦,是了,想这宋碧云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白驹场一带路径生疏,必是怕孤身夜行,迷失了方向。想到此,答道:“主人送客,乃是常理,晚生遵命便是。”说毕,他匆匆收拾好案头笔墨,披一件外盖衣服,结扎停当,随着宋碧云出了施家庄院。
二人出了村子,度桥穿林,匆匆向西疾走,那宋碧云脚头稍快,一路走在前面,浑不似路径生疏的模样。施耐庵见她埋着头只顾赶路,也顾不得问些什么,只得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急急奔走。
约摸走了十来里地,那条大道忽地分出岔来,路边隐隐现着一尊黑乎乎的石碑。宋碧云走到那路碑跟前,突然驻足。她待施耐庵走近,忽地转过身来,一双朗目倏然放出奇异的神采,久久凝视着满腹狐疑的施耐庵。
施耐庵心中纳罕,默默地站在她面前。心中想道:这个行迹古怪的女子,此刻又要作什么呢?
宋碧云凝神睇视了施耐庵一阵,灼灼的目光渐渐收敛。她仰起头来,清丽的脸上又笼上一层冷峻的神色,仿佛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路人,冷冷地问道:“施相公,你为何要跟着我?”
施耐庵大出意外,忙答道:“不是宋旗首要晚生送行的么?”
宋碧云依旧冷冷地问道:“那——你知道我要你来作什么?”
施耐庵不知所以,讪讪地答道:“晚生,晚生哪里知道宋旗首的心中之事?”
宋碧云抬头审视着施耐庵的脸色,说道:“施相公不知道小女子的心事,可小女子却知道你此刻在想些什么!”她绕着那路碑踱了两步,忽然停住,背身说道:“相公此刻心中在想:‘为了拆解那桩绝世的武林奥秘,我施耐庵陪着一个女子涉险犯难,闯过龙潭虎穴,可这个忘恩负义的古怪女子,竟然片言只字不肯泄漏,真真岂有此理!’施相公,小女子猜得对么?!”
施耐庵忙答道:“晚生决然没有此种心思!”
宋碧云忽地抿嘴一笑,说道:“施相公是否有此种心思,小女子已不想再深究!有件事也许你未曾料到:此刻,小女子要把拆解那箭囊上奥秘的大法告诉你!”
施耐庵闻言惊诧莫名,他连连摇手退避,说道:“不,不!晚生一介寒儒,怎敢与闻那绝世大奥秘?宋旗首休要泄漏天机!”
宋碧云长叹一声,脸上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无怨无怒的神态,说道:“施相公,你说得好!这是天机。不过,如今天时未至,机遇难逢,江湖凋零,群雄无首。小女子思虑再三,觉得当世之中,只有将这桩秘密传给你或许还会于绿林义士有些用途!而且小女子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我与金老伯外,你便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桩绝世大机密的人!”说着,她一声轻啸,路畔草丛中“簌簌”一阵响动,早走出两个身着红巾红裙的白莲教义军女兵来。
宋碧云朝那路碑一指,吩咐道:“夏霓、冬梅,将那桩物事打开。”两个女兵应一声,将那红绸包放到石碑顶端,解开活结,一方红绸霎时摊开,中间赫然露出那把犀角箭囊。
宋碧云拿起那把箭囊,紧紧贴在胸前,眼底闪射出无限眷恋的神色,久久地摩娑着。蓦地,她左手高举起那柄箭囊,右手拔剑出鞘,双目向天,凝然兀立,仿佛一尊雕像。
两个女兵一齐惊呼:“旗首,休要毁了这柄箭囊!”宋碧云默然不答。忽然,她左臂微抖,将箭囊高高抛上虚空,右手长剑抖起一圈寒光,只听得“叮当”乱响,箭囊被斩成碎片,纷纷落入路边通榆河中,一桩泼天大秘密,就此永远沉溺水底,随着那折戟沉沙,多少年月之后,化进了浩瀚的大海!
两个女兵待要去抢,却哪里来得及?施耐庵注视着宋碧云的一举一动,心下骇然:为了这柄箭囊,多少人忧思焦虑,多少人窥伺觊觎,多少人抛头洒血?如今大秘尚未公诸于世,竟然毁于一旦。这个女子的行事为人,委实是叫人难测心机!
宋碧云默默地注视着古运河那平缓而浑浊的流水,直待细碎的涟漪渐渐消失,她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冷艳的脸庞上掠过一抹沉静而决绝的笑:“可惜么,施相公?那箭囊碎了,那桩绝世大秘也随流水去了!可是,小女子是不会后悔的。”说着,她还剑入鞘,微微轻抖的手指摩娑着短裙裙裾,仿佛强压心头的激动,聚集纷繁的思绪,短裙轻罗的窸窣声伴着琤琤的话语同时响起:“是的,这世上有许多秘密,墨写的、刀刻的、铜铸的,或藏之高阁,或埋入深山。然而,那箭囊上的绝世大秘,溅着比这滔滔河水还要浩瀚的鲜血,聚着比这秋风流萤还要渺冥的英魂。在这四处豺虎、鱼龙混杂之时,血写下的大秘是不能留在世上的,那会溅上更多的血!”她抬起揉搓红裙的双手,紧紧地捂在心口,那圆凸的胸脯又在绣襦的薄薄绫子下急骤地起伏,呐呐说道:“不能啊,血写的大秘是不能留在世上的,只能留在心里!”说着,她倏地又掣出腰间的长剑,注目凝视着剑刃上那冷冷四射的寒芒,说道:“只能用这颗耿耿难泯之心,用这柄复仇的长剑,去了却夙愿,告慰列祖列宗泉下英灵!”
古运河呜咽似泣,衰草摇风絮絮如诉,在一派凛人的沉寂中,宋碧云的话音更其凄切悲愤:
“可是,枪林箭雨之中,没有不死的英雄。一旦血洒疆场,心也就要死去,长剑——也会锈蚀的。”说着,她猛地回过头来,对施耐庵行了个大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施相公,还记得《御批千家诗》中那四句藏头警句么:‘义师起复败,莫怨兵不精,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只有你博古通今,无帮无派。心藏绝世大秘,寻访梁山后代,激励绿林豪情,书写千秋功罪。小女子寄望相公一支巨笔,满腹大才了!”
施耐庵摇头叹道:“晚生空有满腹文墨,却解拆不开箭囊上区区四个文字,谬奖有嘉,真正是愧对天人!”
宋碧云点点头道:“是的,那四个字是无法用典籍去解拆的,古往今来,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文字!只有亲身经历过先辈们浴血苦斗的情景,亲眼看到过梁山泊那寄托着造反梦想的山川形胜的人,才能拆解得开这旷世大秘,才能体会出这四个字的无涯深意!”说毕,她轻咳一声,嗓音清亮地一字字诵道:“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三株老槐之下,第七座石窟之中,藏着那幅记载一百单八名梁山英雄后裔下落的白绢!”
说着,她朝那石碑一指,只见上边赫然刻着八个大字:“往北,山东;往西,淮南。”宋碧云再次凝神注目,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路已在你脚下,愿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久久凝视施耐庵一阵,忽地腰肢一动,轻啸一声,携着两个女兵飘然隐入了烟霭笼罩的丛莽。
施耐庵心绪如流,久久默立,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令人来不及品味。
忽然,耳旁仿佛幽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施相公,小女子盼着你以一支巨笔,为古往今来的‘草寇’们立传翻案!”他猛地从沉思中惊觉,抬头一看,只见飞鸟惊林,流云如马,眼前哪有宋碧云的踪影?
他望着空寂的大地,喃喃吟道:
“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三株老槐之下,第七座石窟之中,藏着那幅记载一百单八名梁山后裔下落的白绢。”
此时,远远的林隙间仿佛闪动着一抹飘飘红裙,施耐庵霎时豪气勃发,紧一紧衣衫鞋带,大踏步登上去梁山泊的黄尘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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