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闹济南群虎救碧云 寻故垒孤客走梁山









  听了林中莺这一声惊呼,施耐庵再望了望那从箱孔中伸出的银簪,心下恍然:这箱子里装的果然是个大活人!那根簪子又在箱洞中摆了几摆,仿佛在与施耐庵打着招呼。
  施耐庵心下一动:这簪子又尖又锐,不是可以挑断绑绳么?难道这箱子里的人是在招呼自己过去,要为自己脱缚助一臂之力?
  急切之中,他也顾不得细想,是吉是凶,不妨试上一试。于是,他又转过身来,将缚着双手的绑绳凑上了那根簪子。
  果然,一待双手触上银簪,只听“哧哧嚓嚓”一阵响,那根簪子竟在绑绳之中上挑下拨起来。
  那“哧哧嚓嚓”之声响得又轻又细,也动得愈来愈快。施耐庵一边靠在木箱之上,一边想道:奇怪,干么要将个大活人装在这行头箱子之中?而这箱子里的人又是何等样人?既然关在箱子里,又为何要伸出个簪子,为自己脱绑?
  施耐庵想着想着,猛觉着双手一松,他猛醒过来,双臂用力一挣,绑在手腕上的麻绳“喀嚓”一声轻响,竟然断了。
  施耐庵不觉大喜,连忙腾出手来,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活动了一下被绑得酸麻的手足,一踊身站了起来。
  他也顾不得再去仔细端详身后的箱子,急急忙忙奔过去,先解开缚在林中莺双臂和手腕上的麻绳,再解开她缚住双腿的绳子,然后两个人一齐走到那伸出簪子的行头箱子跟前,轻声问道:“请问箱子里的大哥,你是何人?”
  箱子里没有回答,只是“唿唿”响了一阵,那伸着的银簪又往上指了两指。
  施耐庵心中不解,这箱子里的人不言不语,却把簪子往上指了两指,这又是何意?
  倒是林中莺精灵,她双目一亮,对施耐庵附耳言道:“施相公,俺晓得,这簪子往上指了两指,一定是要你打开这口箱子!”
  施耐庵一听,点了点头,让林中莺到屋门口望着风,自己便围着大木箱转了一圈,打算找到箱口,砸锁开箱。
  他一边转悠,一边摸着。这箱子却是做得古怪,四面严丝合缝,仿佛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头从中掏空,既无箱盖,又无锁钥扣搭,哪里找得出开箱的去处?
  施耐庵又奇怪又焦急,不觉轻轻拍了拍箱顶,问道:“请问箱中人,无盖无缝,如何开箱救你出来?”
  只听得箱子里又是“唿唿”一响,那伸着的银簪尖头一摆,指向箱子的右下角。
  施耐庵一见,估摸这箱中人一定知道开箱的秘密,这一指,大概是告诉他机关设在何处。于是,他顺着银簪指着的方向信手摸去。
  他恰才摸到箱子右下角,手指蓦地触着一块冰凉的物事,定睛一看,原来是钉在箱角上的一块铁皮。
  他心中一喜,连忙用力去抠那铁皮,哪知用尽气力,也抠不起一点缝隙。原来,铁皮四角都钉着极大的泡钉。
  林中莺见他急得汗流浃背,忙从门口走过来,轻声问道:
  “施相公,这箱子难开么!”
  施耐庵指着那箱角上的铁皮道:“箱中人指明开箱的机关就在这块铁皮上,可这铁皮钉得甚牢,如何开得了?”
  林中莺俯身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如此,便无法可想了么?”
  施耐庵叹口气道:“唉,倘若有一宗利器,轻轻一撬,这机关便破了。”
  林中莺“卟哧”一笑,说道:“这般容易的事,瞧把你急的?适才那箱中人伸出的簪子既能挑断缚绳,不也能撬开铁皮?”
  施耐庵道:“不成不成,这银簪又细又脆,用于挑刺软物尚可,这偌大块厚铁皮,岂不一撬便断?”
  林中莺道:“那么,该用何物破这机关?”
  施耐庵道:“刀枪剑戟挝矛,有一宗便成!”
  林中莺又是抿嘴一笑,说道:“容易,容易!这件功劳交给俺了。”
  说毕,她走到靠门的箱子旁,一纵身坐了上去,一双脚“砰砰碰碰”朝箱木上乱踢,嘴里“咦咦唔唔”地哼了起来。
  施耐庵心中一惊:这女孩子不知厉害,竟在这虎狼窝里耍闹起来,倘若惊动守在门外的元兵,那将如何收拾?
  他心下发急,不停地朝林中莺使眼色。可那女孩子只是“哧哧”笑着,兀自踢着木箱。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喀嚓”一响,锁落门开,响起一声低喝:“两个囚徒,找死了!”
  随着话音,一阵“噔噔”脚步响,立时有两个持刀的元兵走了进来。
  施耐庵心叫“不好”,紧迫中正自思谋对策,哪知眼前倏地白光一闪!
  接着,只听得“哎哟,哎哟”、“卟通通”一串声响,两个元兵仿佛醉汉一般,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上。
  施耐庵尚未回过神来,只见那林中莺早已轻轻关上屋门,缓缓地将一段白绫缠到手腕之上,悄步走了过来,手中早已执了一柄蒙古长刀,对施耐庵轻声说道:“施相公,兵刃到手,你快些撬那箱子上的机关吧!”
  此时,施耐庵方才明白,林中莺乃是将守门的元兵诱入,以极迅捷的手法击倒了对手,夺了兵刃。尽管在饮马川荒岗上曾见过这女孩子的奇异武功,此时见她于电光石火之际,倏忽间击倒了两个彪形大汉,心下亦自惊叹。
  他一把接过长刀,踅到那口木箱旁,将刀刃插入箱角铁皮缝隙,用刀一撬,只听“喀嚓”一声轻响,那铁皮立时便被撬开。不过,那箱子依然严丝合缝,毫无动静。
  施耐庵弃了长刀,用手在铁皮盖着的箱角一摸,竟然摸着了一只小小铜扣。他心下一喜,用手指轻轻在铜扣上一揿。
  只听“砰砰叭叭”一阵响,那口大木箱四面散开,变成六块大小一样的木板。木板中间,赫然坐着一个身着囚衣的人!
  只见他蒙头裹着一块黑布,身穿一袭粗麻布死囚长袍,身躯显得十分瘦削,一根绑绳紧紧扣在颈脖之上,然后在胸腹、腰间横横竖竖地捆了几道,手脚都上着镣铐,看起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钦犯。
  施耐庵心中猛地一动,瞧这人浑身镣铐绑绳,必是身手极强的绿林好汉,难道他竟然就是在萧县一役中被俘的梁山后代?!
  想到此,他暗暗叫声“不好!”心中忖道:倘若此人是被囚的梁山后代,其余的几位亦一定从东城大狱转移到了这衙署院内。“吴铁口”声东击西的计划岂不成了泡影!好一个老奸巨滑的扩廓帖木儿,竟然使了这掉包之计!亏他挖空心思,竟将囚犯藏在这演戏的行头箱子里,要不是自己也关在此处,险险乎被他瞒过。
  他正在暗暗心惊,忽听得林中莺叫道:“施相公你看,此人是个女子!”
  施耐庵闻言,急忙低头一看:只见这囚徒被镣铐反扣的双手,十指纤纤,手里拈着根银簪,粗麻布囚衣的侧裥隙中,竟然露出一角茜红色的裙裾!
  没等施耐庵一声“快解开看看”说出口,林中莺早已七手八脚扯下这囚犯蒙在头上的黑布,解开了她身上的绑绳。施耐庵仔细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面前的这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红巾军总坛“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施耐庵惊喜交进,急忙唤了声:“啊,原来是宋旗首!”
  宋碧云“唔唔”连声,难以答话。原来她口中还堵着破布。
  林中莺连忙为她取出,宋碧云舒口长气,对二人感激地点点头,说道:“原来是施相公和大姐,虎穴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施耐庵叫林中莺扶住宋碧云,自己拿着那柄寒铁铸成的长刀,“嘁嘁嚓嚓”一阵剁砍,砍开了宋碧云脚上手上的镣铐。林中莺愤愤地一把扯下宋碧云身上的麻布囚衣,脱了件外罩衣裳,披到她肩上。
  施耐庵问道:“宋旗首,你不在乌桥镇大营,却怎么被囚到此处?”
  宋碧云叹了口气道:“唉,说来话长。萧县一战,刘大龙头派小女子与潘总管率部驰援赵均用,谁知竟在半路中了那铁尔帖木儿的埋伏,弟兄们仓卒应战,寡不敌众,小女子拼死拒战,力尽被俘!”
  施耐庵正自叹息,林中莺却急急问道:“好姐姐,你也是当年梁山英雄的后代?”
  宋碧云尚未答言,施耐庵插口道:“这便是当年梁山大寨寨主‘及时雨’宋江的七世裔孙宋碧云宋旗首,当今白莲教红巾军女营头领。”
  林中莺一听,连忙一头拜倒,说道:“哟,闹了半日,却原来是宋婶婶!”
  施耐庵听毕“扑”地一笑,嗔道:“却又来了!人家孤单一人,如何便乱叫婶婶?!”
  林中莺头颈一扭,不服气地说道:“她长俺一辈,不叫婶婶,那未必叫姨姨?”
  宋碧云亦被这女孩儿的天真模样逗得笑了,她说道:“好侄女,想不到你如此认亲!倘不嫌托大,就叫我一声前辈吧!”
  林中莺一听,连忙问道:“前辈,你可知那被俘的梁山后代都囚在何处?”
  宋碧云道:“他们都囚在这间屋里!”
  林中莺闻言茫然,不觉四面寻视,哪里有一个人影!复又问道:“这屋里除俺们三个,哪里还有别人!”
  正说着,只听得四周的行头箱子里又响起“忽忽”之声。林中莺不觉恍然大悟,一时高兴得忘了形迹,禁不住鼓掌笑道:“呵呵,想不到,这些好汉们都藏在箱子里!施相公,快拿过刀来,待俺救他们出来!”
  施耐庵见她得意忘形,高声笑闹,唯恐惊动外面的守敌,正要出言制止。
  倏然间屋外响起一声惊呼:“咦,这门锁怎么开了?”
  宋碧云一听,连忙对施、林二人使个眼色,让两人倒背双手坐在地上,自己轻轻一跃,躲进了阴暗的墙角。
  屋外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衫响过,只见黑影一闪,倏地跃入两个人来。
  只见这两人头戴缀着貂毛的毡帽,身着狐皮紧衣比甲,都系着墨绿色锦缎团花长裙。尽管换了装束,但施耐庵、林中莺一眼便认出,这两人正是日间扮成女伶的那两个扩廓帖木儿的小妾!
  这两个女人手持长刀,两双小眼骨碌碌地在屋里搜寻,及至看到门旁那两个倒在地上的元兵和散开的木箱,两个人顿时一凛,双双对视一眼,口里叫一声:“好个大胆的蝥贼,老娘瞧见你!”说着两人手腕同时抖动。
  施耐庵前时领教过这两个女人的手段,心中恰才叫了声不好,蓦地眼前奔星掣电般掠来两道绿光!他正要闪避,只听身后娇叱一声:“两个贼妇纳下命来!”
  霎时,一道白光飞起,夭矫灵动,直插进那两道绿光之中。施耐庵抬眼一看,只见这小小屋子里,两绿一白,三道入云蛟龙般的白影,上下翻飞,疾如飙风,“呼呼”之声立时大起。
  激斗之中,忽听得“嗤喇喇”两声裂帛巨响,两根绿色带子倏地劲力大减,显见是林中莺那根鲛绡白绫中的乌金棋子在激斗中飞出,切破了两个敌手的绿色匹练。
  就在此时,场上形势顿生奇变,只见那两道绿光忽地由上下腾挪变为疾迅转动。
  只听得那两个女人一声低呼:“撒手!”只见林中莺手中的那根白绫劲力消减,她叫得一声“不好”,白绫带竟然软绵绵地飘飘落下尘埃。
  那两个女人收了绿色匹练,“嗤嗤”冷笑道:“好贼妮子,敢捺老娘虎须!看俺们今日来服侍你!”
  一边说,一边掣着明晃晃的钢刀,长裙“簌簌”曳地,一步步走将过来!
  蓦地,墙角暗处响起一声娇叱:“两个贼婆娘休得猖狂!”
  说话声中,不闻衣衫掠风,不见兵刃闪动,只觉得眼前星芒点点,立时响起两声痛叫,两个女人“哐当、哐当”弃了长刀,摔倒在地。
  宋碧云身影一闪,早已从墙角跃出。
  施耐庵奔近一看,只见两个女人肩胛、腰眼、膝头各插着一根短箭,倒在地上,兀自“哎哎”呼痛不止。施耐庵见此情景,不禁又惊又喜,上前一步问道:“当年运河畔、今日济南城,没存想宋旗首这流萤箭两次救了急难。奇怪的是,宋旗首被俘遭擒,那帮朝廷鹰犬却如何不搜走你身上的暗器?”
  宋碧云笑道:“施相公到底是读书人,哪里晓得这其中奥妙,倘若轻易便被人搜寻出来,还叫什么‘暗器’?不信,你便瞧瞧!”说着,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抖抖身上衣裙,却哪里有一支流萤箭的影儿?
  施耐庵正自惊诧,只见宋碧云双手晃得一晃,眼错不见,四五支流萤箭倏忽间早又捻在纤纤手指之上,她对施耐庵复道:“这小小几支箭儿,长不及二寸,重不过八分,裙边、袖口、裤脚、鬓角,哪里藏它不得,祖辈传下的奇技,当世之中,除了那董大鹏之外,又有何人识得?”一席话说得施耐庵乍舌不已。
  林中莺走上来,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白绫带子,缠到手腕上,然后拣起一把长刀,骂一声:“狗贱人!”挥刀便要斩下。
  宋碧云伸手拦住,对林中莺说道:“好孩儿,慢些下手,我有话要问他们两人。”说着,接过林中莺手里的长刀,指着那七少奶奶瞋目问道:“我问你,被俘好汉是不是都藏在这些箱子里?”
  两个女人身上钉着“流萤短箭”,早痛得钻心,眼前又见钢刀抵着咽喉,哪里还敢欺瞒,不觉战战兢兢地说道:“是的,是的,八位好汉都囚在这屋子里,好姐姐饶命!”
  宋碧云手中刀紧得一紧,又问道:“快讲!既然拿到钦犯,为何不囚在东城大牢,却要囚在这行省衙署?”
  那七少奶奶道:“这是俺家平章老爷——不不,是那扩廓帖木儿用的计谋,他担心好汉爷爷、好汉奶奶们前来劫狱,故尔将你们藏在这行省衙署里,好叫劫牢的好汉们扑空。”
  宋碧云点头问道:“这行省衙署哪里不好藏,却为何将一众好汉锁在这演戏的行头箱子里?”
  七少奶奶眼睛转了两转,支支吾吾地答道:“这个、这个,俺就不晓得了!”
  宋碧云双目怒睁,手中刀送得一送,那如霜的利刃早压进七少奶奶的喉间的油皮,她冷冷喝道:“休要使猾,这钢刀可不饶人!”
  七少奶奶早吓得冷汗津津,忙道:“好汉奶奶休要动刀,俺讲,俺讲!”
  宋碧云手中刀松一松,只听那女人呐呐说道:“俺那平章老爷——不不,那扩廓帖木儿奉了皇上敕命,要他将一众梁山泊好汉的后代押到京都,祭献太庙。扩廓心知一路上好汉如云,不敢轻易发解,便着人放出风声,道是朝廷改了旨意,要将一众好汉在济南就地正法。然后又故设疑兵,捉了几个面貌相似的良民关进东城大牢!”
  施耐庵听到此处,方知卢起凤的消息不假,不过没料到扩廓竟使出这李代桃僵的诡计,把那几个良民当成了梁山后代。
  那女人续道:“然后,便将一众梁山好汉后代装入这戏班子的行头箱里。只等众好汉劫了东城大狱,他便派人扮着晋京献艺的伶人,押着这些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几位好汉送进京城,加以杀戮!”
  七少奶奶话音刚落,猛听得几声暴雷也似的大吼在屋内响起:“好个狗官,真真奸猾可恨!”
  施耐庵禁不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七条大汉赫然立在眼前。原来,在宋碧云审问七少奶奶之时,林中莺早已用长刀撬开机关,将行头箱子里囚着的七位好汉一齐放了出来。
  只见一个俊拔的身影跃了过来,一把夺过宋碧云手中长刀,骂一声:“两个泼贱人,待俺一刀宰了,以消胸中怒气!”
  说着,钢刀劈风,兜头便要砍下。
  两个女人吓得哇哇乱叫。宋碧云厉声喝道:“潘总管,休要坏了她二人性命!”
  举刀欲劈的那人,正是白莲教红巾帮掌坛总管潘一雄。只见他悻悻收刀,说道:“宋旗首,俺知道你心肠软,女子不忍心杀女子!”
  宋碧云笑道:“潘总管,若照这两个寡廉鲜耻的贱妇的行止,杀一千刀也不枉!不过,此时此刻,留下活口却是大有用处。”
  说着,她俯身从两个女人身上拔下六根“流萤短箭”,对林中莺吩咐道:“好侄女,这两个贱人,交给你了!”
  林中莺应声“好”,拾起两个女人弃在地上的绿罗裙带,将一腔怒气都出在她们身上,扭转二人胳臂,紧紧地缚了起来,两根带子直楔进肉里,然后打了个死结,竟将两个泼妇痛得杀猪般叫唤起来。林中莺顺手扯下两人头上的貂皮帽子,塞住了两张嘴。
  此刻,屋外的喊杀之声已然消歇,看来“吴铁口”率领的佯攻人马早已退出行省衙署。宋碧云正欲招呼一众好汉奔出黑屋,蓦地,一个黑影迅如飞鸟掠进屋内,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听那人“唧唧”一笑,叫道:“哎呀,吴大哥、吴大哥他们早已在城南千佛寺会合,施相公、林家侄女,你们如何却藏在这黑屋子里,倒叫俺一顿好找!”
  宋碧云一见来人是“灶上虱”时不济,连忙上前唤道:
  “时大哥,原来是你!”
  时不济定睛一瞧,不觉唧唧笑道:“原来是宋旗首,你怎么也来逛济南城了!”
  宋碧云微笑问道:“时大哥,这行省衙署怎么如此安静,难道元兵都去追杀饮马川的好汉了?”
  时不济道:“哪里哪里,只怕是卢大哥打开了东城大牢,放出了数千囚犯,那扩廓帖木儿害怕掉了乌纱帽,率着元兵赶去拣场子!”
  宋碧云不觉舒了口长气,指着身后的七条大汉说道:“时大哥,请来见过这几位好汉。”
  时不济上前一步,一一打量眼前的七个汉子,不觉“啧啧”连声地叫道:“怪,怪!这几位怎么与卢大哥救出的七位梁山后代如此厮象?”
  林中莺“扑哧”一笑,上前说道:“卢大叔中了狗官偷梁换柱的诡计。他救的那几位梁山好汉是假,这几位大叔才是真的!”
  时不济闻言一怔,又仔细打量了七个大汉一阵,不觉一拍后脑勺,叫了起来:“啊啊,怪道那几个汉子唔唔哇哇说不清话语,俺还道他们吃了扩廓帖木儿的哑药!原来又上了这狗官的当了!”说着,转身对宋碧云道:“宋旗首,还不与俺介绍介绍,几位都是何等来历?”
  宋碧云点点头,指着两个白脸汉子说道:“这两位是白莲教河南总坛赵大龙头帐下的好汉,‘小吕蒙’孔文、‘赛甘宁’孔武,乃是当年梁山偏将‘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的后人。”
  两人点点头站过一边。宋碧云又指着两个虎墩墩的黑矮汉子说道:“这两位乃是随州红巾军大营明玉珍大头领麾下的战将,大名鼎鼎的‘虎眼金刚’邓龙、‘铁头太岁’马威,他二人祖上,乃是梁山英雄邓飞、马麟。”
  两人走到施耐庵、林中莺面前唱了个大喏,踅过一旁。
  宋碧云又指着两个黄脸大汉说道:“这两位,乃是韩林儿韩总舵主坛下的大将,一位叫‘摸天手’杜山,一位名唤‘彻地手’宋海,乃是当年梁山泊头领杜迁、宋万的后人。”
  杜山、宋海拱一拱手道:“时大哥身手不凡,俺二人久仰久仰!”说毕,踅过一旁。
  宋碧云正欲再与时不济引见潘一雄,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这位俊俏汉子俺见过,他那祖上可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宋旗首就免了罢!”
  宋碧云点点头,喝一声:“时辰不早,众位好汉,随我一齐杀出这龙潭虎穴!”
  说毕,率先执着长刀,奔出了小屋。众人随着宋碧云一起杀出。
  林中莺手执长刀,押着两个女人,疾步插进这一队壮汉之中,不住地用刀背敲着两人的脊背,一阵叱咤,把两个女人直累得气喘吁吁。
  一路之上,只见偌大个行省衙署空空荡荡,除了满地尸骸,竟不见一个兵将。
  十一位好汉押着两个女人,无风无险,不移时便奔出了这平章衙署。
  刚刚跨出大门,只听得狂呼之声大起,霎时从树丛、墙根、照壁后面涌出黑压压的元兵!只见一个黑塔似的元将骑在一匹赐雪乌骓马上,瞪目大叫:“一班蟊贼,俺察罕帖木儿在此等候多时,快快束手受缚,免得枉送了性命!”
  众好汉一听,不觉怒气填胸,虎吼一声,刀枪凛凛,犹如虎入羊群,立时杀进元兵丛中。
  斗了片刻,只见元兵愈来愈众,饶是一众好汉骁勇无敌,怎奈杀到东边,东边的元兵便如铁墙般层层裹上;杀到西边,西边的敌人犹如仲秋海潮,一浪一浪涌上!十一个好汉之中还夹着两个俘虏,一时首尾不能相顾,看看便裹入了垓心。
  正在此时,猛听得四面响起大叫:“时大哥休慌,俺卢起凤来也!”
  “元兵休得猖狂,齐鲁壮士全伙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二三十条大汉率着几百精壮义军分从两路楔入阵中,元兵队形登时大乱。
  察罕帖木儿正欲挥挝杀入,哪知一道隐隐可见的银光闪过,肩上早着了一记,霎时鲜血迸流,钢挝拿捏不住,身子一歪,竟自倒撞下马来。原来,卢起凤乘他分心之际,一撒“无影飞链”,将他击下马来。
  众元兵见四面受敌,已自心怯,及至见主将落马,霎时失了斗志。晁景龙、卢起凤两路人马杀入重围,与垓心中的十一名好汉会合一起,立时如虎添翼,一阵风似地杀出了济南城门。
  众人按着时不济的指引,迅即来到事先约定的聚集地点——城南千佛山山麓的一派黑松林中,只见“吴铁口”已自端坐在一尊卧虎石上,身后侍立一位红衣女子,便是“一点霞”燕衔梅。
  宋碧云一见,连忙走上几步,敛衽说道:“吴大头领在上,败军之将宋碧云前来叩见!”
  “吴铁口”不知这被救八人的来历,连忙扶起说道:“众位壮士受惊了。俺救援来迟,望乞恕罪!”
  接着,时不济便将八人来历一一相告,“吴铁口”自是慰勉有加。
  晁景龙见这一番群虎闯济南,已然救出八位被囚的梁山后代,不觉喜孜孜地上前说道:“大哥,这一回尽管曲曲折折,倒也大获全胜,还是早早返回饮马川大寨,俺杀猪宰羊,与众位兄弟庆功,与这八名梁山后代洗尘!”
  一众好汉闻言,自是欢喜雀跃,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谁知那“吴铁口”兀自端坐在卧虎石上,凝然不动,脸上忽忧忽喜,神色变幻。少顷,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变得阴沉,扬颔说道:“不!今日,俺还是败了!”
  众人闻言失惊,半晌无人敢讲一句话。
  “吴铁口”俯身对施耐庵问道:“施年兄,你们在那囚室之中呆了许久,可曾见过那扩廓帖木儿的身影,听见过他的声音?”
  施耐庵闻言,忽然想起自己与林中莺从离了那间偏房,直至从绮音阁中逃出,整整半日既未见扩廓之面,又未闻扩廓之声,起先尚以为此人正在与众好汉鏖战,事后又听说他率众去了东城大牢。“吴铁口”此时问及,不知又是何意?
  他想到此处,对“吴铁口”道:“晚生有几个时辰未见扩廓露面了。”
  “吴铁口”点点头,对卢起凤问道:“卢年兄在东城大牢激战之时,见过那扩廓帖木儿么?”
  卢起凤想也未想,迅即摇了摇头。
  “吴铁口”面色渐渐变得铁青,又对晁景龙问道:“晁家兄弟呢?”
  晁景龙摆一摆蒲扇般的大手,连连说道:“没有没有,俺在济南城内杀了个七出七进,见过许多元朝兵将,偏偏就没见着那扩廓帖木儿!”
  “吴铁口”听毕,双眉紧皱,须发微微颤抖,显见是心底强抑着极大的惧意和焦虑。他仰头望着虚空,那只捺着长髯的手又痉挛起来,呐呐地说道:“这个老奸巨猾的扩廓帖木儿,你如今在何处?你如今在何处呢?”
  卢起凤见状,连忙问道:“吴大哥,有什么心思,便与众家兄弟明言,何必自苦如此?”
  “吴铁口”慢慢转过头来,环视了众人一眼,说道:“列位兄弟,只怪俺一时粗疏,激战之中,竟然忘了探察敌军主帅的行踪!试想,这八位好汉乃是朝廷关注的重犯,扩廓帖木儿在两军对阵之时,竟然无声无息,不知去向!列位都知道,这扩廓帖木儿是一军主帅,又是诡计叠出之人,眼睁睁看着俺弟兄们将八位好汉救出而不顾,难道,他不是有着极大的图谋么!?”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在场众人不禁齐齐一凛,这扩廓的失踪竟还有如此难测的深意,实非始料所及!
  施耐庵禁不住上前说道:“吴仁兄,此处离省城不远,官军人马近在咫尺,依晚生之见,还是早些返回饮马川大寨,慢慢打听那扩廓帖木儿的去向为好!”
  “吴铁口”摇摇头道:“军机之事,须臾间可决大局!”说着,他挥臂大呼:“众位兄弟,与俺一起杀回济南城,一定要找到扩廓的去向!”
  众好汉闻言,立时整肃戎装,掣出兵刃,便要返身杀回城内。
  正在此时,猛听得一个女子叫道:“众位大哥且慢!”话音未落,只见红裙飘飘,宋碧云踊身跃到“吴铁口”身边,说道:“吴大哥,济南城不必回了,那扩廓帖木儿的去向,已然有了着落!”
  “吴铁口”连忙问道:“宋旗首,那扩廓端的去了何处?”
  宋碧云笑而不答,从人丛背后一把提起那两个被捉的女人,推到“吴铁口”面前,说道:“大哥,这两个贱人是扩廓的小妾,要寻那狗官的去向,尽管问她们便是!”说着,手中长刀一横,架到那七少奶奶颈上,厉声叱道:“贱妇,要有半个字的假话,将你们零刀碎剐!”
  两个女人战战兢兢,朝众好汉叩了一圈响头,嗫嗫嚅嚅地说道:“大、大王,俺们只不过是平章府的下贱之人,实、实在不知道那扩、扩廓的去向!”
  宋碧云闻言气往上冲,一只手紧一紧手中钢刀,另一只手抓住缚在那妇人身后的绳头,用力往上一提,那女人顿时觉得双臂仿佛立刻便要折断,那根绿色罗带直勒进肉里,痛得冷汗津津,不觉大叫起来:“俺讲、俺讲!好汉奶奶快松手!”
  宋碧云略松一松手,那女人喘了口长气,呐呐地说道:“好、好汉爷爷听禀,就在你们攻进平章衙署之时,扩、扩廓帖木儿那厮便率着从南边来的一个叫铁尔帖木儿、一个叫董大鹏的将军,带领五千精锐铁骑直奔西南郓城、东平府方向去了!”
  “吴铁口”闻言一惊,忙问:“他到那里去作甚?”那女人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这个、这个,俺委实不晓得。”
  林中莺手腕一抖,又要提那勒得紧紧的绑绳。
  那女人吓得连声说道:“俺讲,俺讲,只因日内扩廓忽得密札,发觉了一桩极大的秘密。”
  卢起凤急忙问道:“快讲,那密札中写的什么?”
  那女人道:“密札中写道:郓城县境的梁山泊义军故垒,藏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的下落!”
  这一言说出,把满场众好汉一齐惊得“啊”地叫出了声。
  施耐庵闻言,不啻劈头响了一个炸雷:这样绝世大秘,怎么会叫那扩廓帖木儿得知?倘若被他取出那幅白绢,梁山后代岂不要遭逢大劫!
  宋碧云亦自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她想:这桩绝世大秘,在场众人之中只有她与施耐庵知道,她自己不必说了,便是施相公也决不会轻易泄露,更不会向官府告密。那么,这扩廓又何从得知那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的下落藏在梁山故垒呢?
  两人正自纳闷,只见“吴铁口”缓缓走了过来,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神色,一字一板对施耐庵问道:“施年兄,当世大秘,藏在你一人胸中。你说,这个妇人说的可是真话!”施耐庵喃喃说道:“是的,她讲的是真话,那桩绝世大秘,的确是藏在梁山故垒。”
  他话音才落,满场众人“唰”地将目光齐齐射了过来,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书生。
  施耐庵倏地转过身来,一把托起那七少奶奶的下颔,厉声问道:“贱人,你身为扩廓贴身小妾,可曾听他口中道过‘白绢’二字?”
  那女人在一众好汉的怒目注视之下,哪里敢说一句虚言,战战兢兢地说道:“没、没有,只听他不停地念叨‘梁山’、‘梁山’!”
  施耐庵又瞪目疾视那女人一眼,看出这妇人没有说谎,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转身对宋碧云投过长长的一瞥,跨上一步,对满场壮士深深环揖一圈,然后对“吴铁口”说道:“众位壮士、吴仁兄,晚生受人重托,愿以血肉践诺,这桩绝世大秘既深藏于胸,决不会轻易失之!今日既有三十六位梁山好汉后代在场,晚生以天地为誓,倘不能觅得那桩大秘,决不再立身人世!”
  说毕,他复又深情地环视众好汉一阵,束一束腰带,大袖一拂,奔上了西去梁山的大道。
  一众好汉不知底蕴,默默站着,眼睁睁看着这书生疾速奔上大道,半晌才回过神来。
  石惊天、雷震塘、吕俊等几位急性汉子一齐对“吴铁口”嚷道:“大哥,既然那梁山故垒藏着绝世大秘,怎能叫一个文弱书生孤身一人去与扩廓帖木儿的五千铁骑争斗,这岂不是将那些梁山后代的性命拱手交与朝廷去屠戮么?”
  “吴铁口”仰头望着在大道上疾走的施耐庵,决绝的说道:“施年兄既以性命相许,他决不会有负绿林义士重托!你们想得到的,他一定早已想过了!”
  众人闻言默然,一时,黑松林里静得仿佛凝住,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千佛寺的“当当”晨钟。
  此刻,只有一个人还在喃喃自语:“是的,施相公千金一诺,他是不会辜负绿林义士重托的。”
  这个人,便是脸色沉静,红裙飘飘,站在高阜上久久凝望施耐庵背影的宋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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